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中的影子

韋伶

——很想知道，小木的秘密，是否也是你的秘密？

水里的人影

小木放學(xué)總是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穿過一片樹林、走過一個小湖。

這天放學(xué)她走走停停，仿佛一路尋找著什么。

她來到小湖邊，站在那棵柳樹邊的木橋上，使勁地揉著眼晴。睜大眼望著橋下的水，她覺得出了怪事。

水里倒映著橋的影子、柳樹的影子，可是沒有站在橋上柳樹下的小木的影子，或者說小木看不到她的影子。

小木的臉越來越蒼白了。開學(xué)后，她己經(jīng)好一陣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也許很多人都不注意這個，也不在乎這個，可小木不是這樣的。她從小愛看著自己的影子跳舞。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五年級的許多次放學(xué)的路上，她一個人從這湖邊的木橋上走過的時候，都要對著橋下的水面和自已的影子玩一會兒。那影子像一個永遠伴同她的朋友，在水中不遠不近地跟著她，有時候魚會叼起她的發(fā)辮扯拉她的裙子，看見水中的女孩東躲西藏地在湖面晃動，岸上的小木就像被魚兒穿過心窩一樣呵呵呵地笑起來。

那影子好漂亮喲，比我漂亮。小木甜蜜蜜地想，這時候她走路會走得更好看一些。

可這一陣怎么就沒看見影子了呢，不但在水里看不見，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在太陽和月亮底下，在書桌和課桌的燈光下，小木都再看不見那另一個“她”。

小木升入小學(xué)六年級已三個月了。這三個月里出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事，比如說她一經(jīng)過年級辦公室門口的“升中考試倒計時表”就會丟東西，她的眼前老飄動著一些小蝌蚪，還有就是她看不見自己的影子了。

這是不能說出去的事。有人說沒影子的人是丟了魂的鬼，一天到晚都不知道自已在干什么。小木是絕對不相信這話的〔雖然她多少次心虛地害怕這話〕。

她把背上的書包往上抬了抬，那書包沉沉的，感覺象背著石頭。小木心事重重地背著書包往家走，想著媽媽說的配眼鏡的事。媽是唯一知道小木見不到影子這事的人，媽說她是眼睛出了問題，不然怎么會看不見影子？媽已帶她去店里配了眼鏡，今天就能取回來了。

“眼睛近視？奇怪！那為什么我又看得見柳樹的葉子……”小木站在橋上，喃喃自語。

“哎！”忽然她聽到一聲嘆氣，她斷定那不是她的聲音，她覺得那微弱的耳語一樣的聲音來自身后的柳樹，她就轉(zhuǎn)回身去。身后，柳枝正隨風(fēng)飄動，并沒有什么人，小木疑惑地一步步走下木橋。

六點多鐘了，再晚回家作業(yè)又做不完了。

“哎！想看你跳著舞回家！可以嗎？”

忽然，又隨風(fēng)傳來耳語一樣的聲音。那聲音里有一股薄合一樣的山林氣息拂到小木脖子上。

小木沒有回頭，卻小聲嘀咕：“你是淮？我看不見你。我的眼晴有了問題，耳朵也有了問題？”一滴淚珠快要滾落下來。

“不要哭！不要哭……”風(fēng)中似乎有著輕柔的手，撫過小木的頭發(fā)和臉。小木抹去了眼淚。在淚光中她仿佛看見一只白色的鳥兒用翅膀輕拍了她一下，小木伸出手，手上留下了羽毛滑過的感覺?！笆俏业腻e覺嗎？”小木低著頭。

過了一會兒，她悄悄說。“就算是錯覺，不管怎樣，請陪著我吧?！?/p>

第二天放學(xué)，已是天快黑了的時候，小木背著書包，匆匆來到木橋。她戴上剛配的眼鏡，低頭俯看湖面。她睜大了眼，她在橋和樹之間看到了一個人影。

是一個駝背的老婆婆。她的背駝得像一座小山隆起，她在水中驚訝地望著小木。

小木問：“你是誰？”

