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剛
⊙ 設計與文脈
大唐香囊
尚 剛
唐代的香囊尤負盛名,而何家村與法門寺的出土物展現(xiàn)了金銀藝術(shù)的由盛轉(zhuǎn)衰。熏香之外,香囊還有暖手的功用。香囊起于西漢之說未必可信,其制作自唐代始相沿不絕,蒙元時代,又在伊斯蘭世界引來仿效。唐人也將這種圓形器具稱為 “香球”,此稱謂被后人沿用。唐以來的香囊還有玉石和絲綢材質(zhì),著名的楊妃香囊即絲繡制品。
香囊;香球;蹙金;楊妃香囊;《西京雜記》
唐代的香囊雖常常被學人說起,但牽連的若干問題尚應繼續(xù)說明。本文敘說金屬香囊的形制﹑功用,討論其源起與傳布,分析未受重視的玉香囊和絲綢香囊,并考訂著名的楊妃香囊的材質(zhì)。
在唐代香囊中,設計精妙﹑制作考究的銀制品最受關(guān)注。它們一般形體小巧,出土物里,雖然法門寺地宮也有大到近13厘米的孤例,但直徑多在5厘米上下。它們通體鏤空花紋,體做球形,分上﹑下半球,可以開合。上有鏈鉤,能夠隨身掛配。內(nèi)部有同心圓的兩個機環(huán)和一個焚香盂,囊壁與外環(huán)﹑外環(huán)與內(nèi)環(huán)﹑內(nèi)環(huán)與焚香盂分別活鉚。使用中,鉚接的兩個部件相互垂直 (圖1)。不論香囊如何轉(zhuǎn)動,焚香盂依靠部件的聯(lián)接方式和自重,始終保持水平,令內(nèi)置的香料以及香灰﹑香火不外漏。以香囊熏香,既利隨身攜帶,又不會污染﹑燒毀衣物,適用之極,這樣的設計至今仍有典范的意義。至于銀香囊的構(gòu)造原理,則與現(xiàn)代陀螺儀的萬向支架相同。
唐代的銀香囊今存不少。在中國的考古發(fā)現(xiàn)集中于西安一帶,見諸報道的已有8枚,在國外,還至少有5枚傳世。①千余年后,數(shù)量尚多,僅此一端便可判定它們當年的風靡。在西安一帶收獲的香囊里,何家村窖藏和法門寺地宮的出土物,近年尤受關(guān)注。前者入埋在8世紀中葉,屬唐前期,后者封閉于874年,在唐后期。若以何家村香囊(圖2)比對法門寺的收獲(圖3),那么,前期精妙靈動,后期村蠢呆滯,藝術(shù)造詣相去懸遠。其實,這種情形不獨見于香囊,也是唐代金銀器,乃至工藝美術(shù)各品類中普遍的現(xiàn)象。
關(guān)于金屬香囊,最重要的文獻出自中唐釋慧琳編撰的佛學詞典:②
“香囊……《考聲》云:‘斜口香袋也’。按香囊者,燒香器物也。以銅、鐵、金、銀玲瓏圓作,內(nèi)有香囊,機關(guān)巧智,雖外縱橫圓轉(zhuǎn),而內(nèi)常平,能使不傾。妃后貴人之所用之也?!?/p>
慧琳和尚不僅解說了名稱﹑材料﹑形制﹑設計﹑功能,還指出了使用者。
早年,研究者把這種器具稱為“熏球”﹑“熏爐”。按功用﹑看形制,如此命名不算離題,但特別是在法門寺地宮發(fā)掘后,若仍然如此稱呼,性質(zhì)卻絕似起外號。關(guān)于香囊的正名,文獻可以根據(jù)前揭慧琳的記載,實物能夠依靠法門寺的出土。在法門寺地宮,出土了一大一小兩枚銀質(zhì)圓形熏香器具,石刻的《衣物帳》明確把它們記為香囊。③
