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我失去她的蹤影了。
來往的人群、擁堵的車流、喧嘩的聲音、嘈雜的建筑物……像無數(shù)張正在開合的大口,把她吞沒掉。
這傍晚像個頑童,貪樂、死倔、精力充沛到毫不顧忌他人的疲憊,陽光依舊刺辣辣地照在我的臉上,提醒我還有大把的時間,放棄尚早。
我于是徒勞地四處張望,人們的背影是如此相似,正從一種奔波姿態(tài)切換成另一種奔波姿態(tài),表情上掛著黯然與虛軟,像是一節(jié)節(jié)被耗光了的電池——一頓飯、幾句閑話、兩小時電視劇或是一盤游戲、至多七個小時的睡眠,我們依靠這些讓自己恢復(fù)到可以被生活再次壓榨的狀態(tài),周而復(fù)始。
街上有很多直長發(fā)的女子,看起來就像是林固的復(fù)制品,細長的頭顱和脖子,穿著修身的短褲,露出纖長美麗的大腿。漂亮的女孩子們總是知道自己的優(yōu)勢,但這種知道其實是個幻覺,它不但讓別人看不清漂亮背后的東西,也讓自己看不清,特別是那些重要的東西。
我想要抓住林固,但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試圖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我忍不住這樣想,因為我知道所有的墮落最終都必須靠自己的力量爬回來,而我很懷疑林固是否還有那樣的力量。
第一個原因:她長得實在太漂亮,是那種大多數(shù)男人都愿意付出勇氣和代價的極具誘惑性的漂亮,她確實可以很輕易地得到會讓大多數(shù)人眼紅的東西,任何人都沒有理由阻止她做這樣的選擇。
第二個原因:她需要翻身——她做了太久殺人犯的女兒。她的母親羅薇因謀殺被判無期,現(xiàn)在仍在坐牢。她的父親在她母親成為殺人犯之前就已經(jīng)去世多年,因此無法給她所需要的關(guān)鍵安慰?,F(xiàn)在的監(jiān)護人是她的舅舅,但后者把自己的義務(wù)僅等同于供她吃穿讀書,我想他大約也憎恨羅薇株連了他的名譽與錢包,于是把林固送到離家上百里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寄宿,每年只聚兩三次,眼不見為凈。那案子鬧得太大,羅薇心思縝密,精神正常,手段殘忍,證據(jù)確鑿,殺人只為牟利,沒給人留下半點兒可以原諒的借口。
距離不能阻止丑聞的傳播,人們對于落水狗,大約總是覺得毆打比同情更合適,在這種事情上格外齊心協(xié)力,女孩子們幾乎都不和林固來往,嫉妒有了公憤作為外衣,更加肆無忌憚。而男孩子們也被知情人好心告誡,她的背景像傳染病房,她亦是可怕的帶菌者、潛在的兇手。大家形成共識,以致沒有女生寢室愿意接納林固,鬧出好幾次聯(lián)名事件,校方不得不作出妥協(xié),只得給林固安排了一間單人房。
林固需要的也許不過是尊重,但外表的美麗并不能直接帶來尊重,她沒有考上大學(xué),便幾乎失去了靠自身扭轉(zhuǎn)乾坤的大部分機會。我很明白她的想法,她很清楚自己還有一條捷徑可走,這個世界永遠不會缺乏膜拜錢勢者,哪怕是嘴上破口大罵,但只要時機合適,照樣來者不拒。她是漂亮的女人,若不能自強,至少還可以成為強者的附屬品,狐假虎威。狐貍精有了錢勢,至少可以得到一些當(dāng)面的尊重與不當(dāng)面的忌憚,至于那些只會對弱者掄起棒子的人們,則會把她遺忘掉。
我知道她有成功的可能性,我要阻止的正是這個可能性。
那種成功是比失去更加可怕的黑洞,她不明白,被人的舌頭鞭笞與被自己的憤怒鞭笞,后者要可怕的多。失去自我的過程就像是一條巨頭大蛇在吞噬自己的尾巴,你將感到自己在自己的身體里被腐蝕消化,而憤怒不會消失,它向外拓展,通過更多的傷害來彌補自己。但那通常不是彌補,而是反彈,于是你更憤怒,失去更多的自己,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成為空。四周全是空,連疼痛也是空,這種絕望的空從四面八方壓迫過來,你會發(fā)現(xiàn)死亡才是一個令人欣慰的出口,你艱難地爬向那個出口,極度渴望……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
“林固!”我沖著人群喊,有不少人回頭看我,因為我的聲音在發(fā)顫。
我終于在車展現(xiàn)場找到林固。
她很清楚什么地方最能吸引她的目標(biāo),只可惜她的資歷太淺,費勁心思的衣著只能搭配一輛國產(chǎn)車,瑪莎拉蒂與蘭博基尼旁邊的金發(fā)車模遠比她耀眼奪目。
她的大眼睛小野貓似的冒著火光,那是我的錯覺,她只不過在與閃光燈們對視,嘴角微笑,但更像是冷笑。她把心思花在變換姿勢上,因為太專注的緣故,看起來比她代表的汽車更像一架機械。她的妝容很濃,我看不出她的年齡,既不像十六歲,也不像二十六歲,但一眼便知不會有太長的保質(zhì)期。
人類造出了越來越多的物,后者的數(shù)量遠遠超出了前者。成為物是簡單的,命運不必掌握在自己手里,省時省力。人類中亦有頗多效仿者,看準(zhǔn)行情,量身定做,貼上標(biāo)簽,待價而沽。女人中有很多,男人中也不少。
我呆看著被各色目光包圍的林固,突然詞窮。
一直等到車展結(jié)束,她換了衣服出來。她穿得并不寒酸,只是氣質(zhì)太遜,盡管努力挺胸抬頭,仍然撐不起場面。自卑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毒藥,有太多的人熱衷于養(yǎng)育她的自卑,美麗的皮相、傲慢的姿態(tài)與昂貴的物質(zhì)都治不了根,甚至不相克,倒相生。
我依舊想不出說辭,只好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很快就察覺了,加快了腳步,熟練地連進了幾個拐角巷子。我并沒有如她所愿地被甩掉,在跟蹤與反跟蹤方面,我的經(jīng)驗比她要豐富許多。
“鐘老師,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她終于決定面對,轉(zhuǎn)過身,微抬著下巴,與我對峙。
“我擔(dān)心你?!?/p>
她冷笑,那是一種貨真價實的不信,在經(jīng)歷太多失望之后的不信。
“我想跟你談?wù)?。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不管怎樣,先畢了業(yè)再說?!?/p>
“怎么算行的?”她以一種近乎無賴的語氣挑釁著,“畢業(yè)了又不包分配,老師是不是有好路子要介紹???有的話先謝了啊,要是我滿意,老師想要什么好處都行??!”