“你是誰？”她看到水中的婆婆也張著嘴。

“我不認識你！”小木心中咚咚跳著說。

水中人同樣堅定地搖著頭。

“你、你那眼鏡……”小木指著婆婆。

水中人也指著她。

小木一把取下剛戴上的圓框眼鏡：她的眼鏡真的同我一個樣！

小木臉色白成一張紙那樣。

小木再次戴上眼鏡，向水中看去：

“那個婆婆，你……難道是我？！”

“你……是我？！”“你……是我？！”水中起了漣渏，水中人擠眉弄眼地望著她。

小木撿了一塊石頭，用力向湖中砸去。人影破碎了，看不清楚了。

小木蹲到木橋上，覺得頭一陣發(fā)暈?！澳遣皇俏业挠白印２皇??！?/p>

“太好笑了！那個老婆婆，她怎么會是我的影子！”

“我的影子在水中一直是彩色的，而她卻是灰黑的！”

“可是她那副眼鏡，和我的一模一樣呵！”小木猛想起什么，取下眼鏡，打量著它：“是你，把我的影子變成了婆婆？”

眼鏡上一片霧，那是她手中的汗氣把鏡片霧住的。小木悄悄地把汗?jié)竦难坨R再次戴上，偷偷望向湖水：

天呵！一個好丑的老婆婆正在水中偷看她。小木一身冰涼。

小木抓下眼鏡，在鬼使神差中假裝失手，讓眼鏡掉到橋下的水中?！拔铱床灰姡沂裁炊伎床灰姟毙∧掘樵跇蛏险f：我好累，媽媽，我的眼鏡丟了，我一不注意……

天快黑下來，小木蜷在橋上，完全沒有要回家的意思?？謶趾妥载?zé)使她無比地疲憊。但她并沒有忘記書包里的作業(yè)。于是她拿出一本本書、一疊疊卷子開始做起作業(yè)來。

太陽已落下湖邊的樹林，小木趴在木橋上做著小學(xué)升中學(xué)的考試題，無休無止。書包壓在她背上，使她的背隆成一只彎蝦，如果她還留著那只眼鏡，她會再次從水中看到那個老婆婆的樣子。

天完全黑了，木橋上弓著背的小木仍一動不動。

“小木……小木……”樹林中傳來若有若無的呼喚，隨著這聲音小木感到身后的柳枝揚起一陣風(fēng)，撩起她的頭發(fā)。小木疑惑地直起身，就看見一個銀白的人影出現(xiàn)在橋頭。是一個穿白衣的男孩，騎在一輛銀色單車上，他微笑地朝著小木叫：“小木?！?/p>

這聲音讓小木一楞，小木望著他說：“我認識你嗎？”

“我給你送過郵件，暑假里。我是送快件的?！彼f：“天黑了，還不回家？我載你一段。”

“快件？”小木想起暑假里接到的一只快件，那是一串用白貝殼串成的小風(fēng)鈴，她便沖男孩叫道：“原來是你給我送來的風(fēng)鈴！我一直不知道是誰送給我那風(fēng)鈴的！”

“可那郵件上不是寫著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是，寫著青洲島旅行社！可我從來沒去過青洲島，那兒的人也不會認識我的。”

“哦?！蹦泻⒄f：“這不重要，也許是你朋友推薦的你，希望你去度假。重要的是，你去了那里嗎？”

“沒有?！毙∧菊f：“我媽講，五年級是沒有假期的。等我升上重點中學(xué)，再談度假的事?！?/p>

男孩沉默了，又說：“我看見你把風(fēng)鈴掛在窗戶上了?！?/p>

“它真漂亮。聲音真好聽。叮叮叮，像星星掉在沙灘上?！毙∧就泻?。這個聲音似曾相識的快遞員，一點兒也不讓她感到陌生。小木說：“你常從這里走嗎？”

