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歌中建立小國家

雪女

閱讀余笑忠的詩是2006年上網(wǎng)開始的。確切地說，是從“平行詩歌論壇”開始。之前，我?guī)缀跖c詩人隔絕，不知道都是什么人還在寫詩。而自己十幾年來為生活充滿勞績，早停了寫詩的筆。

當年的平行詩歌論壇，已聚集著一批湖北的實力詩人，余笑忠是其中之一。2007年，我在新華書店看到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中國21世紀詩叢”，憑感覺買了兩本，一本是《雷平陽詩選》，另一本是《余笑忠詩選》。真正對余笑忠詩歌的系統(tǒng)閱讀，就是從這本詩集開始的。

余笑忠的詩以理性見長，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并在語言和情感上控制得體的詩寫者。但真正打動我的，恰恰是他那些具有情感強度、在控制中也難掩其內(nèi)心震蕩的詩歌。當年我正編一本綠色文學社的社刊《綠皮書》，毫不猶豫地將余笑忠的《悼沙蘭逝去的孩子們》《他們這樣屠殺一頭耕?！贰秶@一頭死去的牛》《這個夏天為什么沒有聽到蟬鳴》《早晨》幾首詩選了進去。當然，這幾首詩的主題，也恰恰表達了我們文學社倡導(dǎo)的綠色文學理念。特別是那首《悼沙蘭逝去的孩子們》，讀得令人心碎，多年來一直不曾忘記。2005年6月10日，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洶涌而來的河水瞬間沖毀了圍墻，直接沖進沙蘭中心小學，105名小學生和4名當?shù)剞r(nóng)民罹難。

這人間有高處，但你們攀爬不上

你們的父親母親也攀爬不上

這人間有歌聲，照樣有歌聲

但你們的嘴里含著污泥濁水

你們的父親母親嘴里也含著污泥濁水

這人間有幾間脆弱的教室

經(jīng)不起野蠻的洪流從背后一擊

這人間有一條河吞下你們

然后又風平浪靜

這人間有一個悲哀的日子

它吐不掉，永遠吐不掉

它要被永遠詛咒

孩子們，這人間有花

拋向你們的是落花

在流水之上，星光之下

它們圍繞著一支燭臺

如果我們誓言那燭火永不熄滅

是不是死亡的數(shù)目還將添加

災(zāi)難詩寫不好，也是一種災(zāi)難，其后的2008年汶川地震，成千上萬的地震詩就是明證。不是說災(zāi)難詩不能寫，而是難以控制，難以寫得有效。詩歌畢竟是一種語言的藝術(shù)，只有深諳語言奧秘和思想深邃的高手，才能從災(zāi)難的支離破碎中獲得重建的力量，獲得反省的意識。

余笑忠正是這樣一位高手。他寫災(zāi)難，已遠遠超出事件本身，超出一己悲憫的宣泄，而是帶著憤怒和質(zhì)疑來替孩子和他們的父母發(fā)聲。不錯，詩人就是代言人！他要替那些弱小得發(fā)不出自己聲音的孩子代言，替那些有口不能說的動物代言，替永遠沉默寂靜的植物代言，替世界萬物代言。在這方面，余笑忠從不避重就輕，無論從題材方面，還是從技巧方面。他寫了不少這類詩歌，而他這些詩歌也是最溫暖、最凌厲、最能打動我們的文字。再看一首《他們這樣屠殺一頭耕?！?。

