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金果
初見
我平生接觸的第一個活人,他的名字叫李翊康。
在這之前我接觸的都是死人,他們是我們的食物。
沒有人愿意看到雪女吃飯。雪女平時有多美,吃飯時就有多丑。我們的眼睛放出精光、身體干癟下去,就像一具干尸。我慶幸我遇到李翊康時沒有在吃飯,他也沒見過我吃飯的樣子。
我是一只雪女,枯骨所化,靠美艷的皮囊迷惑男子,啖心飲血。
遇見李翊康的時候正是我外出覓食之際。我望見遠(yuǎn)處有兩個人影移近,為首的那個人烏發(fā)白衣、玉簪朱氅,是個男子。
他走近,我得以看清他斜飛入鬢的眉、挺拔的鼻梁、桃花眼、薄唇。他抬眼看見我,眼里有一瞬間的悚然,之后是驚異,再然后是關(guān)切。他吩咐隨從道:“去給那位姑娘披上狐裘?!?/p>
他告訴我,他叫李翊康,是梁國六皇子。他這次來到雪山,是為了向雪族求得一位高貴美麗的雪女,獻(xiàn)給他多疑的皇兄——當(dāng)朝太子,來打消對方的猜忌。我想問他知不知道雪女是吃人的,不過最后我沒有問,只告訴他我叫阿荒。他將我安置在烏山腳下的驛館里,派人服侍我。我難以啟齒:我并沒有高貴的血統(tǒng),我只是卑微的奴婢。書上說情之所起如鬼迷心竅,不然何以解釋我不將眼前之人看作食物?
他送我一支玉簪,讓我將披散的長發(fā)束上。雪女不束發(fā),我笨拙得不知如何打理。他就來到我身后,將我的銀發(fā)捧起。當(dāng)那高于雪女許多的體溫順著他指尖到達(dá)我心里時,仿佛有千百個聲音在我身體里問:阿荒,你為什么還不吃掉他,你的心為什么跳得這么快?
與族長同輩的雪女青昔,愛上一個人而甘愿為他離開雪山。在被發(fā)現(xiàn)她吃人的秘密之后,那個人驚恐地請來天師將她打得魂飛魄散。青昔死了,還沒活過兩千歲,因?yàn)樗龕凵狭巳恕?/p>
我猛地推開李翊康,奪門而出。
我對他沒有食欲,這是否代表我已經(jīng)愛上他,又是否預(yù)示我將背負(fù)和青昔一樣的悲慘命運(yùn)?
我坐在驛館房頂,又大又圓的月亮就在頭頂。我仰頭看月亮,無助得想哭。他搭了梯子爬上來,說他叫翊康,翊字是輔助的意思,他父皇希望他以后能扶持皇兄。他淡淡地說道:“可我皇兄不相信?!?/p>
“你那么怕你皇兄,他會把你怎么樣?”我歪著頭想象,“難道殺了你?”
翊康斂眉而笑:“他首先是太子,之后才是我的皇兄。
我搖了搖頭:“我不懂?!?/p>
不吃人的第七日,我餓得瞳孔發(fā)紅。我敲開一間屋子,倚在門框上向里面的陌生士兵微笑。他一把攬住我,餓昏頭的我忘了等待更好的時機(jī),立刻將他撲倒在地。他驚悚地慘叫,用手邊的銅盆砸我,我頓時頭破血流。一個法力低下的雪女,必須在男人毫無防備時下手,否則只有死。
我倉皇地轉(zhuǎn)身逃跑,躲避著聞聲趕來的眾多守衛(wèi),慌不擇路地逃向雪山。
慌亂中,我唯有一個意識是清醒的:不能讓李翊康看到這樣的我。
可他來得很快,我與他匆匆對視。我不確定他是否認(rèn)出了我,只能拼命地逃遠(yuǎn)。他一定看到我了,吃人的我。
我隱約聽見他說:“不要放箭?!?/p>
我逃回雪山,跪倒在族長身前。族長年邁,卻依舊高貴美麗。她瞥了一眼我的傷口,剔著指甲輕蔑地笑我廢物。
再見
我的屬下又凍死了一個。
埋葬他時,影衛(wèi)玉宋對我說:“王爺,咱們明日就沒有吃食了。”
我苦笑:“若是這一回能挺過去,我請兄弟們喝大酒!”這么多年,玉宋第一次紅了眼眶:“王爺……”
我叫李翊康,嶺南襄王。我舉兵伐天子遭到鎮(zhèn)壓,三萬兵馬只剩八十五位死士,被逼到烏山腳下。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烏山。
第一次來的時候,皇兄還是太子。我不遠(yuǎn)萬里前來,為的是給他求一位美妾。這可以讓皇兄開心,讓我的仕途不再舉步維艱。
