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增羅布
歲月,在漫漫長途之中留下了太多難以忘懷的記憶,昔日余暉下,沙黃的小土路一直延伸到家門口,不覺之中一幅幅陌生而熟悉的片段涌入我的腦海深處。
童年的美好時光漸漸地消逝在時空的長河當中,不覺中開始了我求學的生涯,家門口一條彎彎不成樣的土路成為了我上學過往的必經(jīng)之地。因上學初始,一時難以自禁小孩兒頑皮的天性,在每每上學的日子里,撿幾塊石子兒,滾幾回跟頭,又抱幾棵樹身,成為了小路上我的“家常便飯”,家里打點的小吃也總是讓我忘卻在哪里。更糟糕的是一天下來原本干凈整潔的衣服,總會被我弄得骯臟不堪,這讓家里保姆常常愁臉洗衣,也曾在暗地里進入家中父家母屋里,去告我的狀。
關于家里的這個保姆,母親曾在閑談中提起過,母親說:“她是從偏遠的鄉(xiāng)里來的,人很老實,但無依無靠,擺著一雙大粗手,才有幸得到了落腳之地?!币渤38嬲]我和家兄要尊敬她和她的工作。至于別的母親也沒有多說什么,因為母親早已與她產(chǎn)生了很多的共鳴,其中就有院中的。
一天,放學晚歸的我悄悄地摸進家門,匆匆地潛入屋中,這時母親突然把我呵斥住,我沒有了磨蹭的余地,更失去了整理著裝的機會,狼狽地面對母親。果然,母親是在守株待兔,看到我一身的灰塵,便叫起早以整裝待發(fā)的保姆,決定以后由保姆來“押著”我去上學。暗地里我也曾想過,對于她來說成為一名上學路上的“路導師”,這機會是多么的來之不易。
保姆在我們家不僅承擔家中的內(nèi)務,尤其是需要護理母親一手栽種的花和接送我去學校。她的老實的確名不虛傳,更讓我在暗地里忍不住笑她是那么地傻呀!我上學路上注定會是枯燥的了,因為她會一路押著我回家。
四合院一樣的小院里,保姆阿擁從院角的廚房搬進了我居室的對面。她常穿著藍底白花的短馬褂,帶著粉紅的布頭巾,踩著長長的大布鞋,托著肥胖的身子,步履蹣跚地從屋里走出來,并唱著一首歌,咿呀咿地徘徊在廊道和廚房之間。一個地道的農(nóng)村婦女便這樣在我們家快樂地生活著。
保姆起得很早,睡得卻很晚,每當日落的時候,她就從廚房里走出來摘下圍裙擱在一旁,順手提起水桶,拿上水瓢,晃悠著走進院中的花園里,對著每一盆花澆水。她也會突然尖叫起來,打破原本靜謐的花園,“哇呀!哇呀!不得了!不得了了!”讓我阿媽過來看,等不及了,便抱起花盆,旋著粗腿左搖右晃地步入我媽的屋中,一進好長時間,直至談完時,阿擁卻懶洋洋地從屋里走出來止足于門坎。夜空中,月牙兒下,花還是原來的花,夜卻顯得更深了,阿擁就這樣成為了一個花癡姑。
頭疼的日子悄然襲來,日未出頭,雞未離巢,阿擁卻早已下床起身,上樓煨桑,祈求神靈,保佑平安。她下樓步入園中,澆花唱腔,這樣一來打破了院子的寂靜。讓我不由得從夢鄉(xiāng)驚醒,睜眼一看,一張大粗手,便憑空地映入眼簾,一股花香也隨之撲鼻而來,不時嗆鼻刺眼,不時讓我淚流。站在一旁的阿擁卻樂了起來,幸災樂禍之中收拾我的被子,呵呵道:“快起!快起!不然天上的福星要回家了,要領福!要領福!”每每早晨,她都把這話掛在嘴角邊,也曾讓我懷疑過她的智商。甚至在睡夢中也常有一股花香來拜訪,醒來便是那張大粗手,日久成習慣,不必多責,也就順其自然罷了。更重要的是我得趕緊起身,因為等著我的不可能是天上的福星,也不是遲到后受嚴師的訓導,而是阿擁手下那一籠籠,熱騰騰的饃饃。說到這兒,我不得不夸她有一套下廚的功夫,大粗手做起飯來并不是一鍋粗,香醇地道的酥油茶,蓬松式的西式饃饃,酥軟可口的糌粑糕……倘若她能多一根經(jīng)商筋,廚王爭霸的舞臺便可能會給她留有一席之地,可惜她沒有發(fā)現(xiàn)擁有的天賦,卻轉(zhuǎn)進了黑廚屋,轉(zhuǎn)入了花園。
