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漢良：偶像四十

宋詩婷

一個偶像型演員，有點老派的那種。

對鐘漢良的采訪是分兩次進行的。第一次在北京，電影《驚天大逆轉(zhuǎn)》的宣傳期，因為各個環(huán)節(jié)的拖延，采訪時間被壓縮到10分鐘。

等待在采訪室的鐘漢良從印著自己照片的易拉寶后走出來?！靶枰囊曨l嗎？”他看看我，又看看身邊的工作人員?！疤彀?，終于不用拍了?！钡玫綕M意的答案后，他明顯放松下來，身體也陷進了椅子里，“來吧，我們好好聊一聊?！?/p>

那次采訪一開始就結(jié)束了。第二次見面是在廈門——《驚天大逆轉(zhuǎn)》的廈門發(fā)布會。

電影《三人行》劇照。鐘漢良飾演大反派張禮信（右）

發(fā)布會被安排在廈門一家臨海的五星酒店，現(xiàn)場工作人員在酒店的多功能廳為即將開始的發(fā)布會做最后準備。鐘漢良的團隊遲到了，采訪也要推遲40分鐘。因為飛機晚點，導演和女主角都將缺席今天的發(fā)布會，工作人員因而格外緊張?！扮姖h良到了嗎？”“快了吧？”“好像要到了？”……他們更新著主角的行程，懸著的心一點點落地。其中一位工作人員接到鐘漢良團隊的電話，對方想臨時改變安保方案，從另一個電梯進酒店?！八麄冇?個保鏢，從臺灣跟過來的?！彼芙^了鐘漢良方的建議，理由有些矛盾——一邊覺得臨時變更不夠保險，一邊覺得在這個冷清的酒店里有些小題大做。

等待

終于，我在酒店的套房里再次見到鐘漢良。和上次的疲憊不同，這一次他興奮很多。鐘漢良的記性很好，他不僅一眼認出了我，竟然還能記起一星期前聊過的話題。

這個暑假是鐘漢良的電影豐收期，《三人行》《賞金獵人》和《驚天大逆轉(zhuǎn)》三部電影先后上映，他都是男主角。正因如此，他變得格外忙碌。三部電影都要跑宣傳和路演，每天睜開眼都在一個新的城市。采訪當天，他還要跑最后七家影院，活動全部結(jié)束要到夜里11點左右。

與鐘漢良聊天不能著急，他說話很慢，每句都經(jīng)過認真思考，嚴格篩選措辭，有些問題不知如何回答，他會露出害羞的表情，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靦腆。聊起電影方面的起色，他說：“可能是因為之前的一些角色，配角也好，客串也好，大家看到我在電影方面的努力，慢慢的機會多了一些。”

在不久前結(jié)束的上海電影節(jié)上，他憑《三人行》拿到了自己在電影領(lǐng)域的第一個男一號獎項——最受傳媒關(guān)注男主角獎。發(fā)表獲獎感言時，他說了8個字：“如履薄冰，受寵若驚。”

當時坐在臺下的銀河海潤演藝公司總裁朱淑儀對這一幕百感交集，她曾是鐘漢良的經(jīng)紀人，負責他簽約銀河海潤期間的經(jīng)紀事務(wù)，也是幫他轉(zhuǎn)型大銀幕的操盤手?！拔覀冋J識十幾二十年了，這些年他經(jīng)歷過很多坎坷和不開心，但他的謙虛和樸實一直沒有改變過?！敝焓鐑x說。

鐘漢良是朱淑儀成立銀河海潤演藝公司后簽下的第一個藝人。兩人相識于上世紀末，當時，鐘漢良第一次到內(nèi)地拍戲，那部電視劇的導演是朱淑儀的師傅鞠覺亮，因為這層關(guān)系，朱淑儀和鐘漢良成了朋友。

“他是個很平實的人，很努力的演員，沒什么緋聞，不是五官標志的帥，娃娃臉，形象健康。他應(yīng)該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我一直這么認為?！痹诔闪⒀菟嚬局埃焓鐑x是杜琪峰的影視公司——銀河映像的制作總監(jiān)。2012年，杜琪峰希望拓展和傳承自己的電影事業(yè)，先后簽下幾位有潛質(zhì)的導演和編劇，與此同時，他委托朱淑儀成立演藝公司，為電影積累演員資源?！拔乙?jīng)營這個部門，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鐘漢良。”朱淑儀說，最近幾年，香港電影市場的演員斷層問題非常嚴重，公司急需一個全能型的藝人來填補市場，而鐘漢良就是她當時選定的人?！盁o論是身段還是臉蛋，都有偶像派的特質(zhì)，但同時他也是實力派演員，從霸道總裁、帥哥小生到古裝、底層百姓，任何形象都有勝任的可能，這就是他的價值所在。”

