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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江橈胡子

      2016-08-17 15:14:00陶靈
      江河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川江柏木胡子

      陶靈

      柏木帆船稱雄川江航行時代,這一帶的船工統(tǒng)稱“橈胡子”。從古代川江人的獨木舟,到后來大大小小的柏木帆船,都是靠劃“橈”作為主要動力,“胡子”則是川江一帶男人的別稱。橈胡子分為駕長、號工、撐桿、燒火、纖工等工種,駕長是船上的頭兒,有前后兩個,前駕長負責(zé)探水路、操縱前梢、調(diào)整方向,地位僅次于后駕長。后駕長把舵、掌握風(fēng)帆,為全船的指揮者,直接由船老板聘請。

      暗礁密布、水流湍急的川江,船行上水時,纖工要上岸拉纖。光身裸體的纖工佝僂著背負長長的竹纖繩,一會兒穿爬在岸邊的亂石林里,一會兒又涉趟于奔流的江水中,他們黑黝黝的脊背沾不了一滴江水,寒冬臘月都只能光身裸體拉纖,裹著濕衣會更寒冷,也容易生病。纖工是橈胡子中最苦的工種,地位也最低。

      川江行船中險象環(huán)生,隨時都會吞噬柏木帆船和船上的人與貨,不管你是地位高的駕長,還是地位最低的纖工,兇猛的險灘和暗礁不會區(qū)分。以前有種說法:橈胡子是“死了還沒埋的人”,挖煤的窯工是“埋了還沒死的人”。這種對橈胡子和窯工生存命運形象生動的比喻,聽起來非常辛酸。

      橈胡子是有名的“好吃佬兒”,也許吃對于“死了還沒埋”的橈胡子來說,是最實際最實惠的事。航行一趟上下水回來,揣著船老板結(jié)的工錢急急忙忙往家里趕,不光是為了見老婆和孩子,急著回去,他們還要抓緊弄吃的。第二天回船,把帶上的好吃的食物都拿出來,湊在一起,五花八門成了一桌席。

      航行途中天黑盡了,找一片開闊的卵石灘涂,歇好船,開始弄吃的了。灘涂的卵石縫里夾著沖來的水濕柴,早已被風(fēng)干、曬干,隨便走一轉(zhuǎn)兒就能撿回一大抱,再順手搬幾砣大卵石壘起,架上一只鐵鼎罐,把各自帶來的食物,不管生的、熟的,合湯合水倒進去,麻辣、鮮香、咸甜,什么味兒都有了,滾燙的一大鍋。

      黑夜的火光閃爍中,大土碗裝滿高度的“老白干”,在圍著鼎罐的橈胡子手里輪番轉(zhuǎn)著,喝一口傳下去,再夾起筷子在鼎罐里撈一箸菜。夏天時大汗淋漓,舒暢、痛快,冬天吃得全身暖和,除濕、驅(qū)寒。帶來的食物吃光了,還是架上鐵鼎罐,倒進上頓的剩菜,再放些花椒、泡椒、老鹽菜、豆瓣醬,熬一鍋麻辣味兒的油湯,燙吃著白菜幫子、豆腐、洋芋,喝一碗“老白干”,這樣心里才爽,躺下才睡得著。

      舊時的“戲子”在臺上親親熱熱扮成一家人,下場后卻各顧各的散了,“戲子”的衣食是“打伙找來五裂吃”,而橈胡子在河灘上架起鐵鼎罐,圍在一塊兒開開心心,與“戲子”恰恰相反——“五裂找來打伙吃?!?/p>

      卵石灘涂上,橈胡子鐵鼎罐里熬著的“五裂找來打伙吃”是一種獨創(chuàng),麻辣、鮮香、咸甜,舒暢、痛快,除濕、驅(qū)寒,先是被江邊的苦力、腳夫?qū)W去了,真是不錯,后來又傳進普通居民百姓人家,久而久之,演變成了現(xiàn)在的“重慶火鍋”,形成一種飲食文化,發(fā)揚光大起來。

      川江上再也見不到橈胡子了,卵石灘涂上架起的鐵鼎罐也沒有了。坐在“重慶火鍋”餐桌上的時候,是不是覺得“五裂找來打伙吃”的精髓留下了?