她學(xué)的是機電專業(yè),成績一塌糊涂,即便有招工單位也不會推薦她,而她又怎么可能安心做一個薪水、地位都低人一等的女工呢?
“好??!”我說,“請我喝酒,邊喝邊聊?!?h3>三
“你是喜歡買名牌啊,還是地攤貨啊?”兩杯酒下肚,壯了膽,口齒也伶俐多了。我看著目瞪口呆的林固,她被我喝酒的樣子給驚住了。
“廢話!”
“一樣的道理,文憑就是一個人的商標(biāo)牌子,你連個中專文憑也沒有,”我說,“現(xiàn)在人都虛榮著呢,你以為男人就看女人的一張臉?大學(xué)里漂亮女孩兒多了去了,說出去也倍兒有面子。你要只是跟人過夜,那文憑確實沒用,抵不上一張體檢證書。你要是想要個正式名分還得被人尊重,這文憑再破,也還是不能不要。沒了這東西,你就和地攤貨沒區(qū)別?!?/p>
林固郁悶了,但還是不服:“就一破中專文憑,有屁用!要不要都無所謂!”
“可它是敲門磚?。 蔽抑钢约旱谋亲?,“有了它,你才能去考大專,專升本。我就是這么過來的,不然能當(dāng)你老師?”
“請問老師一個月工資多少錢???”林固冷笑。
“老師一個月工資趕不上你做兩個小時模特,可老師要是想要你想要的東西,絕對比你容易得多,你信不信?”
林固打量了我?guī)酌腌?,沒說話,她皺起眉頭。
“你想要找什么人,就得成為同一個圈子里的人。地攤貨和名牌能成一個圈子嗎?NO!”我灌下第三杯酒。這不是老師和學(xué)生的談話,這是個騙局,我只希望把她騙回到安全地帶,“你的價值越高,被人拋棄的幾率就越小,你想要做隨時可能被拋棄的女人嗎?”
“有愛情就夠了?!绷止炭鄲赖厣贽q。
我側(cè)著頭,醉眼里的她倒還有幾分天真少女的樣子。她的世俗心機仍然脫離不了灰姑娘的幻覺,以為只要漂亮善良就一定能引來愛她如寶如珠的白馬王子,如今只需要靜待時機,“你要求你的王子有學(xué)歷嗎?沒文化可以嗎?粗俗可以嗎?長得難看可以嗎?你會愛上這樣的人嗎?”
林固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不回答。
“一個高學(xué)歷、高品位、英俊又有錢的男人,自然有高學(xué)歷、高品位、漂亮的女人供他選擇,你勝出的幾率有多大?你對男人有要求,憑什么別人就不能對你有要求?有多少人是一見鐘情的?有多少一見鐘情是白頭到老的?即便你撞大運撞上一個,你能和他有多少共同話題?你跟他聊什么?他說的你聽不懂,你說的他瞧不上,你怎么可能了解他?你以為男人不需要一個了解他的女人嗎?聊什么都暴露你的短處,你拿什么保住你持續(xù)的吸引力?年輕?漂亮?”我指著酒吧里來來往往的高挑艷麗的啤酒女郎,“一抓一大把,不缺貨!你用年輕美貌吸引住的人,以后也會被年輕美貌給吸走。”
她大笑:“照你的意思,多上幾年學(xué)就保險了?有多少高學(xué)歷的女人在離婚?你以為男人會愛一個女人的學(xué)歷和內(nèi)涵?為了保住不被人甩去讀書,和用臉蛋勾引人,有多大區(qū)別?五十步笑百步吧!”
“至少她往回走的時候,不必走一百步?!蔽夷笞×肆止痰南掳停爸辽偎康牟蝗沁\氣,少走的那幾步,搞不好就決定了能不能回頭!”
她激怒了我,我也激怒了她。她掙脫我,站起來,將一個酒杯狠狠地砸在地上。附近幾個與她相識的男子沖了過來,把我倆隔開。
“哎哎哎,別鬧事??!”
“她有病!”林固指著我的臉,故意不挑明我的身份。
一個男子流里流氣地走過來,故意要摸我的臉:“挺漂亮的呀,咋有這毛病呢?哥給你治治!”
我當(dāng)然不會給他機會,他的手離我還有兩三公分的時候,我一把捉住,反扭,一個背摔便將他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另一個男子撲上來要打我耳光,被我一腳踢中小腹,蜷縮著蹲到了地上。
“真有出息??!”我冷笑,“是男人嗎?”
倒在地上的男人憎恨我,比失敗更羞恥的是周圍人的哄笑。
林固睜大了眼,眼神里流露出欣賞,似乎忘記了她才是始作俑者。女人是熱愛力量的,不管擁有力量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瞟了她一眼,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和頭發(fā),快步走出酒吧。
整個背似乎都被汗水浸透了,但骨骼在歡呼,久違的痛快。
黑夜,像一頭正打算醒來的野獸。
節(jié)能燈的白色燈光照在白色的家具上,這個家像一個空曠的冰洞。
我打開CD唱機,讓肖邦的音樂把空間填滿,我不想看電視,別人的熱鬧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孤獨。
李蒙要到早上十點才會回來。他是住院部醫(yī)生,每兩天值一個夜班,我們的休息時間很少撞到一塊兒,能在一起吃晚飯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
其實我們很少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也沒有重大過失,但為什么感情還是被消磨掉了呢?
