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畫明志

龔建光

摘要：作為“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渭一生命運顛沛坎坷、貧病交加，但他在詩、書、畫等藝術(shù)方面的杰出成就給后人留下了一筆珍貴的遺產(chǎn)，本文通過分析他的繪畫構(gòu)圖、內(nèi)容、設(shè)色、筆墨、內(nèi)涵等諸多內(nèi)容，探析他作品中“悲憤”之情的成因和表現(xiàn)，感慨一代大師之懷才不遇、報國無門、憤世嫉俗的高尚德行。

關(guān)鍵詞：博學(xué)多才；窮苦潦倒；水墨；悲憤；嘲諷

中圖分類號：J2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5349（2016）05-0088-02

徐渭（1521—1593年）浙江山陰（今紹興）人。明代杰出書畫家、文學(xué)家。初字文清，改字文長，號天池山人、或署田水月、田丹水，青藤老人、青藤道人、金回山人、山陰布衣、白鷴山人、鵝鼻山儂等別號。年幼博學(xué)、聰慧，才思過人，且志存高遠。曾積極參加過嘉靖年間東南沿海的抗倭斗爭和反對奸臣嚴嵩的活動，一生命運顛沛坎坷。與解縉、楊慎齊名，稱為“明代三大才子”?？v觀徐渭一生，慘痛經(jīng)歷不斷：幼年家人相繼離去，形單影只；他博學(xué)多才，詩詞、書畫、戲曲、音樂、劍術(shù)無所不能， 但八次科考不中，頻受打擊；他也積極融入社會、迎合官場，但滿腔熱血無處施展；刺激至深，一度癲狂，前后九次自殺竟奇跡生還；后又因誤殺繼妻張氏，而引來七年牢獄之災(zāi)。晚年無所依靠，貧苦病痛纏身，“欲與知己言，回頭已無人”……“坎坷生涯路，窮苦潦倒人”，如此悲苦一生，卻為明清藝術(shù)及至中國藝術(shù)的發(fā)展作出了偉大貢獻。后代學(xué)者認為，他在中國畫史上的成就要遠高于書史上的成就。榮列 “中國古代十大畫家”之一。

讀徐渭的畫，或清新、或雅致、或頌揚、或贊美、或孤獨、或憤懣，一切酸甜苦辣皆有呈現(xiàn)。一個神智漸趨失常的癲狂之徒，他的才情、他的志向、他的悲楚、他的血性，統(tǒng)統(tǒng)滿溢于他的作品之中。觀他的畫，令人五味雜陳、肅然起敬。

以常人的角度審視徐渭，他至死也沒能沖出人世的苦海，達到入凡超凡、入俗超俗的至高藝術(shù)境界，進入到天心圓融的理想之境。然而，正是他所歷經(jīng)的世態(tài)炎涼，鑄就了他那筆下飄風(fēng)驟雨、漫天蔽野、驚天地、泣鬼神的藝術(shù)感染力，鑄就了他在中國浩瀚文藝星河中一代大師的地位，為后人所敬仰。

繪畫對于徐渭來說不僅僅是生活的重要來源之一，更是他的精神寄托。徐渭一生命運多舛，遭遇凄慘，孤獨寂寞，他將自己的懷才不遇之感和滿腔悲憤傾注于筆端，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驚天動地的水墨名畫。畫可以書理、可以明志，可以泄憤，他常常借客體的自然屬性來抒發(fā)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尤其愛表現(xiàn)草木花卉在冷雨凄風(fēng)中的姿態(tài)，以隱喻他人生的凄苦。困窘的命運激起了他的郁悶之氣，只有繪畫方能散泄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最能體現(xiàn)這方面情感的代表作是《墨葡萄》。此畫筆墨縱橫、無拘無束，墨色濃淡結(jié)合，老藤隨意交叉而出，以似是而非的墨塊來表現(xiàn)葉子，最后隨意畫上幾串疏密得當(dāng)，墨色輕重相融的墨點來表現(xiàn)葡萄之果粒。乍看整個畫面毫無法度可言，但卻滿幅滄桑之氣，用筆墨本身蘊含的形式美，生動地將無人顧及而慢自干枯的野葡萄隱現(xiàn)于如淚跡斑駁的墨色之中，那種獨孤失意的寂寥之情一覽無遺。并賦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比藗儚脑姇嫷那擅罱Y(jié)合中品味到，徐渭半生落魄，現(xiàn)已暮年，壯志未酬，境遇坎坷，身世凄涼，如今只落得一個“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的悲慘結(jié)局，這一粒?！肮P底明珠”，那一腔腔滿腹經(jīng)綸，誰人來賞識，只好閑棄在爛葉野藤之中，任光陰虛度，才華盡棄，這正是徐渭英雄暮年、壯志未酬之悲，這首詩以寫葡萄為名，深刻地表達出徐渭對自己懷才不遇的不平與感慨。