男孩笑起來“我偶爾路過……我有一次看見你從湖邊一路跳著舞回家。”他邊說邊做了一個動作。風(fēng)吹著他的白衣服，他在風(fēng)中的手臂象鳥兒的翅膀一樣。

“天黑了，我送你一段。”男孩又說。

“我不想回去，我丟東西了?！毙∧景褋G眼鏡的事，告訴了男孩。

男孩站在風(fēng)中，注視著小木。他問：“你眼晴好好的，為什么要戴眼鏡？”

小木想了想，就把自己看不見影子的事、以及截上眼鏡后看見老婆婆的事，全都說給了男孩聽。

男孩聽著聽著，手一揮說：“小木！你就該丟了那怪眼鏡！明天，我?guī)б桓弊詈玫难坨R給你。它薄得跟沒戴一樣，直接放在眼晴上，肯定會讓你再看見自己的影子！”

小木心想，他說的一定是那種隱形眼鏡吧，便小聲問：“那會很貴的。要多少錢呢？”

“不用花錢。是廠家贈送的，托我們快遞員推廣，有淡綠、淡籃、透明三種，你覺得哪一種好看？”

“綠色是我最喜歡的?！毙∧菊f。

“啊，綠色！它會把你的眼晴變得像貓那樣敏銳！”

有這么好的事？小木在男孩的聲音中變得輕盈起來，她跟男孩一起叫著太好了！她不知怎樣來感謝這個與眾不同的快遞員。

小木記不清是怎樣收拾起書包，坐上男孩那輛銀白色單車回家的。她只記得她坐在男孩身后，風(fēng)一樣的飛著。男孩的白色薄綢衣飄打在她的臉和手臂上，像柔韌有力的白羽毛拍打著她。她發(fā)現(xiàn)男孩的雙手并不放在車把上，而是一次次向著空中張開：“好涼快呀！小木！你涼快嗎？聞到晚上樹林的氣味沒有？”

聞到了。小木聞到了枙子花的氣味和七里香的氣味。她還聞到了男孩身上的氣味，那氣味應(yīng)該就是樹林的氣味。這氣味讓小木感到從腦子到全身像被夜氣洗過那樣清澈。

小木覺得眼前這個神奇的男孩像個夢，她怎么會碰到這樣一個男孩呢？其實在這之前小木從來沒有這樣挨近一個男孩，更何況坐上他的單車、一只手還死死抓住他腰間的皮帶（因為他騎得那樣快呀）！更奇怪的是，小木似乎看到了林中有一對魚一樣的影子，游曳在如水月光間，她覺得那明明就是她和男孩的影子，可她為什么忽然間又朦朧看到了那影子了呢？

小木在一種莫明的激動和幸福的心情中大聲說：“你騎得就像飛起來一樣。”男孩就大笑，笑聲中小木一手緊抓住男孩、一手緊抓住裙子，那裙子在風(fēng)中鼓得就象云里晃蕩的一朵降落傘。

風(fēng)之眼

當(dāng)小木的眼晴變成半透明的綠寶石顏色時，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又是一個放學(xué)的傍晚，騎銀色單車的男孩在木橋那里看見了小木。小木閃著貓一樣的綠眼睛，指看湖水對男孩說：“你看，她回來了，可是她總要把我拉走、拉到好遠的地方去?！?/p>

湖水中有著一個漂亮的彩色影子，可以認出來那是小木的影子。只是，那影子在湖水中飄飄蕩蕩，向著湖的邊緣飄去。隱隱約約，你可以看到那影子越來越淡，一直飄到對岸，爬到夕陽斜射的草地，然后鉆進樹林里去了。

木橋上的小木，綠眼晴閃爍著，夢囈一樣說：“她被樹枝拖住裙子了！她的手抓住了樹杈，哦，她碰到了樹杈上的鳥巢！好可愛的鳥蛋！她捧起那一只，哦，她把鳥蛋放在了裙子的小袋里！”

