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璐
故鄉(xiāng),在聯(lián)系上二哥后,它本已模糊的面貌竟日漸清晰起來。我開始尋訪13歲前那些與之相關的零碎記憶,開始籌劃回鄉(xiāng)事宜,開始為未知的人和事莫名興奮和擔憂。春節(jié)剛過,我踏上了闊別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四川的一個小縣城。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此行是想探訪童年的風景,還是想和那些陌生了的熟人再續(xù)前緣,又或者只是渴望著一種親近,一種撫慰,一種傾訴。
故鄉(xiāng),隱形著我生命里糾纏不清的脈絡,再見,是偶然也是必然……
車站,第一次有離別記憶的地方
小縣車站,是我第一次有離別記憶的地方。五歲那年爸爸來老家接我進藏,那是一個酷熱的時節(jié),外婆跟著到車站送我。我是外婆帶的第一個孫女,她十分愛我舍不得我離開,我更舍不得她,可終究我需要回到父母身邊。我躲在車里趴在爸爸身上啜泣,車開動的那一瞬間,我抬頭,看見外婆肥胖的身體被浸透了汗水的白色背心緊緊包裹著,她正吃力地墊著腳尖奮力向車窗里張望,淚眼婆娑地囑咐著我已聽不見的話語,車輪碾壓起的灰塵很快淹沒了她揮動手臂的身影……沒想到那竟然成了我們的最后一面,那送別的場景也成了我心底永遠的疼痛。
我的人生,就在那時,第一次體驗了別離。
思緒未盡之時,車已到站,目光穿梭過密密匝匝的人群我竟一眼望見了遠處含笑的二哥。記憶里威風凜凜的他沒有我想象的高大,雖幾十年未見,但樣貌還是有著痕跡可循。他剛有了孫女,氣度里增添了一個爺爺?shù)姆至?,竟也慈眉善目,完全不似少年時的怒金剛。
二哥,角色被歲月轉換
二哥是我二爸的兒子,也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上學那會他是班里的霸王,打架無人能敵,但后來被同學牢記卻是因為他打過我們17歲的音樂代課女老師。那會正讀五年級,當時我也在場,不知是為什么起的沖突,只記得女老師邊罵邊揪起二哥的汗衫,氣急敗壞漲紅了臉,二哥則毫不避讓地扭著女老師的肩,氣勢咄咄逼人,雙方僵持著,但女老師明顯更吃力,最后在同學們的哄鬧聲中不了了之……很奇怪這畫面我記得如此清晰,甚至二哥自己都模糊了。
初中畢業(yè)那年,二哥得以繼承了他父親自來水廠的工作?,F(xiàn)在負責全縣的自來水管道維修。據(jù)說這是個讓人羨慕的差事,但多那一點收入的背后是他也付出了更多的辛苦:二十四小時手機待命,一旦哪里管道壞了,他得迅速派人維修,有時半夜也必須出門。也因此,他對整個縣的管道布局了如指掌,任何一個偏僻的下水道井蓋他都能輕易找到。每次走在街上,聽他專家般指指點點時,我會偶爾走神地想起當年那個調(diào)皮、惡作劇、高嗓門、表情生動的二哥,不由得唏噓歲月對人的耐心打磨。
再看二哥的家庭,幾乎就是中國式幸福家庭的范本:妻子賢惠漂亮,兒子媳婦聽話孝順,孫女不足一歲但乖巧愛笑;他們有屬于自己的住房,有寬敞的轎車;作為丈夫、父親、爺爺?shù)亩缑刻炱唿c起床為家人做早餐,然后大家各自投身工作,為這個三代之家做貢獻。二哥告訴我,有了二胎政策,他們準備再添一個孫子,上下床都買好了……大概這就是有盼頭的日子。
回鄉(xiāng),思念那樣長、路那樣短
因我到來,二哥特意動用了三天存假相陪,主要是為了帶我回鄉(xiāng)下上墳。
雖然鄉(xiāng)下再也沒有一個親戚,祖屋也賣掉了,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墳都在那里,那里便是我們不敢遺忘的地方。
上墳,也是我故鄉(xiāng)之行最期待的一件事。盡管公路已通到了鄉(xiāng)里,但我堅持走路回去,我太懷念那條爬坡上坎的鄉(xiāng)間小道。及至出發(fā),我的心情竟格外激動起來,仿佛童年要出門走親戚一般。