他們這樣屠殺一頭耕牛

他們走向一棵大樹

他們合圍過來

他們準備了最結(jié)實的繩索

他們緊張、興奮地大叫

他們聽命于一個老手的指揮

他們讓牛抬起了脖子

不是朝它的脖子捅去一刀

而是撬開它的嘴

像給它補充鹽水、陳醋和飯食

他們朝那里投去燒得通紅的一塊烙鐵……

那時刻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從指縫間看到它突然仰身

前腿在空中踢踏

但它拔不起那棵樹

它跪下，跪在自己的腿上

泥地上它刨出的坑洼

被它的血跡淹沒

我沒有數(shù)他們到底是幾個人

我為他們打了酒，洗了衣服

說實話，讀這首詩的感覺，有如看到耶穌被釘十字架，殘忍、血腥、罪惡，但卻能獲得一種救贖的力量。此詩是詩人通過母親的回憶轉(zhuǎn)述，透過母親的眼來看一場屠殺，來展示人性和動物性。最后一句“我為他們打了酒，洗了衣服”，看似很平靜的結(jié)尾，卻是一個用心的隱喻，仿佛茫茫人世，只有一個柔弱的女孩在替人類的惡行收拾殘局，洗刷罪愆，沉靜中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力量。

剛才我說余笑忠的詩，無論題材還是技巧，從不避重就輕，我發(fā)現(xiàn)這幾乎就是余笑忠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題材上不避重就輕，就是敢于寫重大事件，敢于直面血淋淋的現(xiàn)實與人生，敢于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不僅僅是勇氣的問題，它是詩人內(nèi)心葆有的良知在起作用。相對于那些風花雪月、游山玩水的題材，余笑忠的選材無疑沉重而有難度，從這方面講，他既是一個有使命感的詩人，更是一個忠實于自己內(nèi)心生活的詩人。技巧上不避重就輕，是說余笑忠的詩歌語言樸拙、誠實，不玩花拳繡腿，敢于直白坦率地寫。從上面兩首詩歌中，我們幾乎看不出他用什么技巧。

第一首是詩人以強大的情感力量帶我們進入詩歌內(nèi)部，一道由悲傷、質(zhì)問、憤怒的情感凝聚而成的語言勢能仿佛在與那場洪水對決，仿佛變成一塊塊沉重的石頭阻止和攔截災(zāi)難，喚起人們對貧弱人群生存的關(guān)注，直擊人心。第二首詩采用白描手法，陳述人類宰殺耕牛的過程。詩人幾乎沒有流露一句對整個事件的個人觀點，只把殘忍的殺戮場面用最樸實直白的語言加以呈現(xiàn)，于不動聲色中激發(fā)了我們強烈的共鳴。但凡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幾乎都見證過這樣的殺戮場面，也都體驗過詩人母親小時候那種恐懼與無能為力。少用甚至不用技巧，并不是詩人不懂技巧，而是一種更深厚的技巧，所謂大巧若愚，正是如此。只有掌握了諸多技巧而對技巧無視甚至逃避的詩人，才能在寫作中獲得最大的自由度，才是真正成熟的詩人。

在我的閱讀感受中，余笑忠詩歌的真正魅力還遠不止于此，他詩歌中陌生化的情境，始終像一條有許多岔道的山林小徑，每一條岔道都誘惑我們走過去，看看通向哪里？也就是說，在開始讀一首詩的時候，你不知道他會把你帶向何處?？此茖崒嵲谠诘臄⑹鲋?，他會隨時打破語言的慣勢，將你帶入新的語境，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而且他將語境帶入或轉(zhuǎn)折得合情合理，既不突兀，也不油滑，有種水到渠成的輕松感。女詩人中，王小妮的詩也常常帶給我這種閱讀的喜悅。有人將這種技藝說成是“腦筋急轉(zhuǎn)彎”，我覺得這是將詩歌肢解成簡單的技術(shù)問題了。我更傾向于這是對于大眾審美的出離和日常經(jīng)驗的挑戰(zhàn)，是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想象力奇異結(jié)合的有效表達。正是余笑忠詩歌中的這種延伸感和歧義性，讓人不知不覺懷著期待和探究的心理跟蹤閱讀，這就是為什么多年來我一直讀余笑忠的詩歌而絲毫不感到厭倦的原因。