站在木橋上的小木，將手伸進裙子口袋里小心掏著。一會兒，她果然魔術(shù)一樣掏出一只鳥蛋，她欣喜地將那白白小小的鳥蛋遞給男孩說：“拿著，這東西送給你！太奇妙了！影子找到的！”她壓低嗓門指著男孩：“我知道，這是綠寶石眼鏡的魔法！也是你的魔法！你是魔法師吧？告訴我這眼鏡和影子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我一戴上這眼鏡身體和影子就要拉著我飛起來似的！”

男孩得意地笑起來：“不會吧？有這么厲害！那么，我現(xiàn)在又可看見你和影子一起跳著舞回家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好吧，還是不回答的好。別告訴我這是一個夢境！”小木興奮地紅著臉說：“我已經(jīng)好久沒做過這樣的好夢了?？墒牵褪窃趬衾?，我也不會在有人的地方跳舞！”

“會的！會的！”男孩打了個響指，一陣風(fēng)刮來，卷起小木的辮子和裙子，小木就象被風(fēng)的指頭撓了癢癢一樣嘻嘻笑著，旋轉(zhuǎn)著舞動著雙手，追著地上那個漂亮的苗條的長影子一路遠去了。

幾天后，當(dāng)單車男孩再一次路過湖邊，他看到一個美麗的身影在樹叢中穿梭，她像柳枝一樣飄逸、像蝴蝶一樣輕盈。男孩認出她不是小木，那朦朧的身影只是小木的影子。

哎呀，男孩看到那影子爬上樹梢，像風(fēng)箏一樣升到一朵云彩之上去了。而就在這時，傳來由遠而近的奔跑聲，男孩看見追趕而來的小木望著樹林之上的云朵，向那遠去的影子著急地招著手。

男孩一踏車輪來到小木身邊，輕輕推了小木一把；“去呀，追她去！”小木在那一推之下竟雙腳離地在空中跨了兩步。當(dāng)她發(fā)覺自己騰空而起時，她嚇得大叫：“呵！呵！呵！”她一把抓住男孩，而男孩卻再輕輕一推，使她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個圈！她連聲驚叫著，不知是哭還是在笑。男孩終于明白那叫聲中哭聲多于笑聲了，才一把將小木穩(wěn)在地上。

小木剛一站定，兩只拳頭就像下雨一樣落在男孩的身上：“混蛋！混蛋！混蛋！”她哭出聲來：“你在干什么！看你干的好事！是你叫我的影子跑出教室的吧！是你叫她拉著我不做作業(yè)到處瘋跑的吧！我根本管不住她、我完全靜不下心來聽課了！你是什么東西？給了我什么魔鬼眼鏡！”她大哭起來：“我這樣下去，會被學(xué)校開除了……”

男孩愣著，似乎回不過神來。他的臉變成了灰色。

小木只顧自己哭著，仍在說；“你是什么魔鬼？告訴我！我才不怕。我所有的怪事都遇到過了……說呀，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來害我？”

“我，我是……”男孩瞥一眼小木，悄聲說：“對不起……我……”

“我是……風(fēng)……”他說。

“我是風(fēng)的孩子……風(fēng)的男孩……”

“呵！風(fēng)？”小木哼了一聲。但她望向男孩的吋候，她看到了一個變灰了的男孩，他全身都變成了灰色，連白衣服也變灰了：“我告訴了你這個，我以后就不能這樣和你在一起了……這是規(guī)定?！彼f。

“我真的想幫幫你……那眼鏡，如果有那么多麻煩，我給你取下來吧?！彼呓∧荆斐黾氶L的手指。

“別動！”小木腦子里交替出現(xiàn)了那風(fēng)中的聲音、那鳥羽的感覺、那單車上男孩的氣味和笑聲……她說：“別動……你取走了眼鏡，我就又沒了影子、而且不會再這樣和你在一起了？”