簽約后，朱淑儀為鐘漢良制定了向電影方面發(fā)展的規(guī)劃：“減少電視劇的產(chǎn)量，唱片部分也要暫時放下?！?/p>

在簽約銀河海潤之前，鐘漢良一直在內(nèi)地發(fā)展，因《來不及說我愛你》《天涯明月刀》《何以笙簫默》等作品積累了穩(wěn)定的觀眾和大量“粉絲”。但轉(zhuǎn)型大銀幕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開始，他只能得到一些客串或者配角的機會，先混個臉熟，讓大家知道，鐘漢良也開始拍電影了。

作為杜琪峰旗下公司的第一位藝人，鐘漢良并沒有成為期待中的“杜琪峰御用男主角”。事實上，在《三人行》之前，鐘漢良也只在銀河映像出品的《毒戰(zhàn)》中有過一次露面。朱淑儀解釋說：“杜導，你知道的，他很小心翼翼，需要觀察你，了解你，即便是劉德華、鄭秀文，也都是這樣過來的?！?/p>

在《毒戰(zhàn)》里，鐘漢良飾演一名追蹤毒販的警察，在整部電影中只有幾場戲，臺詞不多，表演上可發(fā)揮的空間也有限。但在這次“試探”中，鐘漢良得到了杜琪峰的認可。接受采訪時，杜琪峰曾說：“他出現(xiàn)得不多，但職業(yè)道德非常好。雖然每天只有一兩個鏡頭，但他足足在組里待了兩個月，每天有沒有通告都不知道，就坐在那里兩個月。這個考驗讓我知道，這個演員未來要好好用?！?/p>

3年之后，鐘漢良等來了《三人行》。在這部展現(xiàn)醫(yī)生、匪徒和警察三方利益沖突的電影里，鐘漢良飾演大反派張禮信?！八苓m合這個角色，有些書生氣，看起來不像壞人，我們就是想找一個不像壞人的壞人?！倍喷鞣逭f。

電影一開始，張禮信就頭部中槍入院，98分鐘的表演，鐘漢良幾乎是在病床上完成的。因為活動空間受限，編劇游乃海為鐘漢良設(shè)計了大量文縐縐的臺詞，以展現(xiàn)人物性格。這也恰好發(fā)揮了鐘漢良的優(yōu)勢，在常年的高強度電視劇拍攝中，他練就了一流的記臺詞功力。

拍杜琪峰的電影壓力很大。開拍之前，鐘漢良只知道自己要演一個匪徒，但劇情是什么他完全不知道。每天，游乃海坐在拍攝現(xiàn)場寫劇本，寫一頁拍一頁。接過劇本，鐘漢良就開始背臺詞，《圣經(jīng)》故事、古希臘典故、香港法律條文……背完就開機，光打過來，所有壓力都在他身上?！岸艑дf，‘什么都不用準備，來了就好。但那些記臺詞的功力，現(xiàn)場的專注力、理解力，你早就得練好了?！度诵小肪褪且淮慰荚??！?

在杜琪峰的考場上，鐘漢良交出了滿意的答卷。走出考場，他也正式從銀河海潤畢業(yè)了。結(jié)束《三人行》的拍攝后，他與銀河海潤的合同到期，他決定自立門戶，組建自己的藝人工作室。

轉(zhuǎn)型

或許是真想甩掉以往的偶像定位，這個暑假上映的三部作品風格不同，但電影中的鐘漢良都一反慣有形象，嘗試了新的角色和造型。

相較于《三人行》中的反叛，鐘漢良在《驚天大逆轉(zhuǎn)》中的角色更具顛覆性。他在片中飾演企圖在中韓足球?qū)官愔兄圃旎靵y，以盜取賭金的病態(tài)罪犯郭志達，全程戴著燒傷面具，很多觀眾在電影過半時都沒能辨認出大銀幕上的大反派就是鐘漢良。

《驚天大逆轉(zhuǎn)》是導演李駿的第一部商業(yè)片，對于讓鐘漢良來演這個復(fù)雜的角色，他最初有些猶豫：“這個角色特別重，從我內(nèi)心來講，我是希望找一個已知的很有演技的演員。他們列了幾個演員，其中有鐘漢良，但我當時覺得他是偶像型演員，心里有一些忐忑?！?/p>