為了表達對現(xiàn)實社會不公的嘲諷，他把不同季節(jié)的花卉組成單一畫面，表現(xiàn)一種現(xiàn)實世界虛無的幻境，題詩為：“老夫游戲墨淋漓，花草都將雜四時。莫怪畫圖差兩筆，近來天道教差池。”畫中的梅竹、芭蕉、水仙、秋葵，外形討巧神似，雖不符合時節(jié)交替的客觀現(xiàn)實，但畫面所營造的氛圍卻成功地契合了作者的主觀情緒。

徐渭的憤世嫉俗，還在于沖出常人審美理念，抒自己心中之氣，在實際的認知活動中改變客體的本來面目。如畫牡丹時，為了更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性格情操，他反常地以個人的感受改變在多數(shù)人心目中牡丹的“真容”，以純墨寫之，不施任何色彩，并配有詩文記之：“牡丹為富貴花，主光彩奪目內(nèi)，故昔人多以勾染烘托見長。今以潑墨為之，雖有生意，終不見此花真面目。蓋余本窶人，性與梅竹宜，至榮華富貴，風(fēng)若馬牛，宜弗相似也”。作為藝術(shù)家的徐渭，當(dāng)他的審美取向定格于客體物象時，是以高潔傲岸、義憤滿腔的情緒來面對審美對象的，而牡丹作為客體存在的圖像卻和主體人格的心理圖像完全背離，此時由于畫家的異常判識，使客體的圖示發(fā)生了一定的“改變”，從而使“目中牡丹”轉(zhuǎn)變?yōu)椤靶闹心档ぁ薄！安蝗回M少胭脂在，富貴花將墨寫神”，畫家以淋漓盡致的筆墨盡掃粉黛鉛華，此時呈現(xiàn)在觀者眼中的牡丹，雖然已不是“真面目”，卻使人感到曲盡其妙。從它那搖曳的風(fēng)彩中，傳遞出的是一種反抗黑暗社會風(fēng)雨而不倫沉的獨有風(fēng)韻，它釋放出的是畫家悲憤沉痛之情，深深打動感染著無數(shù)觀者的心。

徐渭筆下的竹和梅花，與前人圖式中那種幽雅、寧靜、清高、平淡的調(diào)子格格不入，他的畫浸透了極度沉痛的人生遭遇的不平和感慨。他筆下的《花卉雜畫卷》（日本東京博物館藏）中，有一幅梅花圖，畫中枝干下垂，并有一段沒在溪水中。畫旁有兩句題詩：“雖能避壓雪，恐未免魚吞。”浸沒在水中的梅花即使免受大雪的壓迫，也避免不了葬身魚腹的厄運，暗喻著即使具備再高品德、才華的人，在當(dāng)時黑暗的社會中也難逃險惡的命運。又如在《墨花圖卷》（上海博物館藏）中段，潦草畫數(shù)枝梅，題詩云：“曾聞餓到王元章，米換梅花照絹量?；m低貧過爾，絹量今到老文長。”元代畫家王冕以畫梅著稱，由于生活拮據(jù)，以售畫糊口，以米的分量來決定畫幅的尺寸，如今徐渭自己也親身體驗了這種情況，對不公允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了嘲弄和諷刺。他畫竹，常以竹比擬自己，或剛正之士，表現(xiàn)出強勁不屈的個性和對黑暗社會的反抗精神。如他畫雪竹，題詩為：“畫成雪竹太蕭騷，掩節(jié)埋清折好梢。獨有一段差似我，積高千丈恨難消?！币约河髦瘢辛Φ匦沽怂膽崙恐?。他的另一幅表現(xiàn)葡萄的代表作《墨葡萄軸》（故宮博物館藏），畫面中一老干橫臥中間，濃墨濕筆，沿著枝藤順勢淋漓，但見藤條紛繁交雜，果實飽滿晶瑩欲墜，恣意揮灑，猶如甘雨盡情滌蕩，再有意配以布局列陣的不規(guī)則，使整個畫面呈現(xiàn)一種風(fēng)旋勁舞的虛幻效果，給人以極其強烈而震撼的感覺?！斑@里枝葉、藤條、果實無以分辨，縈繞在作者心弦上的是珠珠血淚的激憤之情”。石榴通常被喻為子嗣旺盛的祥瑞之物，然而在徐渭的《石榴圖軸》（上海博物館藏）中，石榴原有的傳統(tǒng)象征寓意蕩然無存，“深山少人收，顆顆明珠走”，抒寫著一個在封建社會里生不逢時的知識分子的悲苦落寞感。