在這里我遇到一個小姑娘:她皮膚罕見的瑩白,一頭銀發(fā)飄在空中如風(fēng)拂雪,寒冬臘月卻只著一件紗衣。她美麗無雙,眸中綻放凄艷在眼波流轉(zhuǎn)之際。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我低估了雪女的容顏,也低估了自己的欲望。未見她前一切另當(dāng)別論,既已見她,那普天之下,我便只要她一人。
她看我時眼里的好奇與傾慕幾乎令我瘋狂。她是雪山里的精靈,而我卻僅僅是一個皇室庶子,受盡輕視猜忌。
為她綰發(fā)幾乎用盡我一生所有的勇氣。我的指尖觸碰到她的耳垂,感受到她低于常人太多的體溫。這無意間的觸碰讓她驚惶瑟縮地逃離了我的房間,如同受驚的小鹿。而她那一頭銀發(fā)的冰涼觸感依舊留在我掌心,提醒我那是她,雪女。
可她又消失了,在吃人怪物出現(xiàn)的那場騷亂里。我的一個守衛(wèi)被怪物撕咬得血肉模糊,死前回光返照地嘆息了一句:真美。
她消失了,如同雪落在雪山上。
我命人封山搜查,傾盡所有力量去尋找她,可是哪兒都沒有她的身影。但卻有意外的收獲,屬下向我稟報,在烏山雪峰之巔,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宮殿。
如若沒有雪山此行,窮我一生也不會見到如此巍峨的宮群:碾冰為階玉為梁,宮燈綴明珠,梁上開雪蓮,皓皓十余里。冰色的大門緩緩地開啟,數(shù)十位雪女魚貫而出,容色之艷灼了我們所有人的眼。為首的雪女深施一禮:“貴客來訪,請隨我去見族長?!?/p>
我們一行人走過雪色宮道,眾多雪女在一旁興奮地竊竊私語。我的目光掠過她們不盡相同但同樣美麗的臉龐,一一辨認(rèn)她們的五官。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最后我見到了族長,那是個上了年紀(jì)卻依舊美艷的女人。族長設(shè)宴款待,我們開懷暢飲。我如從夢中驚醒,從酒酣瞬間變得清明,因?yàn)槲衣犚娮彘L慵懶的嗓音,她呼喚的是我朝思暮想的名字:“阿荒。”
于是我又看見她邁著碎步入殿,帶著明顯的敬畏與害怕,輕薄紗衣掩蓋不住她纖細(xì)的身段與渾身交錯的鞭傷。她微微顫抖著跪伏在族長面前,如一只柔弱的玉兔。族長淡淡地說道:“扶我回去?!彼阒t卑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扶著族長離開,以一個奴婢的姿態(tài)。她望見了我,眼里俱是驚惶。我勉力維持著儀態(tài),眼睜睜地看著失而復(fù)得的她離去。
之后,我?guī)ё吡俗蠲赖难┡{(lán)于。
皇兄滿意于我這次的表現(xiàn),雖仍有忌憚,但終歸不再處處鉗制。
天是在三個月以后變的。
我在睡夢中被人搡醒,僅著中衣被五花大綁拖至東宮門前,我看見同樣被捆住的還有雪女藍(lán)于。她絕美的臉上濺滿鮮血,身邊擺著一具被啃噬得慘不忍睹的尸體,那是皇兄的近身內(nèi)監(jiān)。
皇兄一腳將我踹倒,咬牙切齒地說道:“我的好六弟,這食人的妖女,便是你特地獻(xiàn)給我的大禮嗎?”我勉力答道:“臣弟不明白?!?/p>
太子猙獰地冷笑:“本是好算計(j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只食了奴才,六弟很失望吧!”
驚懼之下,我想起那個慘死的守衛(wèi),一時恍然。太子不聽我的辯解,以謀害儲君的罪名將我囚禁于王府,這是他除掉我的良機(jī)。
藍(lán)于是被活活燒死的。一直都很安靜的藍(lán)于,在被烈焰吞沒之前大聲嘶喊:“殿下,你不是說愛我嗎……”回音凄厲,我又想起了阿荒。
我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見到她。她在一個深夜?jié)撊胛冶磺舻耐醺N以谒瘔糁斜犻_眼,看到枕邊她瑩白凄美的面容。我一下子擁她入懷,難以置信地說:“阿荒,是你嗎?”