“……”

“你真的是風(fēng)的孩子？”

“我是你的朋友……是嗎？

小木閉上眼晴：“你是我的幻覺吧！好吧，不管你是風(fēng)的孩子，還是誰的孩子，都請不要離開我！”

淚珠蒙住了綠眼晴，眼淚一串串流下來。

“哎，不要哭……”羽毛那樣輕的手指撫過，小木的淚珠沒有了。

她睜開眼，看見月亮升了起來，月光下的男孩身體變得有些透明，他的聲音也矇朧了些：“我不會離開你，小木。只是我告訴了你我是誰，就不能再做你的快遞員了！”男孩笑了一下：“我想幫你，可我總犯錯誤。我不懂學(xué)校的事………”他一邊說，一邊為小木輕輕取下綠眼鏡。

“為什么？為什么要幫我？”

“因為我想看你跳舞呀！你跳舞的時候，頭發(fā)飛起來、裙子飛起來，整個人都是飛起來的！這是我最喜歡的樣子！大地、天空、水里飛動的東西，都是美麗的生動的東西，象詩一樣。那些不能飛翔、沒有自己方向的東西，都是快死亡的東西……我好怕你一動不動石頭那樣的時候！”

“哦！所以你要制造臺風(fēng)！制造海嘯！你好恐怖呀！”

“對不起……可我們家族，有我們自已的邏輯。大自然里的一切，都有著自己的因果關(guān)系?！?/p>

男孩的聲音越來越飄渺，他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他伸出細長的手說；“小木，你知道了我是誰，我就得走了，最后再送你一次好嗎！以后我會再來找你，以另一個樣子，會的?！?/p>

小木死死抓住那幾乎變得透明的手指，大叫；“你如果真的是風(fēng)，告訴你吧一一其實，其實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股風(fēng)呀！”

她大叫道：“你取走了那搗蛋眼鏡，是想叫我再戴回那老太婆眼鏡嗎？我怎樣才能再見到你？風(fēng)的孩子！”

男孩望著她：“小木，當(dāng)你心里有風(fēng)的時候，我就會來到。”他伸出手指，撩起小木額前的一縷頭發(fā)，微笑地又說：“如果你長時間的忘記了我，快變成石頭的時候，我也會來看望你的。”月光下，他拿出兩滴水珠那樣閃光的東西，它是一副無色的全透明的象蟬翼那樣薄的眼鏡。

“拿去，放好它。你想要看到我的時候，戴上它，就能看到。但我要告泝你，這副眼鏡是風(fēng)之眼，它和那副綠眼鏡都是風(fēng)的家族的東西，戴上去，心里立刻會起風(fēng)的……所以，你一定要在可以戴它的時候才戴上它，不然……”

“知道！我得在放學(xué)后、做完作業(yè)后，才能戴上它。不然，我會變成不守紀(jì)律的風(fēng)的女孩！”

小木一邊說，一邊就偷偷把“風(fēng)之眼”戴上了。

一一天呵！她看見一只巨大的白鳥從湖邊振翅起飛！她從湖水的倒影中，看見一個女孩騎在這白鳥上，閃電一樣掠過木橋、樹林、草地和湖水，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一幅無比舒展無比迷人的畫，她會永遠記得，那就是風(fēng)的孩子帶著她在大地上空飛翔的樣子。

她也會記得那天傍晚她和風(fēng)的孩子在空中的一段對話：

“天啊，原來天上的路是可以隨便走的，好寬好大！怪不得那影子要拉著我往云朵上飄！我真想一直這樣跟你飛去很遠的地方啊。”

“好啊，我們一直飛下去，讓你知道什么是自由！我要加速了！”

“慢點！我看見我的家了！媽好像在窗口，是在等我呢。不能去得太遠了……你呢，你的家在哪？”