導演還在猶豫，但鐘漢良和他的團隊很主動?！耙粋€星期就回復(fù)了，說很喜歡這個劇本，希望往下溝通?！崩铗E對鐘漢良積極的態(tài)度印象深刻。

溝通的障礙出現(xiàn)在對角色面具樣式的選擇上。李駿為郭志達這個角色準備了一副完全遮住臉的面具，鐘漢良無法通過面部表情和眼神來表演，他一時無法接受?！霸趺囱?？面具這個障礙被我完全忽視了?！辩姖h良反復(fù)強調(diào)，最初對面具的抵觸與保持形象無關(guān)，完全是出于表演上的考慮。他不甘心妥協(xié)，上網(wǎng)查資料，下載圖片，給李駿發(fā)去了幾個面具參考，希望導演能做出調(diào)整。兩個人來來回回溝通了幾次，最終都做出了部分妥協(xié)：面具沒有換，但在劇情的進展中會設(shè)計一些結(jié)點，讓面具局部破碎，逐漸露出角色的部分面部表情。

“我一直是這樣的?！辩姖h良說到與導演的爭論，“如果可以，我會一直說一直說，很喜歡與導演溝通。”鐘漢良的這個習慣，曾與他合作《來不及說我愛你》的香港導演曾麗珍也印象頗深，“拍片現(xiàn)場，他就是‘十萬個為什么先生，總是用很多問題纏著你”。

鐘漢良一直強調(diào)自己沒有偶像包袱，但作為導演，李駿還是捕捉到了那張面具帶給鐘漢良的細微改變?！按魃厦婢吆?，他的表演特別有張力，沒有了自己那張臉，他可以很快進入狀態(tài)，第一場戲就完全不拘謹，一下子找到了釋放的快感?！钡旅婢吆螅姖h良在表演上開始有一些猶豫。電影結(jié)尾真相揭曉，郭志達一直是弟弟郭志華假扮，最后一場戲，鐘漢良要飾演弟弟郭志華，在天臺說一段詠嘆調(diào)般的對白?！斑@個會不會太像話劇了？會不會太灰暗了？他開始有顧慮了?！崩铗E覺得，盡管鐘漢良在努力克服，但他的猶豫多少與個人形象有關(guān)。

電影拍攝結(jié)束后，李駿曾主動向鐘漢良道歉。“我說：‘對不起漢良，我對你之前的戲不了解，但不管怎樣，你在我心中是一個很棒的演員，而不僅僅是一個偶像明星了?！甭犃死铗E的話，鐘漢良沒有說話，只和他擁抱了一下。

老派偶像

從19歲出道起，鐘漢良就一直被當作“全能偶像”打造，他很難不下意識地注重自己的形象。但在“粉絲”心中，對于個人形象的維護恰恰是他敬業(yè)的表現(xiàn)?！傲济瘛鄢Ｔ谖倚摹闭f：“這么多年，他臉上當然會有歲月的痕跡，但他每次出現(xiàn)都狀態(tài)很好，沒穿錯過衣服，沒發(fā)過脾氣，沒什么緋聞，每次都帶著新作品出來，這多難得啊。”

盡管“粉絲”和網(wǎng)友常常贊嘆鐘漢良的童顏，忘記他42歲的年紀，又總把他和一眾小鮮肉放在一起，但和那些新偶像相比，鐘漢良的作風實在老派。除了為電影、綜藝節(jié)目跑宣傳，他很少接受采訪。在這個明星爭當網(wǎng)紅的年代，他很少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與“粉絲”互動，也不輕易展現(xiàn)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和“真性情”，作為偶像的神秘感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著。

在今天的娛樂圈，結(jié)婚生子早已不再是明星需要保守的秘密，但出道23年，鐘漢良鮮有緋聞，網(wǎng)絡(luò)盛傳的隱婚生子傳聞他也不正面回應(yīng)。這很難不讓人想起當年的劉德華——20世紀90年代，偶像就是大眾情人，他們不能戀愛，不能結(jié)婚，更不能有孩子。

鐘漢良把自己的生活藏起來，工作上卻越來越鋒芒畢露。與他搭檔《驚天大逆轉(zhuǎn)》的韓國演員李政宰曾說，過了40歲之后，他做好了角色越來越小的準備。而鐘漢良恰恰相反，年過40后，他才覺得自己的戲路越來越寬，遞到手中的劇本越來越多，表演之外的新領(lǐng)域也在朝他拋出橄欖枝。