她靠在我的懷里默默流淚。我不知她是否同我一樣一開始就情根深種,如果真是那樣我又該怎樣叩謝上蒼?我亦不知她是如何跨越千山萬水來到我身邊,一路上捱過多少辛酸苦楚。她只是說:“我找到你了,好像是在做夢?!?/p>
可我是階下之囚,日日被逼飲下名為補(bǔ)藥的毒藥。我的身體一日日衰弱下去,毒發(fā)身亡是遲早的事情。
我決定拼死一搏,起兵推翻太子,但前提是先將她送走。
她推門而入,我在寫調(diào)配兵馬的軍書。我抬頭看見她天真爛漫得像個孩子,那么美好的笑容卻在看到玉宋時瞬間凝固。
是我,我讓影衛(wèi)玉宋顯明身份,以一個女人的姿態(tài)站在我身邊。我對阿荒說,玉宋伴我多年,下個月我要娶她進(jìn)門。
我言笑自若地說著那些傷人的話,看著她的眼眶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變紅,清澈的眼中盛滿淚水,難以置信地望著我。她眼中有令我震驚的傷痛,她問我,愛不愛她。
我?guī)缀跬纯嗟靡獙λ缓埃耶?dāng)然愛,此生除了你我從未愛過別人??墒俏覜]有。玉宋擋在我身前,冷言道:“放肆!你不過一介奴婢,與王爺何止云泥之別!”
阿荒怔怔地望向我,目光一寸寸地黯淡下去。我側(cè)首,不再看她。你瞧,我明明這般愛她,卻親手將她逼入絕境。
她走了。
我發(fā)泄一般縱馬狂奔。力竭倒地時我還在想,如我功成,必定單衣赤足前往雪山請罪,即便是跪也要將她求回來;若兵敗死于太子手下,也不至于令她傷心,恨總好過愛而不得。
如今我果然兵敗,陰差陽錯間我竟被逼到烏山?;蛟S是上天垂憐,我最后來的地方竟是這烏山。
我命眾人聚堆取暖,自己和影衛(wèi)玉宋、流風(fēng)帶上火把去尋路。剩下的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正因?yàn)檫@赤膽忠心,我不能再讓他們冒險。我不要再辜負(fù)別人。
烏山是她的故鄉(xiāng)。想到這里,我的心臟猛地收縮,陣痛襲來。
寒風(fēng)蕭瑟,我立在雪山上猛然從回憶中驚醒。我面前站著兩位女子,銀發(fā)紅瞳、素色輕紗。
太子的毒藥太厲害,如今我視力不佳,體力亦是不支,再難保持清醒,仰面倒在茫茫白雪之中。
轉(zhuǎn)醒時,映入眼簾的是冰窗雪梁、玉盆金床——這里是雪宮。
我來到雪宮,臨死之前我還能來到雪宮!我?guī)子蛋莼侍旌笸?,落淚一場。此時大門緩緩地打開,外面光線太強(qiáng),我?guī)缀醪荒芤曃?。我本能地用手去擋眼,卻在指縫間看見有女子高發(fā)嚴(yán)妝、逆光而來。
她比以前更美,舉手投足再沒有當(dāng)年的稚氣,多了非權(quán)勢而不能渲染的高貴。她更加出塵,眼里卻不再是一汪清泉,她望向我時清冷沉靜得如一泓冰湖。
她眼波瀲滟,笑意譏諷:“襄王,久違?!?/p>
我小心翼翼地望著她,艱澀地開口:“你不要為我傷心?!彼良虐肷危蝗痪o緊地抱住我,痛哭出聲。她原諒我了,即使她以為我背叛了她。
夜,她依偎在我枕側(cè),體溫如同她為我制作的玉雕輪椅,冰涼卻令我依稀找回從前相伴的暖意。她不再如原來一樣嘰嘰喳喳地同我說個不停,但她的安靜同樣讓我寬心,直到她對我說:“做我的皇夫?!?/p>
我心頭狂喜卻又狂悲,不得不選擇沉默。她慢慢地起身,脫離我的懷抱坐直身體。她很平靜:“為什么,我令你討厭?”她頓了頓,“因?yàn)槲也皇侨耍课椰F(xiàn)在成了族長也不行嗎?”