我看著茶幾上的臺歷本,4月27號,一個醒目的紅圈。明天,是我們約定去民政局辦理離婚的日子。我請了年假,而他值完夜班可以休息一天,不必消耗及連累其他正常的部分。我們很冷靜,像一對搭檔多年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護士,切割縫合,默契十足;我們亦可以把婚姻如此冷靜有序地進行下去。大約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覺得背生寒意,忍無可忍。
我從書架上拿下一本《人性論》,是的,人性是可以被研究的,但卻很難被歸類,每一個人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心理學(xué)、星相學(xué)、面相學(xué)、九型、十六型、十二星座、十二生肖、血型、氣質(zhì)……你或許可以在這些研究結(jié)果中找出自己的相似,但永遠無法找出一個完整的自己。
我翻了幾頁,作者深刻、聰明、智慧,我預(yù)測自己可以受益匪淺,但我沒辦法繼續(xù),字里行間都是我的不耐煩。我走到窗前,現(xiàn)在的夜空已經(jīng)很難看到星星,落滿灰塵的夜幕壓在城市上空,最多再過八個小時,天就亮了。
我想我在發(fā)燒,臉上發(fā)燙,身上發(fā)冷,腳下發(fā)虛,耳里有微弱卻尖利的長鳴音,頭頂?shù)奶炜障袷请S時可以踩到腳下去。薄霧似的晨光灑在我的視野里,它們清涼愜意,未來于它們從不是壓力,不急著發(fā)現(xiàn)問題,也不急著解決問題——但我們連離婚都得趕早排隊。
前面五米,是一個穿著校服的女中學(xué)生,大約十三四歲,和我一樣腳步匆忙,遲到的風(fēng)險像個緊箍咒一樣戴在她的額頭上。這只是開始,我想,后面還有好多,不選這個,就得選那個。選擇好像有很多,但選擇本身就是限制,我們看不見選項之外的世界,是誰在制造著選項?
那只手仿佛抓住我的思想了,緊握,用力,壓榨,女孩子的路線繼續(xù)與我重合。我們站到了同一個路口,數(shù)著顯示牌上紅色的倒計時。這個路口只有我們兩個人,對面有四個人,幾十秒鐘后我們會在斑馬線的中央擦肩而過,這個場景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滑稽。
一輛黑色的轎車飛馳而來,車頭的方向是歪著的——偏向路沿,也就是我和那女學(xué)生所站的地方,而且并不減速。我腦子炸了一下,一把拽起那女學(xué)生便往后退,并將她往左邊狠推了一把。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證明了我的預(yù)感——黑轎車像一頭猛獸撲過來,稍高的路沿也只是讓它略微顛簸了一下。我感到身體被一股噴著熱氣的大力瘋狂地沖擊著,我?guī)缀跏窃诎肟罩芯蜁灹诉^去……
我醒過來的時候李蒙還沒有醒。
他叉著腿,反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額頭搭在椅背上。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他頭頂處的黑發(fā)里夾著十幾根白發(fā)。
我忍不住抬起手去摸,但一動胳膊便引發(fā)全身劇痛。這痛讓我想起了車禍,我驚恐地感覺著自己的身體,很快放了心,并沒有少了什么。最痛處似乎也沒有大礙,只是胸口纏了許多紗布,氣緊得很。
李蒙抬起頭來與我對視,我看見他的眼睛,紅腫的,像是狠哭過,這讓我們倆都有些尷尬。我們沉默著,制造了第二種尷尬,他走出去,親自叫來醫(yī)生護士,他們的臉上并沒有大驚小怪,因此我判斷自己的傷勢確實不重,醫(yī)生肯定了這一點。
“沒傷到內(nèi)臟,斷了兩根肋骨,已經(jīng)復(fù)位處理,肺部有些發(fā)炎。”
初步估計,要半臥位躺上三四個星期——這當(dāng)然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再一次有些尷尬,因為醫(yī)生在說到這個日期的時候,我很明顯感覺李蒙有些高興,不止他,我自己也隱約松了口氣。
“為什么要救那個女孩兒而不是你自己?”
警察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愣了好一會兒,他們是通過監(jiān)控錄像看到事發(fā)經(jīng)過的,攝像機記錄了我的行為,但不能解釋我的動機。我自己也沒辦法解釋,我并不認識她,在此事之前也沒做過什么舍身利人的英雄之舉。說實話,我并不相信英雄,而且認定每個人都必須對自己的人生負責(zé)。
救她只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或許因為我的大腦計算出她的生機比我大,我只是做了明智的選擇,或許我那時正需要一場意外來阻止自己……我瞄了一眼表情平靜的李蒙,突然有種感覺,我們都沒有認為這場車禍?zhǔn)且粋€災(zāi)難。
“我在賭我們兩個都沒事?!蔽艺f。這并不是我當(dāng)時的想法,但我不想去解釋我無法解釋的東西,不過別人要一個合理的答案,我就給出一個合理的答案:“我不太肯定能不能成功,我以為那車子不一定能撞到我,以為它會及時剎車?!?/p>
它當(dāng)然沒有,警察根據(jù)勘查指出,它不僅沒有剎車還加了速,事后又非常鎮(zhèn)定地逃走。車子后來在一條公路上被找到,證實是一輛被盜車,失竊時間是在車禍的前一天晚上。車主是個愛打通宵麻將的小店主,偷車者開著車撞向我的時候,那家伙還在家里酣睡。
車里沒有留下指紋和其他可以表明肇事者身份的證據(jù),連鞋印都被擦得干干凈凈。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其人心思縝密、頭腦靈活。
警察詢問我最近是否得罪過什么人,我腦子里閃過前一天夜里在酒吧打架的場景。那兩個被我擊倒的男子,難不成懷恨在心,跟蹤我回了家,然后又偷了車等到第二天來撞我?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受情緒控制的人遠比受理智控制的人多,一個人可以因為微不足道的小事便對他人起殺心。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告訴警察。一來,老師打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傳出去未免有損聲譽。學(xué)校最近正嚴整校風(fēng),我不想當(dāng)?shù)湫?。第二,如果這件事真的跟林固認識的人有關(guān),那么她的名譽勢必又會受到一次重擊,她的處境將會更惡劣了。每個人都有一個質(zhì)變點,我不知道林固的質(zhì)變點在哪里,但每一次刺激都有可能把她逼上一條歧路,我不想做那個推手。
我不感到害怕,不管那個加害者是誰,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逃亡的路上了。若真是那兩個男孩兒,我反而更安全,我不是他們真正的仇人,只是他們一時惡情緒的宣泄對象。那個沖動已經(jīng)被釋放了,他們現(xiàn)在要面對的是自己的恐慌和后悔,每一次警笛聲都會讓他們膽戰(zhàn)心驚。假如他們還有良知,也還要多受一層痛苦,他們是沒有精力也沒有理由再回來傷害我的。
“你太天真。”李蒙作出結(jié)論,“真不知道像你這樣天真的人是怎么活到現(xiàn)在的?”
