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鐘表匠王津：一輩子做一件事兒挺好

岸芷

在2016年5月前，王津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故宮鐘表修復(fù)師，每天早上8點準時走進北京故宮的西三所，在這個原來被稱為“冷宮”的地方，“啪嗒”一聲關(guān)掉和外界的聯(lián)系，埋頭只干一件事兒——修表。但是，隨著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的熱播，他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走在街上，他會被人們認出，還會有人追著他要簽名。對此，王津露出意外的神色說：“我就是埋頭干活的鐘表匠，一輩子就做一件事，這也能出名？”

我是被故宮“照顧”進去的

王津的爺爺曾是故宮圖書館館長，他的曾祖父曾經(jīng)在故宮管理清軍的后勤。從小跟著爺爺長大的王津，去故宮就像去自己家，只不過，爺爺經(jīng)常教育他：“別看你能出入自由，但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國家的，必須愛護?！彼偸撬贫嵌卣J真點頭。

1977年12月，16歲的王津中學畢業(yè)，準備響應(yīng)號召到北京郊區(qū)下鄉(xiāng)插隊?？墒?，望著床上病重的爺爺，再看看離家不遠處的紫禁城，王津試探性地說：“要不就讓我去那兒上班吧，正好接您的班，閑暇還能回來照顧您?！睜敔斎ナ篮螅蕦m博物院文?？蒲胁款I(lǐng)導(dǎo)便“照顧”他，讓他進了故宮。

正式進入故宮博物院文?？蒲胁磕翘?，領(lǐng)導(dǎo)帶著他們那批新員工在各個部門轉(zhuǎn)悠。在鐘表修復(fù)組參觀時，正在修復(fù)座鍍金座鐘的馬玉良摘下厚厚的眼鏡片，朝人群中望了一眼，便相中了年齡最小卻又透著一股機靈勁兒的王津。馬玉良問他：“小伙子，你平時喜歡動的還是靜的呢？”

“我喜歡動的，喜歡拆自行車鏈條，我們家的車子我都拆過好幾遍了。我把鏈條拆下來，洗洗車軸，上上機油，還挺有意思的?！蓖踅蛞荒樦蓺獾鼗卮稹ｑR玉良一聽就樂了，這和他們修表的行當也差不離呀，于是當即決定收他為徒。王津四處打量了一番這間即將伴隨他的屋子——燈光暗淡，案子上的一盞臺燈照亮著師父手中的鐘表。師父擰好發(fā)條，鐘里就傳出了音樂，鐘上的小人還在一上一下地跳動著。

那時的故宮是安靜的，門票才一角錢，但游客很少。王津每天上班就坐在鐘表室的桌子前，師父遞給他兩個殘破的小鬧鐘，讓他拆完了裝上，裝上了又拆。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干了一年多，馬玉良才讓他接觸故宮里的文物。

1982年，廣東的五羊博物館有一座鐘需要修復(fù)，他們向故宮的專家求助。馬玉良將手一揮，說：“讓我徒弟王津去吧，他的手藝我信得過?！蓖踅蚴軐櫲趔@，但心里還是有幾分忐忑。那是他第一次不在師父的眼皮底下工作，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把活干完。當看著親手修好的座鐘響起音樂、小人會動，并能“滴答滴答”報時時，玉津徹底愛上了這個行當：“花點工夫，一群玩意就在眼前活了，這就是一種成就感！”

回到故宮后，王津慢慢開始修復(fù)“大物件兒”。2009年，故宮文保科技部派給他一件“大活兒”：修復(fù)一座相當有難度的“老人變戲法鐘”。這座古董鐘是由瑞士鐘表大師路易斯·羅卡特在公元1829年制造的，是一件孤品。王津拆開一看，這座鐘至少上百年沒被動過了，應(yīng)該是上一次的修復(fù)師沒有徹底解決問題，零件被散亂地放在里面，機芯壞了，鏈條斷了，桿子也折了，氣囊也被蟲子咬爛了。在王津的眼里，再難也沒有修不好的鐘，無非就是慢點。他和同事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把零件拆下來，然后除銹、清洗、組裝，最后才調(diào)試出了精彩的效果：戲法老人手中的豆子、小球會變色，鐘頂?shù)男▲B不斷張嘴、轉(zhuǎn)身、擺動翅膀，身下的圓球隨之轉(zhuǎn)動，三個圓盤也不斷地變色轉(zhuǎn)動……看著這座古董鐘恢復(fù)了曾經(jīng)的活力，王津覺得幸福極了。

