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行行重行行》中的時空藝術(shù)

翁思綺

【摘要】《行行重行行》之成就在很大程度上賴于時空藝術(shù)。《行行重行行》中有豐富的時空呈現(xiàn)；時空意識的介入，時空意象的營造與情感的表達水乳交融。在這時空藝術(shù)的背后是東漢特定時代背景下文士時空意識乃至生命意識的拓展。

【關(guān)鍵詞】《行行重行行》；時空藝術(shù)；時空意識

《古詩十九首》之所以被歷代文人吟詠，卓爾不群，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其中的時空藝術(shù)?！缎行兄匦行小纷鳛椤豆旁娛攀住分械牡谝皇?，對于時空的呈現(xiàn)典型充分。

與其余十八首詩一樣，《行行重行行》的作者按大多學(xué)者的說法應(yīng)為東漢時期的中下層文人。對于《行行重行行》主題對象的解讀歷來不一，一說為思婦對心上人的思戀；一說為“賢者不得于君，退處遐遠，思而不忍忘”，即逐臣念君王之詩；一說認(rèn)為是行旅者借思婦口吻敘述對閨中人的思念。然不論哪種說法，詩中所表達的離愁思念之情是明顯可感，也是公認(rèn)的，故本文對此詩的情感賞析取“離愁思念”，并不具體判定其中的對象身份。

一、《行行重行行》中的時間藝術(shù)

時間是文學(xué)的永恒主題之一。古人對時間的感懷數(shù)不勝數(shù)，先秦時有《詩經(jīng)》唱出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離騷》中屈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人們對時序的關(guān)心多著眼于眼前的季節(jié)輪回與景物變換。到了東漢，文人對于時間之流逝更為敏感，這樣的敏感體現(xiàn)于《行行重行行》中便是時光的寸寸流逝及時間的瞬時變化。

這首詩中體現(xiàn)時間的詩句明顯有二，其一為“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鼻懊嬉褦⒄f了別離后兩人距離的遙遠，并運用比興手法，以“胡馬”、“越鳥”喻其殷切的思念——飛禽走獸尚且眷戀鄉(xiāng)土，更何況人。而后便從時間的角度表現(xiàn)相思歲月。前半句“相去日已遠”正面交代別離的日子已無可計數(shù)，后半句“衣帶日已緩”，詩人巧妙地托衣帶這一物體的“日已緩”來展示時間的流逝。“日已遠”、“日已緩”，一正一側(cè)，皆是時光的寸寸飛逝，而在這其中是主人公恒久的思念與日日撫髀的煎熬。這句話與“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類似，皆未明說相思，思念牽掛卻已融入每一存消瘦的肌膚里，每一個衣帶漸寬的日子里。此外“衣帶日已緩”亦是就果顯因，帶緩為果，人瘦是因，而再一步挖掘，思念是根本。詩人將這般情感與流逝的時光結(jié)合在一起，使得表達的情感更加綿長，濃郁。

倘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是綿長的點點侵蝕，那么后面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則如當(dāng)頭一棒，讓人恍然又切實感到痛楚。前半句“思君令人老”是直白而痛苦的人生體驗，思而不得，韶華不再。與前面“衣帶日已緩”最大不同的是，后半句一個“忽”字，體現(xiàn)了時光飛逝的迅疾，是對時間的突發(fā)式感受。前面相思漫漫，情感的旋律緩慢徘徊，而這里以一“忽”字，以對時間瞬時變化的捕捉，作者將漫長的別離牽掛的煎熬化為一瞬，情感的折線陡升：“忽”亦是主人公的恍然——原來已把最美好的年華投放到了相思，頓悟相思的長久與無望，而人生時光短淺如斯，遲暮之感頓生。時間的迅疾襯托出情感的陡升，兩者又相互映照，結(jié)合，拓寬了全詩的意境，加深了其哲學(xué)意蘊。

對于“衣帶日已緩”與“歲月忽已晚”二句，清代吳淇評價道：“妙在‘已晚上著一‘忽字。彼衣帶之緩曰‘日已，逐日撫髀，苦處在漸；歲月之晚曰‘忽已，兜然警心，苦處在頓?！边@一“漸”一“頓”，一緩一疾，托出不同節(jié)奏的情感，使全詩的別離相思之情有所起伏，錯落有致。此外時間意象、意識的介入，亦使得情感的表達具有時間的重量，豐富了全詩的情感內(nèi)涵。

二、《行行重行行》中的空間藝術(shù)

古代交通不便，空間阻隔是困擾人們的一大難題。面對難以克服的距離，人們顯得渺小無力和微不足道，別離之苦有一在此?！缎行兄匦行小分凶髡甙芽臻g意象與別離相思，個體的生存體驗相結(jié)合，空間意識的介入使作者的情感得到進一步的拓展升華，使生命意識得到體現(xiàn)。