徐渭高潔的人格，注定使他不能以犧牲自我為代價去苛求富貴而與黑暗污濁勢力同流，對于那種過眼煙云般的富貴也從未“貪念”，表達了畫家倔強不屈和孤傲不群的鮮明個性。他常借題詩猛烈地抨擊當(dāng)時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實，常以螃蟹來暗喻那些欺詐百姓、飛揚跋扈的官吏和權(quán)貴，例如《黃甲圖軸》中，兩片碩大的荷葉下面，一只肥滿的螃蟹緩慢爬行，題詩為：“兀然有物氣粗豪，莫問年來珠有無。養(yǎng)就孤標人不識，時來黃甲獨傳臚?！薄包S甲”二字一語雙關(guān)，古代科舉進士甲科及第者稱“黃甲”，而“傳臚”意指科舉時代，殿試揭曉唱名的一種儀式。殿試公布名次之日，皇帝至殿宣布，由閣門承接，傳于階下，衛(wèi)士齊聲傳名高呼，謂之傳臚。徐渭在此畫中，用黃甲比喻螃蟹，又借喻科舉及第者，辛辣嘲諷這些人徒有光鮮外表，實則繡花枕頭，空無才學(xué)。又如他自題《水墨花卉卷》詩云：“稻熟江村蟹正肥，雙蟹如戟挺青泥。若教紙上翻身看，應(yīng)見團團董卓臍?！边@是說江村糧食成熟，農(nóng)民辛勤耕耘的成果，卻飼肥了霸道橫行的黃甲之類的權(quán)貴。漢賊董卓身形肥胖，為世人所痛恨和不齒。詩畫結(jié)合流露出畫家對腐敗統(tǒng)治階級的無比憎恨，并堅信他們最終逃脫不了臭名遠揚的下場。

徐渭死后二十年，“公安派”領(lǐng)袖人物袁宏道偶然機會于友人家淘得一本徐渭的詩文稿，“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但在燈下讀了幾篇，不禁被他的才情震撼，驚問此乃何許人也？而后袁宏道不遺余力地搜羅徐渭的文稿，研究徐渭的詩書畫，大力宣揚徐渭，并寫下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人物小傳——《徐文長傳》?？梢哉f他是徐渭第一個知音者，而后引來眾多來追隨者，其中不乏甘當(dāng)“青藤門下牛馬走”的鄭板橋、八大山人等名家，藝術(shù)大師齊白石也對徐渭有較高評價：“恨不生三百年前，為青藤磨墨理紙?！边@足以見證徐渭的藝術(shù)對后世影響至深。

徐渭生前貧病交加，郁郁不得志，一生與各種痛苦相隨，我們能知道他生存的艱難，但他內(nèi)心的痛，卻永遠無人能解。穿過歷史的朦朧時空，仿佛看到一位襤褸的老者在霧靄中悲憤前行，漸漸地消失在遠方，但他身后卻給我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遺產(chǎn)，教后人受用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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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孫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