馬原
我讀書時課桌是雙人桌,排座位方式有三種:按個頭高低排座,按成績好壞排座,男女混坐。這三種排座咬咬牙也就挺過來了,我最忍不了的,是靠窗坐。
那時候窗洞嵌的是兩扇三格窗,木邊框漆成土黃色,窗栓在右半窗的左下側,黑色的插銷帶著細細小帽子,不銹鋼銷桿提起來喀啦喀啦直響。左手半扇,右手半扇,從屋里向外推個半圓,便是關住了外面的世界。坐在窗邊,看黑板歪頭側目,邊緣座位還經(jīng)常被老師忽視,沒有視線交流,一堂課下來,注意力分崩離析。窗外誘惑實在多,過往身影,墻壁裂紋,天空不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
待到冬季最難過,這種老窗戶冬天是漏風的。細細的一綹,像冰雪女王在脖子邊吹氣。初始不覺得有異,日子久了,上半身總也暖不熱,尤其是靠窗的那只耳朵凍得最慘,紅紅白白,神經(jīng)都麻木了。到了夏天,從五月起日光就攀上了窗沿,掂著腳往屋里試探著。見沒人攔阻,膽子越來越大,六月的陽光簡直反了天,手執(zhí)雙劍“吼吼哈哈”往人臉上刺,我眼冒金星,看人看物都是血色蒼蒼。這種暴曬最容易瞌睡,小孩子哪有午睡的概念,瘋到下午上課,我曬得暈乎乎紅彤彤,只想倒頭睡在驕陽里。
偶爾,蜜蜂飛蛾也被曬昏了頭,跌跌撞撞地穿窗而入。這是不得了的大事,值得全班為之轟動。膽小的縮在一起,膽子大些的,跳到衛(wèi)生處拿了掃把撲殺。遠離飛蟲的安全區(qū),是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喜聞樂見。這時候課上不成了,老師也無奈觀戰(zhàn)。飛蟲狡詐,見眾人氣勢洶洶,更不敢落下歇腳。只有個別猖狂的,蜻蜓點水般輕輕沾了沾女同學的頭皮,激起排山倒海的尖叫。
我是矛盾的,既想看熱鬧,又不想不速之客葬身,只能默默把窗戶開到最大,給蜂蛾引路。倘若飛蟲順利逃逸,眾人臉上不免要浮起失落。我雖悵然,不過也有一絲不足為人道的欣喜。若是從我把守的窗戶逃走的,這份喜悅簡直稱得上是自豪了。
守窗的同學有責任,放學前要把各自的窗戶關緊上拴。坐在我前排的小胖子癡迷劉亦菲,他掌管的那扇窗,底框貼著她的貼紙,約莫無名指節(jié)大小,兩周一換,很隱蔽。關窗前他會悄悄對著神仙姐姐“么~”一下,久而久之成了習慣。而劉亦菲,也成了我們一代人的女神。
上中學,硬件設施好了些,掛了窗簾。棗紅色的絲絨材質,雖布眼稀疏,也能遮點光。這時的班主任實行輪換制,以階段考試的分數(shù)決定座次。免不了會靠窗坐。中學還是不同的,課間無事不許出門,上課下課似乎沒有區(qū)別,無趣至極。
老師們總認為男女混坐可以減少摩擦,摩擦是否減少我不清楚,現(xiàn)實中男生和女生大多互看不順眼,做小學生時經(jīng)常吵架,而中學女生都在看書,生悶氣,吃零食,前后座傳小紙條,與另一端的同桌,咫尺天涯。
那時候男女生之間已經(jīng)不怎么說話了。青春期男同桌迎風抽條,長胳膊長腿,窩在書堆里,在前后桌之間形成一個45°角的斜坡,隔著衣服也能看到一節(jié)節(jié)凸起的脊梁骨。這種懶癌患者,上課時連眼皮都不肯輕易抬一下,數(shù)學卻能學得那樣好??梢娫煳镎咂?。我是課代表,每次進出收作業(yè)都需好言相勸,同桌方蠕動著向前挪挪凳子。后來我煩透了,直接一本作業(yè)拍上去,他倒也不生氣,懨懨皺眉,抬頭瞟一眼而已。
窗邊的座位是班主任從教室后方投向室內(nèi)的第一視角,完全暴露的危險地帶。班主任總是從教室后方慢慢踱過來,像一只捕食的老鷹,專逮不規(guī)矩的學生。所謂的不規(guī)矩,大概就是聽歌、說小話、打瞌睡、偷閱課本里夾帶的漫畫小說。