他也在外科,常常見到可怕的傷口和人性。在某種意義上,他是一個證人,見證人類彼此傷害的程度。他很多疑,不肯多交朋友,我說那也是職業(yè)病之一。
李蒙沒打算出賣我,他雖然覺得我天真,但也同意應(yīng)該瞞著警察,以免引來報復(fù)的理由。他跟醫(yī)院請假專門來照顧我,醫(yī)院也很理解,只打來兩次電話把他叫回去處理非他不可的一些緊急情況。
林固是在第三天來醫(yī)院的。被我無意救下的女中學(xué)生比她早到一步,帶著鮮花、父母和記者,閃光燈與詢問聲里我只能繼續(xù)做我并不想做的那個英雄。但有一點讓我覺得有意義:女中學(xué)生以及那些相信這個故事的人會因此而認為這個世界上總有好人存在,而她的感激也讓我對人性多了一些相信——人們需要相信來喂養(yǎng)希望。
林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謝謝”,她和我一樣懷疑撞我的家伙是那天晚上被我打趴下的兩個男子,她謝謝我沒有說出真相讓她陷入困境,并同時相信我確實是真心為她考慮。
“我會回學(xué)校去繼續(xù)讀書,直至拿到畢業(yè)證。”她把承諾當(dāng)作報恩,我也不再糾正她的錯誤觀點。
“她真像你那個時候,像極了。”林固離開之后,李蒙若有所思地說。這句話化解了我們之間最后的幾分尷尬,我大笑。
“是很像?!?/p>
只是那時候的我比她走得更遠,簡直就是一只在懸崖邊上吃草的羊羔,卻自以為是一匹天性兇殘、彪悍矯健的野狼。除了打架之外,我還飆車、離家出走和男人們拼酒賭博、憎恨女人,同時又不肯讓男人好過。于是女人們遠離我,男人們害怕我。我使勁地破壞自己的形象與名譽,讓自己成為瘟疫,臭氣熏天,認為如此才配得上我眼中虛偽骯臟的世界。
后來有一天我喝酒喝到胃穿孔,倒在路邊。一位不知名的好心人把我送到醫(yī)院,李蒙給我動手術(shù),他救下的不止是我的命。
那時候的他還年輕,沒有白發(fā),干凈的臉和干凈的眼神,不愛說話。他問我要家人的電話,我裝啞巴,只搖頭不說話,晚上趁著護士不留神溜走。后來聽人說是他為我墊付了手術(shù)費和治療費,而醫(yī)院不打算還他那筆錢——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誰的病人誰負責(zé)。于是我又回去,跟他說會賺錢分期還他,其實我只要飆車一晚上就能賺回那筆錢,我故意要多見他幾次。他起了疑心,跟蹤我,把我從賽車場拽走,聲明自己只要干凈錢。我氣得號啕大哭,但最終還是承諾了他,去肯德基做了服務(wù)員,一心要扭轉(zhuǎn)在他心中的形象。后來半工半讀,自考,最終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里做了名計算機老師,接著與他結(jié)婚,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十年。
如果不是遇上他,我也不會成為現(xiàn)在的我。想一想就覺得后怕,那些為了離他更近的努力,其實最終成全的是我自己。我身體里原本有個黑洞,它瘋狂地吸食我的血肉與靈魂,原本我是要和它同歸于盡的,如今也長出顏色與身體來了,它現(xiàn)在是一個平靜的墓地。
李蒙是擅長于讓人平靜的,但他同時也是擅長于乏味的,笨嘴拙舌,沉默寡言,沒有浪漫也沒有激情。他喜歡看書練字,倒算是還有些情趣,可惜那情趣并不適宜分享。他講起哲學(xué)便讓我呵欠連天,我談?wù)撔≌f則讓他心不在焉。他不做家務(wù),唯一會做的菜是番茄炒雞蛋與番茄雞蛋湯,職業(yè)上的精細與生活的粗糙形成鮮明對比。當(dāng)吸引力被排斥感消磨干凈之后,我一度陷入困惑:毫無疑問,以我過去的經(jīng)歷而言,我實在過于幸運地得到了人們公認的幸福,這幸福很難讓人挑出毛病,我唯一應(yīng)該做的是感激涕零,但我沒有。我看起來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那種不知惜福的蠢物,李蒙竟然不憤怒,滿足這個蠢物的所有無理取鬧,包括離婚。這個蠢物直到瀕臨死亡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做——我并不是真的想要離開,只是想逼出壓抑在李蒙身體里的我從沒有見過的那一面。我希望看到全部,我對于平靜才有著真正的不安全感,生怕有朝一日平靜被撕破之后露出我無法接受的真相。寬容與忍耐并沒有消除我的不安全感,我一面扮演著李蒙完美的妻子,一面對這個角色深惡痛絕。我設(shè)置了生活的假想敵,然后先下手為強,但我那時并不知道,如果真的離開李蒙,我會更加痛不欲生。
這場車禍救了我,也救了我的婚姻。盡管李蒙仍然沒有說出讓人心醉神迷的情話,可是我如今很確定,失去我對他來說也同樣致命。他一直藏起來的那一部分,仍舊是愛情,分量足夠讓我們渡過任何難關(guān)。
我夢見自己在沙漠里走著,尋找著水源。我很清楚自己在做夢,但夢境被我的大腦制造得十分逼真,我甚至可以感覺到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沙子磨砂著腳底的皮肉,一粒粒分明。喉嚨里的干渴讓我不停地咳嗽著,肺部幾乎成了我最想要割下來的器官。我心不在焉地翻過一座沙丘,心里想的是,應(yīng)該快醒了吧?但是我沒有醒過來,我看見自己的皮膚裂開了一道口子,鮮血冒出來,但“滋”的一聲就被烈日曬得蒸發(fā)掉了。我看見傷口騰出一道白煙,這真的把我給嚇住了,我開始奔跑,仿佛這樣就可以跑出夢境。當(dāng)我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時我終于想起來大叫了一聲,這一聲喊出口,我就睜開了眼。
模糊的視線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快速地轉(zhuǎn)身,從病房里跑了出去,我聽見走廊上傳來有人被撞倒的聲音。接著,李蒙走了進來,揉著肩膀,臉色難看。
“怎么了?”我問。
“你怎么就醒了?不舒服嗎?”他關(guān)心地摸了摸我的頭,然后松了口氣,“沒什么,剛才有個人撞了我一下,特別沒禮貌,對不起也沒說就跑了?!?/p>
是那個從我病房里跑出去的人!我驚了一下,卻很奇怪地不想跟李蒙提到這一點。
“是有急事吧?誰?。俊?/p>
“不認識,但有些眼熟,想不起來了?!崩蠲蓳u搖頭,顯然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人是從哪里跑出來的,“也許是有緊急手術(shù)吧?!?/p>
從他的話里可以驗證一個信息:那人確實穿著白大褂,但我的主治醫(yī)生沒有理由這樣倉皇離開。
“今天晚上誰是值班醫(yī)生?”