我看著她顫抖的纖細(xì)身形,那是一個族長所能克制的極限。她的聲音都變了腔調(diào),問道:“因?yàn)橛袼??你不愿意讓她委屈?”她淚流滿面地笑了,美得不可方物,“看來你真的很愛她?!蔽腋┥韲I出一口黑血,她視若無睹,伸手鎖住我咽喉,一點(diǎn)點(diǎn)兒收緊。
窒息感充斥了我的大腦,我的神志卻出奇地清醒:“阿荒,送我下山……”
果然,阿荒暴怒。一個強(qiáng)大的雪女,殺我如同碾死螻蟻,但最后她卻只揚(yáng)手將我擊出一丈開外。
她聲音清冷地說道:“我可以把你當(dāng)成一個人,也可以把你當(dāng)成一頓飯。激怒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那么喜歡你了!”
一同被雪女發(fā)現(xiàn)的還有玉宋和流風(fēng)。我掙扎著去找他們,要他們將我送下烏山。最后我在柴房找到流風(fēng),那是我見過他最軟弱的樣子。他說:“王爺,完了?!绷黠L(fēng)告訴我,玉宋剛剛被雪女硬生生地拖走,他們根本打不過雪女。
我感覺天旋地轉(zhuǎn),順著一路上殘留著的血跡,勉趕往阿荒的寢宮。血腥氣越來越濃重,我用盡僅余的力氣將沉重的宮門開啟。
烏山獨(dú)有的凍土被鮮血浸泡得柔軟起來。我看到滿地零碎的血肉,數(shù)具猙獰的干尸趴在地上舔血食肉,其中一具抱著的是玉宋那已被啃噬得殘破不堪的頭顱。
一具目露精光的干尸向我裊娜行來。幾丈距離間,她完成了從干尸到阿荒的轉(zhuǎn)變。她用粉紅的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血跡,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女人的肉,就是不好吃?!?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終見
我回到雪山,素來嚴(yán)厲的族長竟然又收留了我。我變了,開始明白很多事情。原來掌權(quán)這件事并非我不能,而是一直以來我未曾想過。
我學(xué)會察言觀色、建言獻(xiàn)策;我學(xué)會輔佐族長鐵腕治下,越來越多的人稱贊我賢明,用那些曾用來稱贊李翊康的詞句。但沒有人知道我為何愛飲茶騎射,為何我房內(nèi)傳出的樂音是出自叫作瑟的人類樂器,以及為何我每隔十日就派雪女下山打探人間的朝中局勢。
她們并沒有愛上過人類。
族長最終禪位于我,不僅僅是因?yàn)槲以谧迦酥性絹碓礁叩穆曂骸鞍⒒模阍撀犨^青昔的故事。可是你一定不知道,青昔是我的妹妹。我派藍(lán)于去殺太子,攪亂人間為青昔復(fù)仇。藍(lán)于卻又愛上了人類,落了個被焚身而死的下場……再沒有哪個雪女比你更清楚,只有烏山才是我們的家?!?/p>
三日前,我真的見到了他,他昏厥著被奴婢抬上來。我從王座上起身,看著他消瘦的面龐,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走下臺階。我在心底問,李翊康,你怎么成了這樣?
我在他的身旁慢慢蹲下,顫抖的指尖撫過他蒼白的臉龐、冰冷的鎖骨、染血的衣袍。我的淚大滴大滴地落下,那個氣度恢弘的高貴皇子,如今神志昏迷地躺在異國的冰冷地磚上。
他轉(zhuǎn)醒時我去看他,他用手遮住刺眼光線,用嘶啞低沉的嗓音輕輕地喚我:“阿荒……”
他當(dāng)初不是高傲地趕我走嗎?
他不是深愛他青梅竹馬的玉宋嗎?
為什么他看起來比我還難過,為什么他欲言又止?
我諷刺他,嘲弄他,我想將從前他厭棄我時我的心痛全部返還給他。他卻只是疲憊地對我笑,艱澀地開口:“你不要為我傷心。”
剎那間,我泣不成聲:他是懂的,懂我為何對他又愛又恨。我跑過去緊緊地抱住他,我原諒他了。
我與他抵額相觸,只恨當(dāng)年可以與他相守時不能恩愛一點(diǎn),再恩愛一點(diǎn)。我們歷盡千山萬水、千辛萬苦地走到這一步,我再也不要與他分開!