不過,按照一般的語言理解,囊的形狀扁平近袋,與圓了不相干。應當為著避免歧義,唐人還把這種宜攜的圓形金屬焚香器具稱為“香球”,元稹還借它賦詩諷喻:④
“順俗唯團轉(zhuǎn),居中莫動搖。愛君心不惻,猶訝火長燒?!?/p>
“香球”顯然更能揭示造型特點,在后世,這個稱謂也被通用,“香囊”之名反而不彰。
圖1:沙坡村香囊
圖3:法門寺大香囊
圖2:何家村香囊
金屬香囊可以佩掛衣外,也常置于袖中。使用者有上層婦女,有親貴重臣,還有風流少年。⑤宮廷用品由少府監(jiān)的中尚署成造,按制度,每年臘日(十二月初八),中尚署都要進“衣香囊”。⑥而中尚署也是今日能準確指認造作金屬香囊的唯一作坊。中尚署的作品一定不少,因為,除宮中自用之外,帝王還以之賞賜重臣,如叛亂的禍首安祿山便曾受賜。⑦至于進衣香囊挑選在寒冷的臘日,應當牽連著它的另一個用途—暖手。因為香料燃燒會生熱,金屬傳熱能發(fā)暖。對于這個用途,唐詩早已點明,在描寫姣好女子時,便有“拂胸輕粉絮,暖手小香囊”之句。⑧
銀香囊太過精彩,故唯獨它們今日聲名赫赫。但在當年,香囊還有玉石的﹑絲綢的??上?,它們的實物均已不存,只能從文獻勾稽。玉石的一種,極少見諸文獻,⑨能確定的只有當年數(shù)量不多,至于形制,也可推測。為透香氣,囊表花紋應當鏤空,囊身造型該大體順隨玉材形狀,材質(zhì)所限,囊內(nèi)無法如同金屬香囊那般“機關(guān)巧智”,因此,香料也不可燃燒。清代的玉石香囊(圖4)今存頗多,⑩可做參考。
和玉石制品不同,古代的絲綢香囊數(shù)量頗多,僅僅唐五代的宮廷用品就有不少記錄,如盛唐楊妃隨身的蹙金香囊﹑晚唐懿宗愛女同昌公主步輦上的“五色錦香囊”。?五代的后蜀國主孟昶生性“畏懦”,竟在步輦上垂掛“環(huán)結(jié)珠香囊”的重簾以蔽面。?絲綢畏火,絲綢香囊內(nèi)置的香一定不會靠燃燒生味。至于形制,當如慧琳稱引的“斜口香袋”, 起碼唐代如此。
加上后世的渲染,李隆基﹑楊玉環(huán)的愛情故事更加悱惻動人,因此,在唐代的絲綢香囊里,最著名的是楊貴妃死時佩帶的那只,它還載入正史:?
“上皇自蜀還,令中使祭奠,……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瘞時,以紫褥裹之,肌膚已壞,而香囊猶在,內(nèi)官以獻?!?/p>
盡管史家記下了楊妃香囊的故事,卻未明言材質(zhì)?;蛟S因為銀香囊聲名太著,今日的專家總將它指為金屬制品。?其實,它是絲綢的。之所以如此判斷,因為關(guān)于楊妃香囊的現(xiàn)存最早文獻是張祜的一首七絕,賦詩之時,去楊妃自縊尚不足百年。詩稱:?
“蹙金妃子小花囊,銷耗胸前結(jié)舊香。難為君王重解得,一生遺恨系心腸?!?/p>
一個“蹙金”,已經(jīng)說清質(zhì)地。以今日的知識,蹙金僅為裝飾絲綢的一種刺繡做法,即把捻金線盤釘在繡地上以為花紋。唐代的蹙金繡(圖5)已經(jīng)出土于法門寺地宮,而在當年的文獻里,“蹙金”也屢見不鮮,仍無一不是在說刺繡。如詩歌:?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p>
如筆記:?