“陳陽?!崩蠲捎謸?dān)心起來,“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沒有。就是問一下。”
那個人當(dāng)然不是陳陽,否則李蒙會指名道姓,是走錯病房了嗎?或者另有目的?第二種可能性讓我背上一緊,恐懼感突然砸下來,令我想起十年前的一次飆車經(jīng)歷,在車子開到某段路時,我也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和現(xiàn)在的恐懼非常相似。后來證明我的預(yù)感十分準(zhǔn)確,輪胎飛出去了,我僥幸撿回一條性命。
我緩緩地走向鐘昱。
他躺在一張比他的身體大不了多少的推床上,越發(fā)顯出他的瘦,且臉色煞白,嘴角發(fā)烏。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錯覺,我覺得他看上去比活著的時候還要愉快些。
鐘昱是我的弟弟,他是在五歲那年患上自閉癥的,從此與正常人生絕緣。在他被送進療養(yǎng)院之后,這十五年來我只去看過他三次,每一次見到他,我都覺得自己被傳染了同樣的疾病。走在大街上便要發(fā)抖,看見人就想要躲開,唯一可以安慰我的是速度。當(dāng)我駕駛著車子絕望地飛馳在空曠的道路上,會讓人覺得這個世界只剩下速度和死亡,我可以輕輕松松繞開很多人事就直達人生的終點。
他從療養(yǎng)院的樓頂摔下來,頭部著地。
我其實一直覺得他是自殺的,自閉是自殺的序曲,我曾選擇不同的方式奔向同樣的終點,但我比他幸運,我遇到了李蒙。鐘昱卻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讓自己有機會遇上任何拯救,斷掉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不管是自殺還是意外,療養(yǎng)院都難辭其咎,我有權(quán)利索要補償,但我不打算這么做。沒人能賠償給我一個弟弟,而死亡對鐘昱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只要求他們負責(zé)喪葬后事的所有費用及雜務(wù)。
李蒙有些沮喪,他一直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弟弟。
“你該多來看看他的?!?/p>
“他不認得我了?!蔽医忉專@當(dāng)然不是唯一的原因,只是不想讓李蒙認為我是一個冷血動物,“看見他令我難受?!?
葬禮冷冷清清,這種冷清不是指場面太小,而是因為除了我與李蒙之外,其他人都是外人——他們并不了解鐘昱,以后的歲月里也不會再想起他。
我多次望向門口,這個動作引起了李蒙的注意。
“你在等親戚嗎?”
我沒有回答,我是在等一個幽靈,但我又期望它永遠不要出現(xiàn)。
“總覺得你還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李蒙抱怨。
后來,一個警察出現(xiàn)在葬禮上,這讓療養(yǎng)院的人很是緊張,他叫肖展,負責(zé)調(diào)查鐘昱的死因。我們談過幾次話,他知道我剛剛遭遇了襲擊,我覺得他想象力過于豐富了,沒有人會謀殺一個自閉癥的孩子,他的死不會對任何人有利,在這個功利的社會里,沒有人會為沒有利益的事情承擔(dān)這么大的風(fēng)險。
“你對人性了解多少?”肖展對我說,他的小眼睛像兩顆子彈打出的孔,讓人望而生畏,“大概只有魔鬼能說它最了解人類?!?/p>
他們查到鐘昱過去從來沒有去過樓頂,他死之前半小時有人看見他在療養(yǎng)院的客廳里看動畫片,最重大的發(fā)現(xiàn)是他們在鐘昱的抽屜里找到一些并非屬于療養(yǎng)院里的零食。工作人員均否認代他購買,而鐘昱也不可能外出購物,所以鐘昱定然在療養(yǎng)院里結(jié)交了一個他信任的朋友。警察懷疑這個人把他引誘到樓頂,然后將他推下了樓。這個人十分熟悉療養(yǎng)院的環(huán)境,巧妙地避開了所有的監(jiān)控攝像頭——這也是工作人員未能及時阻止鐘昱的主要原因。
“除此之外,我們還在樓頂發(fā)現(xiàn)了其他一些證明是謀殺的痕跡,這個技術(shù)性很強,就不跟你多解釋了?!毙ふ拐f。
我被安排和所有的工作人員見面。雖然肖展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他們懷疑兇手就是其中一個工作人員。這些人的臉對我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我最后終于號啕大哭,不是因為我沒能給出任何線索,而是因為在我缺席的這些年里,我弟弟最熟悉的便是這些陌生的臉——如果不是因為我不在他身邊,他也就不必把信任交給別人。
肋骨長好后,我回到學(xué)校,同事與學(xué)生對我比過去要尊敬許多。他們不知道真相,都認為我被車撞只是意外,而且由于報紙送給的光環(huán),我還得到了加薪——大家都喜歡能帶來安全感的人,我自然也不會去戳破這個幻相。
林固的處境比過去并沒好多少,依舊是被排斥的對象。但她對我的承諾起了作用,沒有再去那些和懸崖一樣的地方,成績也進步很快。我偶爾會私下給她開小灶補補課,她對我的友誼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依賴也在遞增。