我沒有想到他仍不愿意留下來。我伸手扼住他喉嚨,他幾乎窒息,目光卻滿是悲憫:“阿荒,送我下山……”
他咳了一地黑血,我知道這是他毒發(fā)了。饒他傷我至深,我終是不忍殺他。我命雪女將玉宋抓走剝皮食骨——一位族長想如何對待情敵都是可以的。他與我相視,隔著一地零碎的血肉尸骨。我心如死灰卻揚(yáng)起下巴對他冷笑。
你覺得我惡心嗎?看過我吃飯之后。
我無所謂地聳肩,流著淚想,反正你又不愛我。
他垂首虛弱低語,細(xì)若蚊蠅:“送我下山……以命換命?!?/p>
恐懼襲上我的心頭,我看著他的頭慢慢地低下去,我尖叫著傳太醫(yī)。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我只求你不要死去。
十?dāng)?shù)朵雪蓮被他一齊服下,生生地吊住他的氣息。太醫(yī)卻說,他身中劇毒,已是回天乏術(shù)。
他要死了,我在王座上枯坐整日。翊康死了,我也不想再活。
有雪女稟報,流風(fēng)求見。
他向我跪下,求我將翊康交給皇上:“這是王爺最后的心愿?!?/p>
玉宋和流風(fēng)是自幼護(hù)他出生入死的影衛(wèi),若說他對玉宋有情也是兄妹之情。除了烏山來的那位雪女,沒有任何女子可以出入他的房間。先帝指給他的兩位侍妾,早在他第一次從烏山回來時就被遣散。流風(fēng)說,他跟著王爺出生入死十幾年,行軍打仗時王爺傷可見骨不曾動過聲色??赡翘?,烏山的姑娘不辭而別,他看見王爺在昏暗的廊道盡頭無聲地落淚。
“陛下,王爺說他要娶玉宋,只是想將您逼走。王爺曾對我說,若他成功,必定單衣赤足跪于雪宮腳下求您原諒,將您娶回京城做他后宮唯一一人;若他兵敗,他便只有一死,您誤會他恨他,總好過您愛他但他已不在人世?!绷黠L(fēng)目眥欲裂,“陛下,王爺為您殫精竭慮至此,您還要他如何?昨日王爺聽說,原本同行的八十三位死士過半戰(zhàn)死,余下被俘。皇帝有命,十日之內(nèi)若見不著王爺,就將他們凌遲處死,株連九族。王爺不忍,這才執(zhí)意下山?!?/p>
為何他從不與我明說,讓我覺得是他厭我?是了,他太了解我,若我一早便知曉他的苦衷,必然會闖入皇宮手刃皇帝。而他要的是國泰民安,不能得天下,也要濟(jì)萬民。他既已時日無多,又怎會讓朝局動亂?
流風(fēng)慘然一笑:“流風(fēng)如今只有賤命一條,族長若不信,流風(fēng)別無他法。”
說罷,他抽刀自刎,以最簡單的方式證明他所說的話。
翊康醒來是在溫暖的午后。他精神不錯,我知道那是他行將就木前的回光返照。他已完全失明、雙腿盡廢。他笑著哄我:“阿荒,不要生我的氣。”
臨行前,他說:“我從未想過不要你,只是生于皇室不能不為國舍家。答應(yīng)我,不要去刺殺皇帝,如今他才是可以濟(jì)萬民的人。你留著這世間河清海晏,我在泉下看?!?/p>
我含淚應(yīng)諾,他展顏一笑:“阿荒,忘了我吧。你有漫長的壽命,我這幾十年于你不過是白駒過隙。你會遇到更好的人。”我剛要開口,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蒼白面色上的微笑像是要溫暖我,“如有來生,阿荒,我娶你?!?/p>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禪讓族長之位,從此吃齋念佛,終脫離雪女本性,不必食人。我望著巨大圓月,任柔軟黃光灑滿一身,心無旁念。我在等,等一個人。
不知過了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我整日坐在樹頂極目遠(yuǎn)眺。終于有一天,我看見一前一后兩個身影。我輕輕地跳下樹冠,心中如同千萬箏弦同時撥弄,聲如裂帛令大腦一片空白。人影將近,為首的人白衣烏發(fā)、玉簪朱氅,是個男子。他走近,我含淚看清他斜飛入鬢的眉,挺拔的鼻梁,桃花眼,薄唇。他抬眼看見我,眼中有一瞬間的悚然,之后是驚異,再然后是關(guān)切。
那清貴恢弘的氣度與他一模一樣,我聽見他吩咐身后的童子:“去給那位姑娘披上狐裘?!?/p>
我淚如雨下。
編輯/熊貓人 7595177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