傳業(yè)、授徒、慢節(jié)奏，這樣挺好

今年55歲的王津沒跳過槽，沒搬過家，甚至連辦公室都沒有換過地兒。他每天早上8點左右到故宮，8點半打完熱水開始工作，中午11點半吃午飯。為了保證下午工作的高效，他午飯后會休息一個小時，下午1點開始工作，5點下班。每天只工作7個多小時，從不加班。這樣的生活已經(jīng)持續(xù)了39年，王津并不想改變，因為他覺得在故宮做一名“工匠”挺好，能始終保持著“自己的幸福感”。干了大半輩子，有兩件事他最為欣慰：一是收了亓昊南做徒弟，二是兒子也干了修表這個行當。

亓昊南性格外向，大學畢業(yè)初來故宮工作時喜歡熱鬧。王津跟他說：“當我的徒弟，只有兩個要求，第一是心靜，沒有安靜、平和的心，你干不了這個；第二是心凈，要甘于寂寞，抵住誘惑，別長一點兒本事，就琢磨轉(zhuǎn)行掙大錢。你要能做到這兩點，你就留下。”

亓昊南想了想，還是決定跟著王津。亓昊南剛?cè)胄袝r，王津找來一些非文物的小型鐘表，做拆裝示范，讓他銼個銷子或修整小零件并反復(fù)練習。師徒倆在一個屋子卻很少說話，總是師父干著活，徒弟在旁邊看著。剛開始，亓昊南每天會問許多問題，可王津很少回答，他說得最多的是：“你仔細看就知道了?！甭兀陵荒喜琶靼讓W修復(fù)鐘表需要的是看，專注地看、看得多了就能找到感覺了。跟著師父幾年下來，亓昊南慢慢習慣了這種節(jié)奏。

王津不僅這樣教徒弟，對兒子也是這樣。王津的兒子王光蘇今年26歲。和王津一樣，他從小也是常出入故宮，常看父親修表。他也愛提問，可王津總是讓他耐心地看，別急著問。漸漸地，他也愛上了這個行當，大學畢業(yè)后便應(yīng)聘到了頤和園文物修復(fù)部做了一名鐘表修復(fù)師。

子承父業(yè)讓父子倆有了更多的共同話題。王光蘇修表的時候遇到難題，就火速用微信向父親求救。王津則立刻畫出草圖，拍照發(fā)過去，還簡單附上幾條語音說明。晚上回家后，父子倆最大的樂趣就是在一起探討各自解決的技術(shù)難題。他們常常為了誰修的難度高、價值大而爭得面紅耳赤，之后卻又相視一笑。王津知道兒子對于這份手藝不僅有興趣，還有感情，就說：“那就好好干，這可不僅僅是一份能拿工資、能填飽肚子的工作……”

“要細致，要手巧，要耐得住寂寞。”王津經(jīng)常這樣勸誡兒子。當然，他更是這樣要求自己的。王津養(yǎng)成一種習慣：因為害怕過多的灰塵柳絮飛進來影響機械運轉(zhuǎn)，所以，他工作的時候總是把屋子的門緊閉。屋子里很安靜，大家在低頭忙著手里的活計，從外面幾乎感覺不到屋里有人。王津工作臺的抽屜永遠是拉開的，這樣即使手里的鐘表零件掉了，也是掉進抽屜里。他的桌子前方還圍著一塊白色的木板，防止零件飛出去；桌上放著一只已經(jīng)用了幾十年的裝滿煤油的老式黃色搪瓷面盆。他經(jīng)常要用煤油清洗機芯，又擔心橡膠會和煤油發(fā)生反應(yīng)，所以從不帶手套。也正因此，他的手常年都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煤油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修好的鐘還需不定期維護和保養(yǎng)，但一些突發(fā)事件也是猝不及防的。2013年5月，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把王津叫了過去。原來，一名游客擊碎了故宮翊坤宮正殿的玻璃，臨窗陳設(shè)的清代銅鍍金轉(zhuǎn)花水法人打鐘也被誤傷，以致水法柱及原配玻璃罩破碎，鐘錘與一朵轉(zhuǎn)花脫落，金屬部件變形，本體與底座分離，一共涉及五大部分的修復(fù)。這項緊急任務(wù)自然落到了王津身上。

故宮鐘表的修復(fù)有條原則：“修舊如舊，最小干預(yù)?！彼裕拥饺蝿?wù)后，王津立刻著手研究鐘表的基本結(jié)構(gòu)，然后向博單霽翔提出了一個要求：“給我45天。”被允許后，他就悶頭干活。那段時間，他幾乎不跟別人說話，一進館就直奔工作臺。45天之后，當王津把修好的座鐘交給單霽翔時，單霽翔長吁了一口氣，對別人說：“他跟我說需要45天，我真是一點兒也不敢催呀。”