與很多一炮而紅的偶像相比，鐘漢良這一路走來要辛苦很多。早年因主演TVB電視劇《少年五虎》而正式出道，卻又因發(fā)展空間受限而到臺灣轉(zhuǎn)型做歌手。在邰正宵的提攜下，他發(fā)表了自己的首張專輯《OREA》，專輯大賣，他成了臺灣歌迷心中的“小太陽”。90年代末是華語唱片最后的黃金時代，鐘漢良趕上了，但因為一些他不愿意透露的原因，正在上升期的歌手生涯突然受阻，他不得不為自己再謀出路。

這一次，他選擇來內(nèi)地做演員?！拔沂堑谝慌綑M店拍戲的港臺藝人，那時候橫店還很荒涼，幾乎什么都沒有。”鐘漢良至今記得橫店徹骨的冷，那是一個讓他在事業(yè)和生活上同時承受煎熬的寒冬。

想融入內(nèi)地環(huán)境，普通話是鐘漢良要過的重要一關(guān)。曾麗珍還記得，當年和鐘漢良一起拍戲，他總在現(xiàn)場捧著一本《唐詩300首》，字正腔圓地朗讀，畫面很搞笑。

前些年，內(nèi)地的行業(yè)規(guī)范還很模糊，演員常常要加班加點趕戲。“一天拍十幾二十幾個小時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工作人員都很拼命，好像這份工作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大家都是用生命在拍戲?！辩姖h良說。最累的時候，他結(jié)束一場哭戲卻停不下眼淚，累得委屈，卻沒力氣發(fā)泄，只能接著哭，邊哭邊說“拍戲怎么這么苦”。

2010年，《來不及說我愛你》熱映，這部戲為他吸引了大量“粉絲”。緊接著播出的《天涯明月刀》《最美的時光》和《天龍八部》等電視劇都收視穩(wěn)定，鐘漢良在內(nèi)地的影響力也隨之穩(wěn)步提升?！逗我泽虾嵞冯娨晞“娌コ龊?，鐘漢良才徹底紅了。

鐘漢良喜歡把“一步一步來”掛在嘴邊，他的事業(yè)與他的交流方式一樣，慢卻穩(wěn)妥?！安皇敲總€人都是萊昂納多，一生下來就能演主角，對于男生來說，40歲左右是很好的年紀。不需要急的，一步一步來。”他很感激那幾年的默默堅持，“要是一早就紅得不得了，哪有時間去練習，去收拾掉表演上的毛?。俊?/p>

出道20多年，一路從香港到臺灣，再到內(nèi)地，鐘漢良成了一個在事業(yè)版圖上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提起身份的尷尬，鐘漢良難得地流露出情緒：“香港人覺得我是臺灣人，臺灣人覺得我是演戲的、香港來的。內(nèi)地人覺得我是臺灣人或者香港人。不知道家在哪里，沒有人把你當自己人?！?/p>

漂泊這么多年，鐘漢良覺得自己一直很被動，“跟著劇組也好，潮流也好，經(jīng)濟也好，去到不同的地方，很少有目標明確的規(guī)劃”。

但在前經(jīng)紀人朱淑儀眼中，鐘漢良并非全無目標。“他是很順其自然的人，沒有太大的野心。如果你陪著他走，他信任你，就會聽你的，會跟著你走，有一點點懶惰，有一點點依賴。但當你真的需要他去表達意見的時候，他會很認真地思考，過程很慢，但深思熟慮，他很了解自己，是個有自己風格的人?！?/p>

朱淑儀把鐘漢良的單飛視作成熟的表現(xiàn)。“他已經(jīng)足夠強大，是一個獨立的IP了。在我身邊他永遠有依賴，或許是時候去拓展更廣闊的空間了?！敝焓鐑x說。

很多演員到了鐘漢良的年紀都會把節(jié)奏放緩，有些人已經(jīng)做導演，甚至轉(zhuǎn)投商界，像鐘漢良一樣專心做藝人的越來越少。

“所以，我也是時候該改變一下了?！比ツ甑祝陔娪啊渡陈返陌l(fā)布會上宣布轉(zhuǎn)型做導演，這是他獨立組建工作室后最重要的一個決定?！八闶且粋€儀式吧，送給自己不惑之年的禮物。”鐘漢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