      酒是橈胡子的命根子,幾口下肚,紅堂堂的臉上泛著光澤,疲勞和寒氣全跑了。

      小時候的冬天,我從江邊吊腳樓的窗戶望出去,寒風(fēng)凜冽的川江岸邊,經(jīng)常孤零零地停靠著一兩只柏木帆船,偶爾從船上的席棚里走下一個赤裸下身的橈胡子,上身穿一件沒了紐扣,用一根草繩系住腰的破舊棉襖,領(lǐng)子、袖口和前襟烏黑發(fā)亮,光著的腳跟裂開一道道血口子。赤裸下身的橈胡子也怕冷,雙手抱著插進懷里,腋下一邊夾著褲子,一邊夾著空酒瓶,瑟縮著朝小鎮(zhèn)走上來??煲咏℃?zhèn)那坡石梯時,他趕忙穿上那條夾在腋下的單褲子。橈胡子在鎮(zhèn)上的副食店打完酒回船去,剛下完那坡石梯,馬上脫下才穿上不久的褲子。

      每個橈胡子的家里,都有一只泡著藥酒的大瓦罐,常年沒有干過,這是橈胡子的老婆為橈胡子準備的唯一的禮物。橈胡子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獨這酒是離不了的。

      回到家里,老婆總是想方設(shè)法弄幾個下酒菜,幾杯酒下肚,橈胡子的眼睛打起架來。這時,老婆打來一盆滾燙的熱水,讓他好好燙個腳,解解乏,驅(qū)驅(qū)寒。在這個當兒,她又為他收拾好了床鋪。洗燙完腳,他便一頭鉆進被窩,稍會兒,如雷的鼾聲響了起來,白天的一切憂與愁都跑得光光的。第二天一早,沒打一聲招呼,橈胡子就走了。

      如果有一天,丈夫隨船去了,永遠也回不來了。老婆默默地抱著那只大瓦罐,投進川江的回水沱里,然后,再默默地養(yǎng)育著橈胡子的兒女。兒子大了,送去當橈胡子;女兒大了,嫁給橈胡子……

      如果說酒是橈胡子的命根子,茶則成為橈胡子的精神。

      橈胡子愛喝青茶,這種茶過癮。青茶不是綠茶,清明后茶樹上的嫩芽長出三四片后才采摘,揉捻時用力輕,保留了葉片更多的青澀味兒,泡出來的茶汁呈褐色,如同橈胡子的皮膚,茶味兒特別苦澀,但回味余長,矜平躁釋。

      我小時候的鄰居吳大伯,早年在川江柏木帆船上當駕長。每天清晨,他第一件事就是泡茶,抱著一盅熱茶,竄東家走西家,連早飯都不吃,也沒見他有胃痛之類的毛病。他泡茶要放上半盅子茶葉,搪瓷盅子里面被泡上了一層厚厚的黑黢黢的茶垢,就是不放茶葉,沖進去的開水照樣有茶味兒。不知是他看重那又黑又厚的茶垢,還是因為搪瓷盅子是縣上“大領(lǐng)導(dǎo)”親手獎給他的心愛之物,盅子從沒離過他的手,雖然盅子上的“先進生產(chǎn)者”幾個字他一個都不認識。

      吳大伯當駕長那會兒,他在船上選擇土瓦罐貯藏著茶葉,這樣才不會跑了茶葉的原氣。一般的瓦罐太小,用瓦缸又太大,他居然買了個瓦尿罐,說不大不小正合適,裝滿后剛好夠他喝到第二年的清明。

      橈胡子可以赤裸身子浸泡在寒冷的江水中,但每逢下雨天,一定會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因為雨水是生水,淋了頭和身子會生病。但吳駕長規(guī)定,斗笠和蓑衣不準拿進船艙,衣服被雨水打濕了,馬上換上干的,連手上的雨水也得擦干。吳駕長說,生雨水有腥味,會沖淡茶葉的清香。

      行船途中,他們經(jīng)常遇上感冒咳嗽、牙痛、患火眼這些小毛病,只要在茶汁中放點食鹽,每天喝幾次,很快就好了,吳駕長稱之為茶療。他茶療的單方很多,醋茶、蜜茶、棗茶、蘿卜茶、絲瓜茶等等數(shù)十種,可以治很多的小毛病,全裝在他肚子里,誰需要,馬上道出。

      吳駕長走的時候,那只心愛的搪瓷盅子作為“衣祿罐”,放在了墓穴里。本來川江民間有禁忌,不能帶鐵件入葬,但吳駕長生前說:在陰間我也要用它喝茶,我會保佑你們的。

      家里人只好放棄禁忌,依了他。

      責(zé)任編輯:鄧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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