在二哥的帶領下,我們很快走出了縣城,來到了城邊的一條土路上。二哥說,這條路就通往鄉(xiāng)里。遠離城市的地方總是空氣更好,看菜地碧綠,鳥聲脆響,竹林悠閑,山路起伏,野花綻放,我如孩童般快樂起來,只盼望那條路可以不停地走下去。一路上,二哥總在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打招呼,甚至遇到一個騎摩托的老大哥,二哥說是我們小學同學……面對我的出現(xiàn),他們有人知道,有人疑惑,但都無法對應,是啊,怎么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和面前人到中年的我聯(lián)系起來呢?這里面相距的不只是時間,還有許許多多互不交集的空間。但在我眼里,這些都不妨礙他們的親切,因為他們是故鄉(xiāng)人,正是他們用最原始的方式守護著鄉(xiāng)土、鄉(xiāng)音、鄉(xiāng)情,才讓我這個游子有了回家的渴望,才讓我的心靈得到了最溫潤的慰藉。知道我此行是專為親人上墳,他們都投來贊許的目光——這是家鄉(xiāng)人很看重的一件事,無論你在外成功與失敗,落魄或富貴,你都不能忘記自己的先人,因為那是你血脈的起源。
只是,我沒想到記憶里那條很長很遠的鄉(xiāng)路,竟然在我意猶未盡時就走到了,看著手機里顯示的6.2公里,我喃喃自語,怎么從城里走來這樣短?二哥說,那時你很小,自然覺得進城的路很遠,現(xiàn)在路沒變是你長大了。這個解釋大約是合理的,但我竟然小有失落,因為我預設的奮戰(zhàn)之旅還沒開始就結束了。這就是長大了,我們不光開始縮短城市和鄉(xiāng)村的距離,也開始縮短記憶的距離,縮短生與死的距離。
上墳,往事如煙寄哀思
爺爺奶奶的墳地周圍長滿了高低錯落的草木,我本來想清理一下,但二哥說,不到清明節(jié),不能動墓周圍的花花草草。在二哥的指點下,我完成了點蠟、上香、燒紙、放炮,這些程序都是有講究的,不可以隨便。除了爺爺奶奶,汪家的幾代祖先和早逝的二爸都埋葬于此,我也為他們一一上墳,期望他們不要責怪我隔了太久才來。我曾聽爸爸說過,爺爺十分博學,他年輕時在川北鹽務管理局任術務股長,但因他文采出眾,其時交往的都是以文會友的飽學之士。恰如劉禹錫《陋室銘》中描寫的那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爺爺曾被邀請去清華大學任教,可惜身為長子,為了照顧老老少少一大家人他不得不放棄遠行。退休返鄉(xiāng)后爺爺不甘寂寞,自學醫(yī)術,后來縣里響當當?shù)乃拇竺t(yī)都是爺爺帶出的徒弟。
告別了汪家的墳地,二哥帶我到河邊轉了轉,從那里可以去到外公外婆的祖屋和墳。那條小河,曾是我學會洗衣服的地方,是我和小伙伴捉烏棒的地方,是我洗腳丫、戲水的地方。而今,它依然靜靜地流淌著,只是較之當年蕭條了很多。走過幾條田埂,見到了童年取水的井,已經(jīng)荒廢了,水井四壁長滿了自在的草。村里不再缺水,小河與水井熱鬧的時光都不復存在了,它們存在的價值仿佛就是以歷史見證者的姿態(tài)陪我們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憑吊逝去的歲月。
外公家的祖屋和爺爺家的祖屋一樣,都早已賣于了他人。如今那地基上建起了小樓,旁邊還能見到老屋未拆盡的殘垣斷壁。在當年的院落里我們找到了當年的鄰居夫婦,那個身強力壯的丈夫如今佝僂著背,病痛讓他直不起腰,他的妻子正挑糞澆地,除了幾許皺紋和白發(fā),神態(tài)倒一如從前。他們清晰地記得我,在我的懇請下,那位丈夫拖著艱難的步伐帶我們在擠擠挨挨的墳坡上尋到了外公外婆的墓地,曾經(jīng)分散的兩座荒墳前些年已被后人合并還立了碑,可冰冷的碑上沒有溫情——從墓地的情形能看出,這里很多年都沒人來祭奠了,立碑人大抵也只是為了求得心安?