“由于宮廷鐘表大都是孤品，沒有配件可換，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文物信息，所以盡量不換新配件。故宮博物院文保科研部的規(guī)定要求我們在修前、修中、修后都要有照片存檔和書面記錄，但真正組裝起來是不需要圖紙和照片的，拆卸之前我們就要明白鐘表是怎樣運轉(zhuǎn)的，拆卸的時候再觀察各零件的功能，基本都能裝回去。干這一行就要坐得住，如果真干不下去了，那就到外面溜達一圈，回來再干?！闭f起這些，王津總是興致勃勃。

出名也不錯，這樣找兒媳婦就不愁了

2016年1月，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播出后，開始并沒有很多人注意。當有愛好者將它上傳到年輕人云集的網(wǎng)站上后，紀錄片就廣為人知了，點擊率高達幾十萬次。王津獨特的匠人精神和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打動了很多觀眾，他突然就成了“網(wǎng)紅”。有一次，在北京103路公交車上，兩個年輕人認出了他，興奮地拉著他的手說：“王師父，我們在紀錄片里看到過您，特別崇拜您。我們也是學機械制造的，能到您哪里應(yīng)聘嗎？你們的收入高嗎？”

碰到這樣的年輕粉絲，王津總是哭笑不得，他只好耐心回答：“我一個月就六七千元。你們要是想做這行還不如去鐘表奢侈品店做售后呢，工資起碼能翻一番。”雖然，換個工作會更輕松，收入會更高，但對王津而言，什么都比不上修好一座鐘的成就感大。修鐘表時，他總在想：“也許修好的這座鐘曾經(jīng)是哪個皇帝的心愛之物呢！”這樣想著，他就干勁十足。隔著文物和古人對話的感覺對王津而言特別有成就感，他說：“看到一座歷史感厚重的鐘表，就想把它修好，等它會走、能被觀賞時，心里就特舒坦?！?/p>

有一次，王津因為接待一個來故宮訪問的英國鐘表界的參觀團，就把他們帶到了鐘表館。剛講解完畢，他就被一對母女攔住了。那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一見到王津就高興地喊道：“王津伯伯，我想問您一個問題。為什么您在片子里說看到這些修好的鐘表很心疼呢？”王津笑了，因為很多人問過他這句話，那個鏡頭戳中了大部分人的淚點。于是，他對小姑娘說：“你看我們辛辛苦苦修好的鐘表都是很干凈的，還很漂亮。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展柜密封性都不太好，容易落灰塵，所以我很心疼呀。不過，等你長大了，再來故宮的時候，我們鐘表館肯定會做得更好，環(huán)境也會變得更好?！?/p>

其實，不僅如此，王津之所以心疼還因為修好的鐘只能安靜地陳列在那里，真正精彩的演繹過程并沒有展示出來。所以，他還有一個愿望，就是今后每修好一座鐘就拍一段視頻，在展示柜旁貼上一個二維碼，讓游客用手機一掃碼，就能看到這些獨一無二的鐘表在表演、在歌唱。

別看對鐘表館環(huán)境改造的想法前衛(wèi)，生活中的王津其實是個很保守的人。很多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留言，吵著要給他當兒媳婦。沉浸在鐘表世界的王津?qū)τ诰W(wǎng)絡(luò)上這種贊美之詞還不太適應(yīng)，他好奇地問同事：“你說，他們怎么知道我有兒子的？”同事都笑他像是一個穿越來的古人。不過他也有自己的冷幽默，笑笑說：“這樣也好，那我兒子找媳婦就不愁了。”

王津?qū)Ｗ⒌氖轮皇晴姳?，有人說他的生活就像動畫電影《瘋狂動物城》里的樹懶，慢慢悠悠不著急，銼個螺絲都得一點一點來。故宮收藏的鐘表約有1500件。39年前，王津進入故宮時，他的師父和師兄就在修復(fù)這些鐘表。39年過去了，經(jīng)他手修復(fù)的鐘表有300多座。如今，還有至少三分之一的鐘表蒙著塵埃安靜地待在故宮地庫里等待修復(fù)。王津還有5年就要退休了，但他無法提前規(guī)劃每年的工作量，因為一年下來他只能修十來個普通的鐘，大型的鐘能修五六個，有時候碰到難的就只能修一兩個。不過，他有自己的節(jié)奏：“這活是急不得的，如今小亓也能帶徒弟了。我修不完的鐘就讓小亓他們接著慢慢來，總有修完的一天。不過，我也希望它們能早點被修好，起碼我也能看看??！”

不久的將來，故宮北院區(qū)新建的文物保護修復(fù)中心就要投入使用了，王津也要離開那個待了將近40年的屋子?，F(xiàn)在，王津特別珍惜每天上班的那段時光，從故宮北邊的神武門進來，往西走上一小段，在一個窄窄的巷口拐入，順著路就走到了過去“退休老太妃們”居住的西三所……

“這樣的生活很安寧，挺好！”王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