“我可以先去做個前臺,一邊掙錢一邊自考,考到??莆膽{之后呢,我就再自考本科,至少要花四年時間吧?”她復(fù)制著我的經(jīng)歷,對未來有了明確的規(guī)劃,但年齡的問題依舊讓她焦慮不安。她認定漂亮女人的青春太有限,浪費掉得天獨厚的資本實在是劃不來,她認同學(xué)歷是錦上添花,但仍然只是為她成為更高級的附屬品服務(wù)。
“如果你全部依賴你所依靠的人,等那個人失去的時候,你也什么都失去了?!蔽姨嵝阉?。
“可是靠我自己更靠不住的,”林固的自卑比她的偏見更為根深蒂固,“等我老了,就沒有地方肯雇我工作了怎么辦?我又不想做女強人,女人不像男人那樣能拼到六七十歲,那一點點社保養(yǎng)老金,夠吃嗎?有個人靠靠總比沒有的強。”
我沒辦法說服她,只希望時間和教育能改變她。
其實她能成為現(xiàn)在這樣我已經(jīng)感到欣慰,比起鐘昱來說她實在幸運太多了。我對鐘昱無能為力,對眼前這一個還至少能存有些希望。
李蒙不敢提起鐘昱,他猜測那是我不想被人觸碰的傷口。但鐘昱早就是個墳?zāi)?,倒是他的死亡把墓給掘開了,讓我聞到了來自遙遠過去的臭味,它們依舊有毒。我不想李蒙看清它們,尤其因為我自己也曾是那墓里的一部分。
鐘昱死去了,我自己的幽靈在我的身邊飄浮著,她與我對視,嘴角冷笑。
“你的幸福只是一張紙,一撕就碎了?!彼f,“你以為李蒙能救得了你嗎?他只會使你更脆弱?!?h3>十
李蒙出事的那天傍晚,我在陽臺的花盆里種下了各色風(fēng)信子:白色,藍色,紫色,桃紅色。據(jù)說風(fēng)信子的花語代表著重生之愛——重生,如此美麗的祝福,只是我對奇跡并沒有太多信心。
千鈞一發(fā)之際,他閃過了對方致命的一刀,被傷及的地方離脾臟只有0.5厘米。一個好心的路人把他及時送到了醫(yī)院,李蒙的專業(yè)與經(jīng)驗救了他自己的命。在手術(shù)室外我崩潰大哭——其實我不止一次想象過生離死別,我以為可以很鎮(zhèn)定地面對一切,但是當(dāng)事情真正來臨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自以為是的自己不過是我想象出來的。
肖展再一次問了我同樣的問題:你得罪過誰?
這不是普通的仇恨,那兩個被我打倒的男孩兒不會如此窮追不舍喪心病狂,從林固那里也可以證明這一點。警察早已去調(diào)查過那兩個人,他們當(dāng)晚都沒有作案時間,而且兩周前他們剛進了一家演藝公司,正在做著美夢,也不會有心思來恨烏及屋。
我終于想起了一個人名:韓金。
那是和我的過去一起封存在記憶深處的名字。嚴格來講,他并不是十惡不赦,比起他所做過的壞事,他身上那種病態(tài)的偏執(zhí)才是最讓人感到恐懼的。我曾經(jīng)在賽車場上贏過他,當(dāng)然,是那種非法的賽車場。他就像跗骨之蛆一樣纏上了我,于是我又故意輸給了他一次,結(jié)果更糟,他決定親自打瘸我的腿以作為侮辱他的代價。為自保,我只能花錢找人收集了他打人致殘和盜竊的證據(jù),然后偷偷寄給了公安局。最后,他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我不確定他是否知道是我干的,但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他是在上個月出獄的,由于表現(xiàn)良好,提前一年釋放。我故意忘掉了自己最可怕的敵人,但我的潛意識沒有,他出獄的時候正是我向李蒙提出離婚的時間?;蛟S我對自己的命運有預(yù)感吧,我站在衛(wèi)生間里,看著自己左邊肩膀上的一個鞋型的傷疤,傷疤上曾經(jīng)有個蝴蝶紋身,在嫁給李蒙之前,我找人清除了它。那是一個劇痛的儀式,代表著我和過去的斷裂,可惜的是,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我依舊對肖展說沒有。
她把我推倒在地上,煙頭杵在手臂上,皮肉被燒得滋滋作響
我不相信警察,并非不相信他們有捉住罪犯的能力,只是不相信他們能處理所有的后遺癥。顯然,報復(fù)行動已經(jīng)開始,韓金不是一個人,過去不是,現(xiàn)在也不會是,他有錢,有錢就可以買到欲望。這世界有太多被欲望奴役的奴隸,奴隸們身上都有個黑洞,吞噬自己也吞噬別人,不全部吞噬干凈是絕不會結(jié)束的。
韓金可以再一次入獄,但金錢不會坐牢,除非他終止念頭,否則我和李蒙永無寧日。
要讓他收手并非完全不可能,我還有一次賭的機會。
“你輸了你罷手,我輸了我自殺,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你不準(zhǔn)動我的家人。”
韓金瞇縫著眼看著我,他很嚴肅,他的手下也一起看著我,仿佛我是個怪物。我像是回到了十五年前,但我已經(jīng)不再有當(dāng)時的亡命氣質(zhì),那個時候我不在乎死亡,但是現(xiàn)在我有了太多的留戀,于是我想我看上去很不可信。
韓金賭了,他是個賭徒,對所有的賭局上癮,這是唯一讓他感到公平的方式。而且不管結(jié)果如何,都不必有恥辱感,他比任何人都更害怕侮辱與傷害,韓金其實比軟體動物更脆弱。