“趙牧,不知何許人。大中、咸通中,斆李長吉為短歌,可謂蹙金結(jié)繡,而無痕跡?!?/p>
圖4:清代白玉香囊
圖5:法門寺蹙金繡小拜墊
其實,關(guān)于楊妃香囊的材質(zhì),宋初依然了解,那時的小說還明確地說它是“錦香囊”?。
專家們相信楊妃香囊為金屬質(zhì),原因還在改葬之時,楊妃“肌膚已壞,而香囊猶在”。但是,從玄宗亡命西蜀,途中楊妃自縊,到重歸長安改葬,前后不過一年半。時間短暫如此,則“肌膚已壞,而香囊猶在”極合事理。香囊上還有蹙金繡,如果香囊亦壞,反倒難以理喻。
金屬香囊的結(jié)構(gòu)機巧絕倫,這種設計起于何時?古籍曾有說法?!段骶╇s記》號稱記述西漢長安軼聞,書中說:“長安巧工丁緩者,……又做臥褥香爐,一名被中香爐。本出房風,其法后絕,至緩始更為之。為機環(huán)轉(zhuǎn)運四周,而爐體常平,可置之被褥,故以為名?!?據(jù)此,則香囊的結(jié)構(gòu)設計不晚于西漢??墒牵段骶╇s記》歷來疑案重重,僅作者就有東漢劉歆﹑東晉葛洪﹑南梁吳均等等不同的說法。?而據(jù)描述的工藝美術(shù)品看,至少還留存著唐代的痕跡。如金屬香囊,已知的物證最早在唐,說時代可早到西漢,則僅有《西京雜記》,“孤證不立”。稗官之言,未可輕信。因此,在無確證之前,說金屬香囊的結(jié)構(gòu)是唐人的創(chuàng)造當更有道理。
盛唐時代,金屬香囊已經(jīng)東傳。日本奈良正倉院北倉的珍寶相信為756年獻納品,其中,就有一枚銀香囊,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雖然不異,但形體甚大,直徑18厘米。?巨碩如此,自然不可隨身攜行,只宜陳設,因此也不配鉤鏈。蒙元時代,香囊還西傳伊斯蘭世界,馬穆魯克王朝(1250~1517年)地在西亞北非,其巧匠已能用黃銅精妙仿制,唯形體頗大(圖6)。?
香囊的制作自然也在中國延續(xù),如《宋史·禮志》﹑《金史·儀衛(wèi)志》﹑《元史·輿服志》等記錄的宮廷香球。與唐代相同,后世的香球不僅出現(xiàn)于宮廷,富貴人家也往往有之,如北宋貴婦人乘牛車出行時,“袖中自持”兩小香球,隨車的兩個丫鬟仍持香球侍奉。?明代的大戶也愛使用香球,《金瓶梅》里,李瓶兒便有“熏被的銀香球?!?似應留意的是,明人稱熏被的香球為“閨房之雅器”,?這該表明,當年這類香球的使用者或以女子為主,而其形體也應較大。明代金屬香球至今還有保存,如國家博物館收藏的黃銅制品,其腹徑13.3厘米(圖7),遠遠大過唐代習見的5厘米上下。?
玉石香囊和絲綢香囊后世當然也會制作﹑使用。玉石的,可如前揭清人之作,絲綢的,則有更早的實例。在福州的南宋黃昇墓(1243年),就曾出土繡花的羅香囊 (圖8)。黃昇嫁為趙宋宗室婦,身份高貴,其香囊形制似袋,長5厘米,寬4.8厘米,貼繡蓮荷鴛鴦圖案。其鴛鴦紋竟“用釘金針法繡出輪廓”,?“釘金”就是楊妃香囊蹙金繡法的別稱。已知的唐宋上層婦女的絲綢香囊都用同樣的裝飾手法,這是巧合?