前幾天余笑忠發(fā)來他今年新寫的一組詩，并認真地說，出于對一個寫詩同行的信賴，讓我?guī)退寻殃P(guān)。我知道這是他一貫的謙遜美德，謝謝他的信賴。對于我這樣一個雖然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就起步，但直到2006年上網(wǎng)才對現(xiàn)代詩有所認識的寫作者來說，正是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暴雨一遍遍洗刷著玻璃窗

我坐在窗前一動不動

遠處，沉悶的雷聲催促著什么

玻璃窗的另一面，憤怒的暴雨

猶如熱鍋中的螃蟹

夜里，閃電以其快速的明滅

告訴我們不要和廣大的遺忘對視

夜雨像莫名的悔意。在我的夢里

晚歸的父親拖著浮腫的雙腿

石頭，帶著它的傷痕

從高處滾落

我要瘦下來，像喜馬拉雅之鶴

清空腸子，凈其骨骼，斂息靜氣

為翻越

連綿的萬仞雪山

——《暴雨中的低語》

這首只有十五行的短詩，容量大，想象空間廣闊。前兩節(jié)詩人在描述下暴雨的情景，交代環(huán)境。第二節(jié)“憤怒的暴雨/猶如熱鍋中的螃蟹”一句，鮮活生動的意象突然從沉悶壓抑的敘述氛圍中跳脫出來，映襯了詩人內(nèi)心反抗掙扎的狀態(tài)。第三節(jié)相當出彩，“夜里，閃電以其快速的明滅/告訴我們不要和廣大的遺忘對視”，可以說，這節(jié)詩構(gòu)成了整首詩的詩眼，一下子抓住了讀者。

無疑，黑夜、暴雨在這里是某種隱喻，這些從天而降的莽莽的威脅，困厄著渺小無助的人類，并形成對美好事物的摧毀之力，帶給人的往往是可怕的記憶。詩人竭力想遺忘的某些往事，在這樣的夜晚可能會重現(xiàn)。所以詩人要借助閃電的快速明滅，告誡自己不要和廣大的遺忘對視，拒絕痛苦再次吞噬心靈。而在這樣的夜晚，只有守在親人身旁才感到安慰。詩人夢見父親，但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依舊拖著浮腫的雙腿，詩人的心中依舊滾動著痛苦的石頭。詩寫到這里，詩人的身心仿佛被一種夢魘壓住了，動彈不得。在這樣的語境中，最后一節(jié)的轉(zhuǎn)折看似突兀，實則突破，構(gòu)成張力。結(jié)尾一節(jié)表達的是詩人的內(nèi)心境界。在詩人眼里，喜馬拉雅山與仙鶴，都是超越人類現(xiàn)實痛苦的標高，一個是遠離人世的最高山巔，接近神靈與天堂；一個是美好吉祥的世外之鳥，逍遙自在。而“瘦下來，清空腸子，凈其骨骼，斂息靜氣”之句，我理解為詩人放棄世俗的諸多物欲，盡力減少累贅的思想。只有身心變輕了，空靈了，才能像鶴一樣飛翔，抵達自由之境，天堂之門。

短短一首詩從風雨如磐寫到羽化登仙，張力拉大，意境深遠，語言精練，現(xiàn)場感強，但讀起來卻覺得輕松自如，明晰易懂，一首好詩所具備的元素，這首詩都具備了。余笑忠這樣的詩很多，我們不妨再來讀一首：