夜像一個滴漏計時器,一滴滴的黑色落下來,融進大地,那也許也是我的生命。
我坐在車里,發(fā)動汽車,藏起我的發(fā)抖。我沒有必勝的把握,過去我是贏過他,以微弱的優(yōu)勢,但這么多年來我沒有開過車。我努力忘掉的東西現(xiàn)在像一攤爛泥似的躺在腦子里,我憎恨它們,它們也憎恨我。
兩輛車子在空曠的道路上疾馳著,我們選擇的是一處空城——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們擴張著城市的地盤,人們并沒有像他們所夢想的那樣蜂擁而至。高樓大廈里只有零散的燈光,入住率遠低于購房數(shù),無主的街道上只有路燈的燈光在飄浮,像一群孤魂野鬼。
風(fēng)在尖利地笑,我的身體很重,壓著它的是我的欲望——求生的欲望,幸福的欲望。車子仿佛被恐懼拽住了尾巴,我達不到我想要的速度。
韓金似乎也好不了多少,他豪氣地賭了,但是我能從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中聽出他的怯意。他已不再是過去那個瘋狂的韓金了,我因為得到而恐懼失去,他也許因為失去而懂得了恐懼。
我一側(cè)頭就能看見他的側(cè)臉,我們的車子像一對生死戀人似的緊隨彼此。
他向我冷笑,以此壯膽。
我想,即便輸?shù)簦辽傥冶W×死蠲伞?/p>
這個想法毀掉了我的鎮(zhèn)定,我開始哭泣。我沒有留下任何遺言給李蒙,還逼迫自己相信自己,同時我也真的不想讓李蒙知道真相,否則他將來想起我的死,會認為那是我在為他犧牲,他的下半輩子不該活在愧疚里。當(dāng)然,我也必須阻止他向韓金報復(fù),可此時我真的很想跟他說最后一句話:對不起,請原諒,我愛你,謝謝你。
輪胎發(fā)出了一聲巨響,大概是碾過了什么尖利的東西,車身劇烈地顛簸著,方向立刻偏了。我用盡全力控制著,但也只能不讓車子再撞上什么——韓金已經(jīng)領(lǐng)先我一百米,敗局已定。
那輛車春風(fēng)得意地駛向十字路口,過了那個路口有一個大型超市,那就是我們設(shè)定好的終點站。
我的視線仍在顛簸,世界在顫抖,臨終前的掙扎,即便現(xiàn)在能僥幸活下來,過一會兒還是要死的。
愿賭服輸。
我猶豫地放開方向盤,接著馬上又抓住它。
給我一條活路吧!我大聲喊,淚流滿面。
幾道白光從左右的街道竄了出來。
警笛聲大作。
肖展一直在跟蹤我。
他從來沒有相信我。
“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彼f,“你始終都沒走出你自己的世界,別人不是你想象出來的,他們有血有肉有思想,不會按照你的安排去高興或者幸福,這是獨裁?!?/p>
我明白他指的是李蒙,警察還沒有通知他,這是肖展的意思。
這是很高明的一招兒,我把和韓金的恩怨悉數(shù)招供。
韓金當(dāng)然不肯承認是他派人刺傷李蒙,一時半會兒,警察也沒有證據(jù)證明這一點。
“放心,短期內(nèi),他是不敢再出手的?!毙ふ拐f,“他出來,不是為了再進去的?!?/p>
那么之后我們該怎么辦呢?離開這個城市,出國,移民?李蒙放棄他的事業(yè),我放棄自己的努力?一切都從頭開始?沒那么容易,我們注定與過去綁在一起,沒有冒險的實力。我的大腦一片混亂,一年,兩年……韓金遲早會算這筆賬,警察不可能保護我們一輩子。
為了像我這樣的女人,李蒙付出這樣的代價是否值得?
“韓金知道你有弟弟嗎?”肖展的關(guān)注重點和我完全不同。
“當(dāng)然不知道?!?/p>
那個時候我不叫鐘蘭,在那個我趕著去死的世界里我叫自己白風(fēng),沒有過去的白,沒有根的風(fēng)。那時的我離家出走差不多已經(jīng)三年,我用假的身份證,連鐘蘭的名字都幾乎忘掉了,又怎么會去提起鐘昱?
我只在離開過去那個家之前、韓金入獄之后和嫁給李蒙之前去見過鐘昱三次,直到第三次才向院方表明我和鐘昱的關(guān)系并留下聯(lián)系方式。韓金沒有任何途徑知道鐘昱是我的弟弟,而且鐘昱出事的時候,他還在牢里。
“他不必親自動手?!毙ふ拐f,“不過,依你和他的恩怨,他確實沒必要殺死你的弟弟。他有承認是他找人刺傷了李蒙嗎?”
我沉默。我找到韓金的時候并沒有問這個問題,韓金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我早認定了是他,沒有廢話,匆匆忙忙地直奔主題,直奔死路,直到肖展把我從那條路上拽回來。
“他統(tǒng)統(tǒng)都否認?!毙ふ拐f,“他也真的不在現(xiàn)場?!?/p>
沒有人會承認,我苦笑。正如肖展所說,他不必親自動手。
“他是個瘋子?!蔽艺f,“他喜歡折磨敵人,他知道怎么逼我。”
“你認為他是知道了真相來報復(fù)你,為什么他在這個時候知道真相?他出獄這么短的時間就查到了真相,”肖展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有些奇怪。他如果真想查,人在監(jiān)獄的時候也可以進行,只要肯花錢,外面有的是人做這件事。他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如果他想要撇清,那么還在監(jiān)獄的時候就是最好的時機,橫豎都不用親自動手,為什么偏要出獄之后做這件事呢?