“該出發(fā)了!該走了!”黎明前的一個嚷嚷,就這樣拉開了序幕,嗆鼻的花香味,熏眼的桑,還有誘舌的甜點,都成為了出門前的留念。沙黃的小土路靜靜地張開著它瘦小的臂膀,當我自由地躍入它的懷抱時,誰料,一張大粗手打亂了我與小路原有的默契。是阿擁,她牢牢地牽著我的手,一副嚴肅的表情我沒法無拘無束地動彈了。拾過的小石子兒,刻過的木頭屋,踩過的狗尾巴草都靜靜地躺著,它們看著我,我也眼巴巴地看著它們??砂砼c它們產(chǎn)生了時間的隔閡,沒有了歡喜,沒有了回憶,沒有了一切……
風輕輕地掠過,路邊的灌木也隨之應和起來,阿擁的步伐稍許慢了下來,這對我酸疼的腳來說很有益處。當走到小路一拐彎處時,她邁著大步趕緊沖了上去,是??!還記得這一沖,沖飛了彩蝶,沖暈了群群蜜蜂,也沖昏了我,誤入進了野花深處。而阿擁呢?不,她沒有暈,也沒有昏,看到這片無人護養(yǎng)的野花時,她樂了,脫俗似的樂了起來。她笑了,安琪爾似地笑開了,之前的拘謹和肅顏瞬息間拋于九霄之外,她似乎回到了童年時光,找回了丟失許久的記憶,她變得那么的純真,那么的可愛。
從這以后,每當去上學時,她要帶著我去欣賞這一團花海。可花對我來說產(chǎn)生不出任何興趣,她拜訪著每一朵顏色不一,形狀百態(tài)的野花,用那大粗手捧著花,聞著花蕊,而后對著花竊竊私語。
日子久了我也漸漸地被阿擁帶慣了,上學路上總有那么幾回要滯足于那花海中賞花,總有那么幾次和她在花海中瘋狂。
一提起“賞”字足以讓我發(fā)笑,阿擁賞花不止看那么簡單了,她拿出早已從家中備帶的小鋤子,在花海中東翻翻,西挖挖,鋤幾根雜草枯根,修幾枝亂芽花頭,甚至有時運幾塊占地的廢石,填幾處空地,從兜里拿出從家中帶來的花種,走一步,跪一步,將一粒又一粒的種子埋進去。但她沒有施肥,也沒有澆水,我很好奇地問這是為什么。她說,她要讓這些花種得到上天賜予的最純凈的甘露,要讓它們得到大地給予的營養(yǎng),要讓它們得到自由,得到…… 而且待到花開時她要把這些種出來的花采幾枝供給佛祖。這句話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
每天下來,原本干凈整潔的衣服,在花海中被弄臟,一身的泥土。夕陽下的小路上,狼狽的我們,擦著自己身上的泥巴,忍不住要笑幾聲。
姍姍遲歸的我們,到家時已是漆黑的夜晚,可這位花癡姑早已有所準備,從胸兜里拿出個“油菜燈”地上揀兩塊鵝卵石嘎擦一聲打出火花,點引油燈??烧l知從路旁的灌木叢里刮來一陣風把油燈吹滅了,這時她有些緊張,便對我說,“快走,快走。夜路不可久留,不然會有夜叉來吃小孩的。”不知是真是假頓時讓我毛骨悚然,緊跟著她的步伐,向著家跑去。
到了家門口心才平靜下來,才明白這只不過是嚇唬小孩子的把戲而已,不必過份留意。進了家門阿擁洗過手后就直奔廚房幫母親下“貓兒疙瘩”面,家父則在書房里看著史詩格薩爾,不時哼唱幾句。每晚最幸福的事就是一家人團團圍坐在爐火旁吃飯。
飯后離席,阿爸進房繼續(xù)暢游在格薩爾的王國,阿媽則陶醉于阿擁親手養(yǎng)肥了的花園中,家狗蜷縮著尾巴依偎在我的腳踝旁,不時用那油亮亮的鼻頭聞浸潤滿院的花香??砂盱o靜地忙碌在昏黃的廚房里。
如今,阿擁離家整整十年有余,我還依稀記得當時她是帶病離家而去的,不知什么原因,家里人也不知道原因,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否健在。
沙黃的小土路如今變成了柏油路,我也不像從前那樣走路上學了,每當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那拐彎處時都要停下來,放眼望去,看到了那昔日的花海少了許多,但開著的卻長得高而飽滿,在花蕊的中央還有很多離巢的蜜蜂。花瓣上是昨日悄然襲來卻匆匆而走的露珠,不由得想起那位曾在這里與我一起賞花的花癡姑,看到了她曾種過的花如今在瑪尼石堆里開得正爛漫,聽到她曾要把這些花供佛獻神的誓言時我不禁潸然淚下。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