新春適逢雨水

陰晴不定的早晨，我在沙灘上閑步

為河道中多出的小洲感到驚奇

人們從河床取走了太多的沙

我猜想，這應(yīng)該是河岸垮塌的一部分

連帶著幾棵樹，被激流裹挾到這里

這之后，幾棵柳樹穩(wěn)住了它

將這個小洲放大，它可以是一個大荒島

幾棵柳樹不妨看作淪落之人

他們也有春天

也會在日出之前

聽到白鶴高鳴

也會循聲而望，以確認它們之所在

像此時，我在一覽無余的沙灘上

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

于陣陣鞭炮炸響的間歇

為幾只在河道上空

相互追逐且一路歡鳴的白鶴

而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白鶴高鳴》

偶然的一次河灘散步，成就了一首詩。一塊被挖沙弄得坍塌的河岸因年深日久沖積形成的一個小洲，被詩人發(fā)現(xiàn)了詩意，變成分行文字。我們不得不嘆服詩人俯拾詩意的能力。詩人不但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還有一顆善于思索的頭腦，才能從荒蕪雜亂的世相中準確擷取想要表達的事物，并選擇最好的視角呈現(xiàn)給我們?！鞍Q高鳴”，一個多么富有詩意的詩題。在我們的想象中，雪白的仙鶴應(yīng)該生活在山水清幽之地，誰曾想在一個被挖沙破壞得一覓無余的河灘上，會有白鶴高鳴呢？詩人沒有從正面去描述一條河被破壞的程度，但不難想象，在廣大的城市和農(nóng)村，幾乎很難見到一條生態(tài)的河流了。從詩人的詩句中，這條河的現(xiàn)狀可見端倪?！叭藗儚暮哟踩∽吡颂嗟纳?我猜想，這應(yīng)該是河岸垮塌的一部分”“將這個小洲放大，它可以是一個大荒島”“我在一覽無余的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但詩人在詩中選擇的立場不是簡單批判，而是通過那美好的一小部分來進行贊美，這一小部分給詩人帶來驚喜，流連不去。最后一句“為幾只在河道上空/相互追逐且一路歡鳴的白鶴/而忍不住加快了步伐”表明詩人將與美好相隨相伴，整首詩的立意顯現(xiàn)。同時，贊美也是批判。因為被人類的貪欲破壞污染的環(huán)境已成普遍，美好已成稀缺。贊美稀缺的少數(shù)，就是對被毀壞的多數(shù)的否定。如果批判是拆毀，是夷平，那么贊美就是悲憫，是建立，后者更有積極的意義。波蘭詩人亞當·扎加耶夫斯基有詩云“試著贊美這遭損毀的世界”，為什么要試著贊美這遭損毀的世界？這里提出了一個詩人的使命問題。也就是說，詩人為什么寫詩？難道不是為了在這遍遭損毀的世界上，建立一個我們能夠美好生活的詩意王國嗎？否則，寫詩何用？所以我說，余笑忠是一個有使命感的詩人。他的很多詩都表達了從破敗的現(xiàn)實世界中，試圖建立一個理想的小國家的愿望。如《清明日大雨》《不覺悟詩》《目擊道存》《給它一針》《2010年春，云南的愁容》《中國病人》《哭墻》《為蘄河作》等等。在這里，讓我們引用一下他在《清明日大雨》中的經(jīng)典詩句：“梨花帶雨，春衫沉重/我死之后舊情有望復(fù)萌/但不能是這一河黑水、一地黑沙/雞犬叫嚷：要回就回小國家?！?/p>

余笑忠一直是我尊敬的一位詩人，也是當代詩壇我跟蹤閱讀的為數(shù)有限的幾位詩人之一，但多年來與他并無交往。直到2014年2月他主動在微博關(guān)注我并約稿，才開始在網(wǎng)上有了不多的交流。他給我的印象是沉靜、謙卑、真誠、智慧。之所以談?wù)撨@些，是因為在我看來，他的這些個性品質(zhì)直接影響著他的詩歌風格。具有這些個性品質(zhì)的詩人，永遠寫不出浮躁、賣弄、濫情、邀寵的詩歌。他的寫作真正稱得上是一種有操守、有尊嚴的寫作，因而讓我們信賴和敬重。解讀余笑忠的詩歌，實際上也是檢驗和修正我自己寫作中的偏差和不足，分享和借鑒他寶貴的寫作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