我如坐針氈,直到配了副眼鏡。鍍上光膜的鏡片宛如一面小鏡子,每當班主任從后方冉冉升起,倒影剛好投射在我的鏡片上,他還沒看到我們,我已先看到他,并且及時發(fā)出警報。我的地位日漸重要,同桌也刮目相待。我起身收作業(yè),他會主動欠身挪挪凳子。心情爽朗時,也會借我看他的藏書。至此我才曉得,他每天如此刻苦,拜讀的是一套科幻的鴻篇神作,《三體》。
好姐妹在其他班,管理松懈,在我靠窗坐時常來探望。窗戶倒成了溝通外界的唯一渠道。她知道我們班管理嚴苛,探視前先若無其事,慢悠悠從前到后走一遍,偶遇了班主任便不再回頭。確認安全才轉回來,隔著窗和我閑聊幾句,交換些雜志零食,說話要悄聲細氣,不然會打擾伏案小憩的同桌。后來她換了個一樣嚴厲的班主任,再不能時時探望。不過想見也是有法子,同為課代表,偶爾在老師辦公室相遇,各自摟著作業(yè)本,等彼此交辦好差事,互遞一個默契的眼神,再一起離開。
然而走得再慢也比光陰快,每到樓梯拐角總覺話還沒說夠。分別后,獨自往教室走,走廊人影稀疏,鉛灰色云朵低垂著,雨季要到了。
從懵懂感知了萬物生長是一道人生分水嶺,之前我的生活就是簡單的“冷、熱、好吃、不好玩、作業(yè)太多了”,越過這道坎兒,突然懂了審美。美是什么?是字字珠璣的古詩詞,是老鐲子上的花鳥紋。姑娘優(yōu)雅頎長的肩頸,男生額頭到鼻尖的側影。坐在窗邊,雨聲淅淅瀝瀝,我存了私心,故意不關窗,盼著雨再大點,能飄上我的筆尖紙頁。
成長就在一夜之間,萬物覺醒,窗邊的我似乎成了青鳥。窗外的信箋禮物需要經(jīng)我手轉遞,這個給花里胡哨的王美麗,那個給細眉細眼的李小花。趁著課間收發(fā)作業(yè),我游走在教室前后,傳遞著作業(yè)本,以及其他物件。舉手之勞,成人之美。
直到有一天,一個折成工整菱花狀的信從窗外拋下來,我循聲望去,只看到工工整整綁著馬尾辮的姑娘,背影窈窕纖細。低頭,信上赫然寫著我同桌的名字。
暗自嘆了口氣,我突然間有點煩躁。這個瘦皮猴居然能收到姑娘的信,想不通,莫名惱怒。生平第一次,信使有了拆信窺私的沖動。拆還是不拆?我心里砰砰直跳,無心聽課。眼見著日光從東走到西,暮色四起,倦鳥歸巢,再不看可就要放學了。
拇指慢慢摩挲著精巧的折紙,每個折角,每個凸節(jié),怎么可以疊的這樣好,以往過手的紙玫瑰、千紙鶴,在這方形菱花面前都成了笑話。會做這樣手工的姑娘,該有怎樣一顆玲瓏心。
我有點感動,又有點可惜。瞟一眼橫臥書堆的同桌,我頓了頓,卻還是輕飄飄地,把那信丟過去。
山雨欲來,階段考試迫在眉睫,我埋頭溫書,無暇過問身外事。再后來,段考成績下來,重新排座位。我被調在了中間,直到中學畢業(yè),沒再坐過窗邊。那朵菱花,也成了我經(jīng)手的最后一封信。
約莫是在大二,偶然在《西廂記》里讀到,這種折紙法叫“方勝兒”,古人書信往來,怕不相干的人看到,折成這種“同心方勝”,即兩個斜方形交疊成菱花。暗喻情信。
十年后,母校的窗戶換成了鋁合金的推拉窗。劉亦菲不再以神仙姐姐面目示人,她干練利落,被尊稱為“劉總攻”。
十年后,《三體》斬獲世界科幻小說最高獎———雨果獎。作者劉慈欣,是我同鄉(xiāng)。
同桌在半個月前結了婚,從照片上看,他已虎背熊腰,西服繃得緊梆梆,大概再也看不見粒粒分明的脊梁骨。身邊依偎著新娘,眉目柔和,歡喜又有些羞澀。不曉得她是不是會疊“方勝兒”的那個姑娘。
2016-4-25 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