“哈！風(fēng)的孩子哪里有家！樹林、池溏、山谷都是我歇腳的地方，可永遠都不是我的家，我和父母永遠都在各自的路上，永遠在路上，永遠在路上——”

“哦……你哭了？”

“哈，沒有！”

“你哭了。眼淚飛到我臉上了！”

“該死！臭丫頭。告訴你吧，我有時羨慕你。飛是有代價的。就是這么回事——風(fēng)的孩子要有一副讓自己永遠飛下去的翅膀，不然，就變成了斷線風(fēng)箏?！?/p>

“……是嗎……我好像明白了，為什么我會又怨你又怕你走……”

“你是個想做乖孩子的瘋丫頭！”

“是啊是啊。只有你知道我時常是個瘋丫頭！所以，請以后一定再來陪伴我！不然——”

“怎樣？”

“我會變成石頭，死掉的！”

與風(fēng)約會

一晃，小木小學(xué)畢業(yè)了。她進入了一所藝術(shù)中學(xué)，主修舞蹈。她后來上課時不大走神發(fā)愣了，而下課后在師生面前，她總是人還沒到笑聲和歡蹦亂跳的影子先到。

老師問：她怎么這樣精神呢？同學(xué)也說：她做那么多作業(yè)都沒戴上眼鏡吔！

小木就閃爍著透明的眼晴說：因為我有秘密武器！還有秘密的約會喲！

小木相信，當(dāng)她一個人經(jīng)過回家的湖邊，她和她的影子在樹林里疲憊地穿行時，誰也不知道，有一只調(diào)皮鳥兒在追趕著她們嘻嘻哈哈地飛奔，把她的裙子吹得花兒那樣鼓起來。

當(dāng)她在課間的教室窗口向外眺望，或做完作業(yè)眼前游滿小蝌蚪的時候，窗外的大樹杈上有人晃著雙腿用樹葉為她吹奏風(fēng)之歌。

還有一個重要秘密：在她填寫升中選校志愿那天，一片從窗外飄來的小樹葉，使她忽然備選了這所舞蹈學(xué)校。那片金黃的樹葉上，刻著一個舞蹈小人，還寫著小字：“小木明天的演出券”。

還有呢還有呢，班里出現(xiàn)的那個口琴演奏組，還有考試后的六年級風(fēng)箏賽，誰也不知道這些點子是怎樣從小木腦袋里蹦出來的。他們只知道，看起來文靜的小木，有時候會很瘋；平時說話細聲細氣的小姑娘，跳舞和朗誦時會變成一團火。

誰也不知道，小木和風(fēng)的孩子，從六年級開始有一些秘密的約會和交往。只有這個愛和影子跳舞的女孩自己知道。她相信，每當(dāng)她心中呼喚，風(fēng)的還孩子會以各種形式出現(xiàn)，她能認出他來。

她已明白一定要小心地、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才能戴上那風(fēng)之眼，去赴那不能太多太任性的約會。她學(xué)會了如何控制在學(xué)校嚴(yán)格的時間夾逢中，去打開風(fēng)之眼，“讓心中起風(fēng)”。為此，她經(jīng)歷過一次次痛苦的掙扎。

小木升中考試前兩月，她經(jīng)歷過一場嚴(yán)重危機。她的成績從年級600名學(xué)生中的第18名下滑到第80名，她三次從第1考場被降到第3考場，老師警告她說，如果繼續(xù)待在第3考場，是進不了重點中學(xué)的。

就在那天傍晚，小木來到家中樓頂天臺上，她對著天空大叫：“我要崩潰啦——風(fēng)！”

那只白鳥兒便帶著濕濕的羽毛從遠方穿云而來，停落在小木身邊。他帶著小木，向空中飛去。

他們無聲地在空中一圈一圈地飛，飛過她的家、飛過她的學(xué)校、飛過她的城市。小木的眼淚象雨一樣灑下來。她輕輕對那鳥兒說：“就這樣飛下去……飛下去……我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不好?！?/p>