詩中的“空間”在首句便有所體現(xiàn)?！靶行兄匦行?，與君生別離”，鏡頭推出一個不停前行越走越遠的身影，兩人的距離愈來愈遠，兩次“行行”迭字的運用不僅呈現(xiàn)出韻律美，節(jié)奏感，更是空間距離不斷延伸的體現(xiàn)，而“生別離”的愁痛則在動態(tài)的距離中綿延如絲，不可斷絕。下一句“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空間一下變得宏闊，“萬余里”數(shù)量值的使用，是對遙遠的空間距離的量化表現(xiàn)，亦是別離過后個體無數(shù)次對遙遠距離體驗感受的迭加，凝結(jié)。如果說上一句是可觀感的實景，那么此句萬里天涯的蒼茫則更多的是別離后主人公在茫然而固執(zhí)的思念中所虛想的分離空間，是對上一句空間的延展。各自天涯，無以相見的愁苦與念想在宏闊的天地間鋪展蔓延。此外，這一句亦道出蒼茫天地間個體的渺小無力之感。

再往后一句“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道路”是空間意象的直接呈現(xiàn)，“阻”、“長”兩個形容詞則是作者對空間的體驗與刻畫?！暗缆纷枨议L”，既有分開時離者身后那段延伸的崎嶇道路的實景，更有身影消失不見彼此后主人公對距離的拓展想象。面對遙遠而又曲折，無法逾越的空間距離，主人公終于發(fā)出“會面安可知”的揪心悲嘆。

從首句到第三句，情感層層遞進：從最初分別的不舍愁情，到分隔時思念愈發(fā)濃重，到帶著對無法克服的距離無奈痛苦一嘆。而這有賴于空間意識的介入。實景基礎(chǔ)上的虛設(shè)空間的拓展使得情感顯得更為廣闊深遠，虛實空間的結(jié)合相生增強了全詩意境的感染力。同時空間的營造使得情感的表達更為深邃，不止于離愁相思，亦有主人公，也是作者本身對延伸的，宏大的空間的一種觀察感受，以及在這廣袤空間映照下對個體自身的體悟。

三、時空交錯中的東漢士人

以上雖僅就《行行重行行》中的時空藝術(shù)進行賞析，卻能起到窺一斑而見全豹的作用——《古詩十九首》中其余十八首亦充分體現(xiàn)了時空藝術(shù)的應(yīng)用，時空意識的介入，如劉熙載在《藝概》中言：“十九首鑿空亂道，讀之自覺四顧躊躇， 百端焦急。詩至此，始可謂其中有物也已?！倍凇豆旁娛攀住分?，作者對時間、空間的敏感捕捉與呈現(xiàn)，并非偶然。以下為淺析。

東漢時期，政權(quán)動蕩有過之而無不及。戰(zhàn)爭頻仍，國勢漸趨衰微，社會矛盾不斷激化，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斗爭激烈頻繁。政治混亂使得下層文士漂泊蹉跎，游宦無門，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生活的窘使他們對于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有了更深的體悟，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們對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的憧憬與熱情漸漸淡化，加之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思想儒家體系在社會混亂中有所松動，與此同時老莊道家思想流行，從而使這些中下層文士逐漸將關(guān)注焦點從政治轉(zhuǎn)向自然，轉(zhuǎn)向自身。轉(zhuǎn)向自然，體現(xiàn)在他們對時序的敏感，對時間流動、空間變化的細致體驗，對自然的物象敏銳觀察，并通過自然物象感受時空，使個體生命與自然，與時空相通相融。關(guān)注己身，則表現(xiàn)為注重個體體驗、情感的抒發(fā)（而這些個體的情感在當(dāng)時又是普遍的），將自身置于時空之下，對生命進行體悟與思考，并追求內(nèi)在的藝術(shù)時空。

于是，東漢文士與前人相比，有更廣闊，更加深刻的時空意識。于是便有《行行重行行》的“衣帶日已緩”，“歲月忽已晚”，“相聚萬余里，各在天一涯”，也有其余如《青青陵上柏》的“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東城高且長》的“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而這種時空意識的有意介入和拓展，未嘗不是詩歌“覺醒”的表現(xiàn)。

四、結(jié)語

在東漢特定的時代背景下，中下層文士對時空，自身有更深刻的認(rèn)識，反映于詩歌，于《行行重行行》中則體現(xiàn)在時空意識的介入，時空意像的與個體情感、省悟相結(jié)合的藝術(shù)呈現(xiàn)，而作者的情感也在這時空交錯的藝術(shù)中得到升華，更富有哲學(xué)意蘊，具有恒久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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