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諾婭,出生在重慶的90后女孩,自小輾轉(zhuǎn)于北京、重慶、成都。17歲時求學(xué)美國,2013年畢業(yè)于紐約州立大學(xué)賓厄姆頓分校。2013~2015年,徒步行走8000公里。
2013年,我給自己22歲的生日禮物是徒步科羅拉多棧道800公里,走完平均海拔3000米的落基山脈屋脊之路,成為完成此舉的第一位中國女性。
2014年,從沙漠到雪山,從墨西哥去加拿大,徒步137天,4200公里,我成為走完太平洋山脊徑的第一個中國人。
2015年,徒步155天,3500公里,走完美國阿帕拉契亞小徑,在這條完成率不到20%的徒步路線上留下鮮有的中國人的足跡。
“如果這不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就很有可能無法完成它。”
清零,重來
在走完科羅拉多棧道和太平洋山脊徑之后,這5000公里的回憶最閃光的地方,莫過于“人”。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了自己——那個我不認識的、我試圖忘記的自己,我找回了她。在困頓和苦難之中,在清貧和清歡之間,在雪山和沙漠的懷抱里,她看見了最真實的自我,并心滿意足地接受了必須去接受的現(xiàn)實。
2015年,是我連續(xù)徒步的第三年,然而我的成長之路才剛開始。我的歷程并不是線性的增長,因為每個棧道都給我?guī)砹瞬煌捏w驗,讓我在不同的領(lǐng)域?qū)W習(xí)和體悟。走阿帕拉契亞小徑時,我又再度清零,翻盤重來,以菜鳥的姿態(tài)去擁抱新的征程。
卡塔丁山頂上沒有云,我仿佛能看到3500公里之南的一切:在斯布林格山頂上和馬克哥初識,大馬士革步道節(jié)的人潮,在弗吉尼亞和閃電吵架然后當晚又重歸于好,大猩猩在篝火邊的一個個童話故事,和杰斯特在賓州的雷暴里奔跑又被神奇地撿上車,灰熊大叔緩慢而堅定的身影……
他們的影子變成了風、吹過緬因粉色的夕陽、總統(tǒng)山脈的酷暑、婁安山頂上的殘雪、格里森高地上的草原和馬駒、紐約的節(jié)日煙火、賓州大雨下的屋檐、緬因的松和杉、綠山山脈的觀火臺、賓州中點的冰激凌、華盛頓山頂?shù)挠慰?、夜里沒信號的時候?qū)懙乃妓?、?shù)不清的補給和旅店、悄然而逝的日子和英里數(shù)……然后,日子反復(fù)循環(huán),山路繼續(xù)綿延,頂峰永遠遙遠,暴雨一直傾盆,陽光依然燦爛。
帕拉契亞永遠沉默。它看著我受苦,看著我成長,看著我忍氣吞聲,也看著我崩潰無助。它看著我們所有人的渺小和平凡、高尚與偉大,它年復(fù)一年地折磨和撫養(yǎng)著走路的人。我們與它相識相戀相處,恨過愛過,理解過無聊過,爭吵過沉默過。如今,在這個夢想開始和結(jié)束的地方,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走上這條路,是我這一生做過的最錯誤也最正確的事。我把這一切寫在腳印里,背在肩膀上,烙在記憶中。它們成就了我,塑造了我,改變了我。
為什么,有沒有答案
3年徒步8000公里之后,我經(jīng)常被問到“為什么”。
為什么徒步?為什么戶外會吸引你?為什么放棄舒適穩(wěn)定的生活和溫馨的家庭?為什么把自己扔到風沙雨露陽光雷電的殘暴之中,把自己置于大自然之手那龐大的不確定性里,然后讓皮膚磨出老繭,刻上傷疤,抹上紫外線的痕跡?在邊際效應(yīng)遞減、機會成本增加、新鮮感逐漸消失了之后,是什么牽引著你?或者,在那么多的道路里,在那么豐富的人生里,在那么眼花繚亂的選擇里,為什么是這一種呢?
在涉足長距徒步之前,我就讀到過資料,也被前輩提點過,這條路會是很孤獨的。孤獨不在路上,而在“返回人世”之后。我知道一場旅途之后,我會回到那熟悉的城市,卻像一個陌生人;我會被親人和朋友包圍著,而沒有共同話題可聊;我會被問及路上的種種,而永遠想不到適當?shù)谋扔骶浜蛣勇牭霓o藻,也無法解釋那遙遠空氣之中鳥兒的叫聲、天空中云朵的形狀、森林里松針的味道,我更無法說明這一切有什么吸引力。我會用空洞的語言試圖寫下我的感受,并知道除了那些同路過的人,也許不會有人看懂。
更大的問題是:在我的母語系統(tǒng)之中,在我最親近的朋友之中,也許我需要長久地接受這一種溝通障礙、這一種孤獨感。
科羅拉多棧道、太平洋山脊徑和阿帕拉契亞小徑之后,以上的恐懼和擔憂,真的變成現(xiàn)實了嗎?
我的答案是:其實并沒有?;蛘哒f,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在這8000公里之后,我走過的路、經(jīng)歷的事、見過的人,反而讓我失去了爭辯的意圖,鈍化了我感受孤獨的毛孔。我沉浸在體驗之中,并知道我已經(jīng)找到了我生命本源中最重要的東西。
靜水深流
在每一次的日出日落和滿天星辰的沐浴下,在每一次濕腳過河和帳篷結(jié)冰的寒冷中,在沙漠在雪原在山巔,在最深的絕望和最美的驚喜里,在陌生人的幫助和善意里,在稍縱即逝的痛苦和持久難忘的回憶里,在痛過累過失望過感傷過又不得不繼續(xù)前行的路上,在這件無比復(fù)雜艱巨卻又澄澈簡單的任務(wù)中,我的頭腦、身體和所有的過去、未來,和基因和細胞和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說:我是為行走而生的。
我感到幸運,無比的幸運。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宇宙之中找到自己的終極歸屬感;而獲得這種歸屬感之后,夫復(fù)何求?爭辯、解釋、澄清,有何重要性可言呢?
當徒步成為我的生活之后,我覺得任何“意義”二字涉及的領(lǐng)域,我都說不清楚。徒步就是我喜歡并且應(yīng)該去做的事情,它存在于行動之中、體驗之中,而不是語言的象征性意義和夢境的空想之中。我也盡量不提“追夢”二字;夢想成真是一個節(jié)點,而我要的是一條線和一個面、一個三維的空間和四維時間框架下的過程。我甚至不希望這和“激情”沾上太大關(guān)系,雖然我頭腦中一直回蕩著那句話:沒有激情的人生是不足以為之生活的。
而我,更多的是腳踏實地,靜水流深。
徒步是我的生活方式,是我呼進呼出的空氣,是“大隱隱于市”也無須困頓和遺憾的平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