“為什么？”

“因為，你沒有足夠硬的翅膀。你畢竟不是風(fēng)的孩子。你不能離開學(xué)校，離開人群。你的家在大地上?！?/p>

“可我現(xiàn)在拼命也做不完那些重復(fù)的考卷。如果進不了重點中學(xué)，怎么辦？”

風(fēng)的孩子高高地飛起來，飛到云層之上。

他對小木說：“你看，大地多寬啊，你試試看，是不是有足夠的地方給你跳舞?！闭f著，風(fēng)的孩子讓小木輕輕從他身上滑下，滑到空中。

小木沒有感到跌落，而是在飛翔，她知道這是風(fēng)的孩子在幫忙。

那時的天上正布滿一朵朵向前行走的云。她向一朵云飛去，看到一個輕盈旋轉(zhuǎn)的影子在云中舞蹈，那美妙的舞姿讓小木以為她見到了飛在大地上空的一個天使。小木無限向往地靠近她，睜大眼，卻發(fā)現(xiàn)原來是夕陽下她的影子飄到一朵云上，正踩著云朵舞蹈著。她驚訝地望著那風(fēng)中的影子和云下的城市，那鑲嵌在綠林中棋盤似的城市積木一樣小，而云朵們仿佛被舞蹈的人影引領(lǐng)，在城市上空上演著千萬只鳥兒飛行的舞劇。這是她在地面上看不到的圖畫。

她久久地看著這幅畫，終于相信這畫面是她不知道的另一種真實，是轉(zhuǎn)換了一個角度，從平時達不到的高度看到的一種真實。她仿拂看到小螞蟻一樣的自己被固定在整齊小巧的城市棋盤中，正弓著背在木橋上做著重復(fù)的考試題。她想那只小螞蟻不知道大地上空的舞臺有那么遼闊呵。

她仿拂聽見有雨點一樣的聲音從地面的各個角落響起，是那云朵上的影子向大地舞蹈而得到的掌聲嗎？

小木收攏成石頭似的心在那一刻象花朵一樣脹脹地展開，她問自己：這一切只是夢境，還是一個暗示？

仿佛又看到了那張“小木明天的演出券”。

她轉(zhuǎn)回頭，拉著風(fēng)的孩子透明的手指，在云朵間穿行。云朵被他們拉扯成一片片羽毛，像鳥群呼叫著在大地上空逆風(fēng)飛行。小木耳朵里盡是呼呼的風(fēng)聲，她不斷穿破空中無形的壓力之墻，追隨著風(fēng)的孩子，覺得兩只手臂快變成充滿力量的翅膀了。

她看到風(fēng)的孩子正將太陽下面那朵鑲金邊的云變成太陽雨，灑向山丘。她聽到從山丘那里響起了孩子和小動物們驚喜的叫聲。

就在那一刻，當(dāng)小木望著向無限闊大的天邊伸展的云層，以及云朵上她隨風(fēng)飛舞的影子時，她作出了決定。她對風(fēng)的孩子叫道：“好吧，我決定了，我會為疲累的人們做一個跳舞精靈！我會讓他們在我的舞中聽到風(fēng)聲！我要讓我的同學(xué)和我的學(xué)校聽得到風(fēng)聲！”她喘了一口氣又說：“只要你永遠象今天這樣同我在一起，我就會為人們跳舞到老！答應(yīng)嗎？風(fēng)的孩子！”

那時的空中，響起了風(fēng)的口哨聲和女孩風(fēng)鈴一樣回蕩的笑聲。

這就是小木的故事。她后來知道，其實，風(fēng)的孩子會去約會所有心中有風(fēng)的孩子。當(dāng)大地沉寂得布滿石頭時，總有一些細碎的叮咚聲，在石縫里搖擺著升起，小木明白，那就是風(fēng)的孩子吹著口哨，將那些快變作石頭的孩子藏在心中的風(fēng)鈴，撞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