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祥友
父親 讀書事
◎傅祥友
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農(nóng)民的正業(yè)是春耕秋收。然而,父親卻要在兩腳泥水經(jīng)營農(nóng)事的時候,不荒捧讀,不經(jīng)意地做他的布衣文人,知足常樂地生活在自我營造的氛圍里。
在兒時的記憶里,父親的床頭總碼著一堆被磨損的磚頭書,殘損的部位仿佛被人啃過。這些鄉(xiāng)下人不屑一顧的故紙,父親卻小心翼翼地伺弄著。后來,這些書,有的不翼而飛,有的被人借而不還,余下的便被長大的我們慢慢地瓜分了。父親的手頭只留住了兩套不知被他翻了多少遍的線裝書《三國演義》《紅樓夢》。
在鄉(xiāng)下,那個時候讀書人極少,卻都知道讀書無用,看書會被人說成不務(wù)正業(yè)。但父親全作耳旁風(fēng),辛勤的勞作后,一門心思陷進書里,秉燭夜讀是父親的常事。三伏天里,鄉(xiāng)下人家納涼小憩,松散勞作后的筋骨,父親便蹲在門口的棗樹下,一手持書,一手持煙,怡然自得地沉迷于往昔的故事里。一個夏天過去,父親手上的書換了好幾本,背上也就留下了蚊蟲們肆無忌憚時的痕跡。
父親讀書最豐的當(dāng)數(shù)冬閑。這時候,窮些的人家偎在被窩里打發(fā)時日,富些的人家圍在火塘邊享受,而父親端坐在光亮的地方看書。精妙處,父親會“嘿”地一笑,或者用手擊案,讓外人莫名其妙;要么慢慢地站起,口中念念有詞,極有滿足感地走動兩步體味、享受一下。用他的話說就是,紙上讀來終覺淺,心中悟出始知深。精神上的享受,使得父親對極為重要的吃感到不那么有分量了。每每由我們端來飯菜喊,或由母親劈手抽了書,父親才清醒過來該吃飯了。此時的父親尚未從書中走出來,往往囫圇吞棗扒幾口不知甚滋味的飯作罷。
父親看書,如吃酒宴。那時,吃了上頓沒下頓,鄉(xiāng)下人多面黃肌瘦,而父親氣色不錯,以至于有人疑我家佯窮裝苦,不然“土秀才”哪來那般神氣!自然有人窺視我家,結(jié)果一無所獲,這當(dāng)然沒有逃過父親的眼睛,他只是擺擺頭笑笑不語。
當(dāng)時的鄉(xiāng)下,農(nóng)人的生活太貧乏,照明用的是煤油燈,沒有半導(dǎo)體,更說不上電視機了。父親的“說古”就成了村里人尋樂之所在。這是父親的不凡之處。他讀書不僅自娛,且總有所創(chuàng)造地把它們倒出來,讓村里人同樂。我十分痛恨人堆里的幾個見父親看書就說風(fēng)涼話的人,曾經(jīng)幾次趕他們走。父親卻寬容地說,你看,他們現(xiàn)在就不會再說了吧。田間地頭,推磨拉碾,小憩的時候,村里人便圍了父親,請他來一段。一到月夜,村路口的大棗樹下便簇擁著一團人,父親像開新聞發(fā)布會似的,有聲有色地講妲妃、薛剛、黑老包、展昭等,很有些“拍案驚奇動心魄,章回說岳議忠奸”的味道。等待隆冬,相知的近鄰聚在一塊一邊烤著火取暖,一邊聽父親“擺古”。這個時候,父親口里的故事,味道絕不亞于隊長家熬的牛肉骨頭湯了。
歲月難回首。而今,父親視力不濟,想看書也看不成了。這該是視看書如命的父親的一大憾事了。不過,父親卻說:“現(xiàn)在的不少新書不能叫‘書’,沒嚼頭,不看也罷;看那些傳下來的古書,只一點兒,就讓你琢磨半天,說個半天,余味不盡,嘖……”
去年,父親來我這里小住,怕他寂寞,便將以前買的一本大字號的《水滸傳》翻出來給他看。盡管看起來吃力,可父親愛不釋手。后來聽母親說,父親很想把這本書帶回老家去,可沒好意思提出來。
寫這則短文時,眼前時時浮現(xiàn)父親讀書的情景,耳際又響起父親常引用宋代尤袤形容讀書的一句話:“饑,讀之以當(dāng)肉;寒,讀之以當(dāng)裘;孤寂而讀之,以當(dāng)朋友;幽憂而讀之,以當(dāng)金石琴瑟!”這,也許就是父親讀書的境界吧。
選自《光明日報》,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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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線索清晰,圍繞著父親愛讀書展開敘述,用具體的幾件事串聯(lián)父親癡讀的情景。父親小心翼翼地伺弄書,父親讀書兼消暑,父親說古擺古,還有父親對讀書的一番樸實的說道,都是作者經(jīng)過精心選擇的細節(jié),從這些細節(jié)中,我們讀到了一個普通農(nóng)民讀書的專注神態(tài),與從書中獲得的無限精神享受。
本欄供稿/杜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