外公外婆在世時,我母親遠在異地工作,只能偶爾寄錢回家,幾個姨媽、舅舅因外公被文革牽連從城市遣返回鄉(xiāng)也都成了農(nóng)民,他們遷怒于老人,等不及母親再見到自己的雙親,老人已在傷心中度完了余生。但他們給予過我的童年溫暖,是我心中關于“故鄉(xiāng)”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雜草叢生的墳前,上一炷香,燒一疊紙,響一掛炮,叨幾句話,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他們做的。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蓖氯鐭熑螒{吊,先人們俱是無語了。我靜默著,在忽明忽暗的紙灰中放飛著自己的哀思。
朱老師,童年的一縷微光
小學畢業(yè)前的最后三年時光我是在老家度過的。朱老師是我的語文老師也是我的班主任,她是第一個念我作文、欣賞我文筆的老師,也是后來唯一與我通過信的老師;我則是她班里第一個轉自外省的學生,第一個夏天的中午不用留校趴在課桌上午睡的學生……她讓我這個不算優(yōu)秀的學生第一次體驗到了被“偏愛”的小幸福!“朱老師”這三個字,也成了我童年的一縷微光,影印著那一段歲月。
記得讀五年級時,我總愛在課余看白話版的《西游記》,那是爸爸留在老家閣樓上的書。有次上課鈴響起都沒有察覺,以至全班都起立了我還埋首書中,朱老師徑直走到我面前,沒收了書。過了幾天,朱老師帶全班同學參觀位于縣城城東的圓角洞,回來讓我們寫作文,我便把《西游記》中觀世音菩薩的形象描述了進去,朱老師看后大加贊賞,當著全班同學表揚我沒白看小說,并把書還給了我。這份鼓勵也許是我游進文學海洋的初始動力。
漫長的歲月里我們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在網(wǎng)絡的強大搜尋下年前我終于找到了朱老師。只是見面的一瞬間,我竟然完全不能對號入座——昔日精力旺盛、身體健壯的她有一天會是這樣瘦小、蒼老……她記得我太多的故事,記得我寫過的一些作文內(nèi)容,甚至記得我的親戚、朋友。我拉著朱老師干癟變形的手指,聽她慢慢叨著我的往事,目光悠遠卻并不看我,對于我身體相貌的巨大變化沒有絲毫訝異,心里忍不住就隱隱作痛起來:她記憶著我的少年時光卻不熟悉眼前的我。此刻我只是一個與她最喜歡的那個學生有著一樣名字的客人。于我,見到朱老師是完成了一個夙愿卻失落了沉淀經(jīng)年的牽絆,但得以再續(xù)前緣終是幸事,因為我又可以放下一些東西了。
臨別時,朱老師送我一盒檸檬面膜,是故鄉(xiāng)的特產(chǎn),不知用它能否敷出一點童年的模樣?
德玉,和你走過時光荏苒
回鄉(xiāng)第二天,我見到了德玉。論關系,她曾經(jīng)是我的同學;論家族輩分,她是我的侄女;論年齡,她是我的姐姐;論感情,她是我的好友……真夠復雜的。但我們時隔幾十年后的見面卻很簡單,她一句“你來了!”跨過了時光荏苒,我回一句“明天去徒步!”繞過了歲月溝痕??此坡唤?jīng)心,實則近乎荒謬,然而很自然,沒有別扭。這也許得感謝網(wǎng)絡,讓我們提前掃去了距離,又或許我們的內(nèi)心從來就沒有距離。
之前她看我在微信里發(fā)了很多關于徒步的圖片,就忍不住約我回老家和她一起徒步。我也覺得,與其對坐著寒暄,不如邁開步子走進原野。
陽光明媚的清晨,我、二哥和德玉向著城郊出發(fā),目標是城郊的滴水巖村。山路景致很美,尤其是看到巖胡子、芭茅草、野竹林、石板房這些記憶中的畫面,簡直讓我心曠神怡,恨不得走遠點再走遠點!最讓我開心的是德玉和二哥都是走路的好手,因為一路聊天、拍照,我們的徒步也有了郊游的味道。德玉依然那么開朗、熱情,我們不知道雙方這幾十年是怎樣度過的,也不覺得有必要知道,只要找到了彼此,歲月就會被銜接,沒必要著急。就像這場徒步,走快了是練腿力,走慢了是看風景,但只要你走下去,都會到達目的地。
故鄉(xiāng),可以讓我完整的地方
因為工作原因,故鄉(xiāng)之行僅僅兩天就結束了。似乎還有很多地方我沒有去,還有很多人我沒見,但總算來過這一趟。因為這一趟,它在我的文字里將不再是離愁,不再是牽絆,而是一種永恒,是可以讓我完整的地方。
我曾經(jīng)以為,很多東西如果變成了記憶,人就會在某個階段想把這段記憶刨根究底,想重溫舊時光,想再品嘗那些愛恨離別……卻不知,當我開始返回來路時,才發(fā)現(xiàn)每個記憶都在尋訪的路上變淡變遠,再次觸碰它們,我不經(jīng)意就放下了牽掛的執(zhí)念,因為時間、空間都未能讓它們正真遠離過我的內(nèi)心,它就在那里,不因我的想念變得更親切,也不因我的淡忘變得面目可憎,我何必自擾?
人生一世,或許就是這樣不停拿起然后又不斷放下的過程,最終,我們都將身輕如羽翼,飄落進塵埃。但這個過程我們必須有,要不有什么可拿起的又有什么可放下的?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