注釋:
① 齊東方:《唐代金銀器研究》,第110~113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
② 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七《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第五百四十卷》,第26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6年。
③ 《應從重真寺隨真身供養(yǎng)道具及恩賜金銀器物寶函等并新恩賜到金銀寶器衣物帳》,陜西省考古研究所:《中國考古文物之美·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第95~97,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
④ 元?。骸断闱颉罚度圃姟肪硭囊?,第4552頁,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⑤ 章孝標:《少年行》(《全唐詩》卷五0六,第5756頁):“平明小獵出中軍,異國名香滿袖熏。畫榼倒懸鸚鵡嘴,花衫對舞鳳凰紋。”
⑥ 李林甫:《唐六典》卷二二《少府監(jiān)》,第573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
⑦ 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上,第1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⑧ 白居易:《江南喜逢蕭九徹,因話長安舊游,戲贈五十韻》,《全唐詩》卷四六二,第5253頁。
⑨ 已知的唐代記錄僅出現(xiàn)在李濬《松窗雜錄·物之異聞》,第12頁,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⑩ 如《中國玉器全集·清》圖168﹑169(石家莊,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1993年),《(新編)中國美術(shù)全集·玉器三》,第748﹑749頁,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
? 李昉:《太平廣記》卷二三七《奢侈二·同昌公主》(頁1826,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公主丞七寶步輦,四角綴五色錦香囊,囊中貯辟邪香﹑瑞麟香﹑金鳳香,此皆異國獻香,仍雜以龍腦金屑?!卑础稄V記》雖稱此則“出《杜陽編》”,但在中華書局1960年的《杜陽雜編》排印本中,此“香囊”脫“錦”,做“五色香囊”,見第55頁。
? 佚名:《五國故事》卷下(頁16前~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孟)昶性畏懦,······出則乘步輦,蔽以重簾,環(huán)結(jié)珠香囊,垂于四角,香聞數(shù)里,人亦不能睹其面?!?/p>
? 劉昫:《舊唐書》卷五一《楊貴妃傳》,第218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 如《唐代金銀器研究》,第110頁;申秦雁:《葡萄花鳥紋銀香囊》,《花舞大唐春》,第221頁。
? 張祜:《太真香囊子》,《全唐詩》卷五一一,第5844頁。
? 杜甫:《麗人行》,《全唐詩》卷二五,第336頁。
? 王定?!短妻浴肪硪?《海敘不遇》,第109頁,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
? 樂史:《楊太真外傳》卷下(上海古籍出版社《開元天寶遺事十種》本,第143頁,1985年):“上皇密令中官潛移葬之于他所。妃之初瘞,以紫縟裹之,及移葬,肌膚已消逝矣,胸前尤有錦香囊在焉。中官葬畢,上皇置之懷袖?!?/p>
? 《西京雜記》卷二,第8頁,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 《西京雜記·出版說明》。
? 關(guān)根真?。骸睹麑毴毡镜拿佬g(shù)·正倉院》圖33,東京,小學館,1982年。
? 馬文寬:《唐代鏤空刻花涂金銀香球祭器西傳》,《故宮博物院院刊》2009年第3期,第88~94頁。
? 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一(頁4):“京師承平時,宗室戚里歲時入禁中。婦女上犢車,皆用二小鬟持香球在旁,而袖中又自持兩小香球。車馳過,香煙如云,數(shù)里不絕,塵土皆香?!?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二九回《吳神仙貴賤相人 潘金蓮蘭湯午戰(zhàn)》,第222頁,香港,星海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87年。
? 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二二《香球》,第42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 《中國文物精華大全·青銅卷》,第374頁,圖1341,臺灣商務印書館,1994年。
? 福建省博物館:《福州南宋黃昇墓》,第21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
圖6:明代黃銅香囊
圖7:馬穆魯克黃銅香囊
圖8:黃昇墓刺繡羅香囊
尚 剛 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 教授 博士
Incense Burner of the Great Tang
Shang Gang
Incense burners of the Tang Dynasty enjoy great reputation worldwide. Among others, unearthed examples from the two excavated sites date back to hat era, Hejiacun and Famen Temple, witnessed the art of gold and silver in Tang Empire going downhill from its heyday. Besides perfuming, incense burner functions s hand warmer. Although the statement that its history started in the Western Han seems implausible, its handcraft passed down since Tang Dynasty. During the Mongol-Yuan period, imitated works were further found in the world of Islam. Tang people also called this circle ware “incense ball” which was adopted by later generaons. Since then, jade and silk have become alternative materials, the renowned incense burner of imperial concubine Yang was made of silk.
Incense Burner, Incense Ball, Gold Couching Embroidery, Incense Burner of Imperial Concubine Yang, Xijing Zaji (Miscellany of the Western Capital)
J18;J52
A
1674-7518(2016)01-005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