“如果你出的車禍也與他有關(guān),那么他的第一目標(biāo)就是你,應(yīng)該繼續(xù)找你,而不是找上李蒙。”肖展繼續(xù)分析,“這邏輯太混亂。”
他是個瘋子。這是我唯一能給出的答案,他之所以答應(yīng)我的賭局,是因為想借此同時洗刷前恥。
賭的規(guī)矩是必須堅持到最后一分鐘,不管什么理由,我們都沒有抵達終點,所以賭局失效。我無法責(zé)怪警察的多管閑事,我后悔了,老天給了我一顆后悔藥,我不能太不要臉。
我想韓金也不可能再賭一次,現(xiàn)在我只能把未來交給命運了。
“當(dāng)年幫你收集證據(jù)的人都有誰?”
我說出了兩個名字,鄭彤和管新,這兩個人都是收錢辦事的。據(jù)我所知,我要他們做的事是他們接下的最后一單生意,之后兩個人就移民了。
“任何事都不可能完全保密,這件事也許有第四個,甚至第五個人知道。韓金不是警察、法官,他不需要當(dāng)面對質(zhì),他只需要知道有這種可能性就行了。”我說,“他不需要你們那么多程序?!?/p>
這次輪到肖展苦笑。
我回到醫(yī)院,李蒙在睡覺。在我離開的三十六個小時里,他醒過兩次,還發(fā)了一陣兒小孩兒脾氣。醫(yī)生給他注射了鎮(zhèn)定劑。
我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著他發(fā)呆。
他的腰部還包著紗布,紗布下面是一個兇狠的傷口。如今它只是讓他疼痛、臥床、脆弱、憤怒,但不致命,將來呢?
非法賽車不是死罪,也關(guān)不了多久。如果警察不能找到進一步的證據(jù),韓金還會被放出來,他的仇恨將會是雙倍的。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坐了一夜,回憶起這些年,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平淡只是這婚姻里最微不足道的問題,我們錯過的又豈止是激情?我把他當(dāng)作解藥,當(dāng)作避風(fēng)港,當(dāng)我習(xí)慣了他給出的東西之后,我卻忘記了感恩。我從沒給他織過圍巾,從沒給他送過花,從沒想過要去愛上他所熱愛的話題,從沒有真正融入到他的生活,從沒想過要給予他浪漫與激情。我給出的那些,是從別人的經(jīng)驗中模仿而來的行為,并不是出自我的內(nèi)心。我以為在報恩,但我給他的卻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我從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從沒問過他。
“你最想要什么?”李蒙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我哭著問他。
“不分手。”他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我買來紅玫瑰放在他的床頭,我給他織了一條圍巾,我列出了一張他讀過的書單,我制訂了一個出境旅行的計劃——做完這一切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很容易,但我必須分手。
離開是保護他的最好方式——兩個人都活著,才會有希望。
需要等待,在韓金認為時機成熟的時候,他定然會向我再次下手。假如我足夠幸運,警察能在韓金下手時抓住他并且取得所有證據(jù),我便得到一線生機,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我才能夠再回到李蒙身邊。
我很清楚,李蒙不可能同意我的計劃,我也不能讓他背負臨陣脫逃的惡名,他必須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必須要在他面前先做一個惡人,將來或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但李蒙不一定能夠原諒我的隱瞞,也不一定能接受我的離開,水落石出之前也可能會愛上別人——這是最讓我害怕的風(fēng)險,卻也是我不得不面對的風(fēng)險。
比起這種痛苦來,我倒寧可接受死亡。
我看著面前的湖,鱗片似的微瀾,像一條碩大而溫和的魚的脊背。它是一個可怕的誘惑,我感覺自己隨時會躍進它的腹里,解決掉所有的危險和痛苦。
肖展說:“你的控制欲太強,你連別人的感受都想要控制?!?/p>
是的,他看透了我,我就是這樣,我需要控制一切。
我克制住死亡的沖動,回到醫(yī)院。再過幾天,李蒙就要出院了,在完成我給他的彌補之前,我們還有一段好時光。
“你可以不必走?!绷止探o我出主意,在把她從那個爛泥攤里拉出來的時候,我并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成為我唯一的聽眾,“反正都要冒險,不如你主動去做誘餌,引他出手,再讓警察抓住他,這不就成了?”
這是一個可怕的計劃,它的可怕就在于它確實可行。這個念頭并非沒有閃現(xiàn)在我自己的腦子里,我壓下它是因為我仍然在期望著清白,清白是我能在李蒙身邊生存的必要條件。韓金固然是個惡人,但是誘惑出別人的惡念跟這個人本身是個什么人沒有關(guān)系,這個行為本身就是對惡的認同。
“永遠不要再有這樣的想法?!蔽覑汉莺莸鼐媪止?,“想想你將來會愛上的那個人,你希望在他心里是個什么樣子,那就千萬不要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否則,你會后悔!”
“我能要一支煙嗎?”
我拿起肖展遞過來的香煙,但是尼古丁并沒有讓我鎮(zhèn)定下來。腦子里像是被什么轟炸過一般,手腳都在發(fā)麻,我很慶幸它們不是在發(fā)抖。
“是的,我認識他,我們以前是鄰居,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時間。我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那個時候我只叫他孫叔叔。他好像在鋼鐵廠上班,妻子得癌癥死了,也沒孩子?!蔽也煌5卣f話,盡量多說,讓自己看起來像是言無不盡,讓肖展看不出我的恐慌,“我十五歲的時候,我們就搬走了,搬走之后再沒見過他,他的情況也就不了解了?!?/p>
孫繼文住在另一座城市,肖展對這案子的關(guān)注是非同尋常的。他沒有告訴我孫繼文是什么時候死的,我只知道有人用鐵棒打碎了他的頭,他死前,曾經(jīng)被軟禁。肖展給我看了他死后的照片,身上有多處淤青,有疑似鞭打的痕跡,很明顯,在死前他受過非人的折磨。
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們竟然查出我曾與他相識,雖然那已經(jīng)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他家里有一本舊相冊,里面有你家人的照片?!毙ふ棺髁私忉?,“你和那時候的樣子沒什么差別。”
原來如此。我感到憤怒,他為什么要留著那些照片?
我沒有問,肖展也不可能知道答案,我更加不想節(jié)外生枝。
“你們是在2001年搬走的吧?住得好好的為什么突然要離開呢?你媽媽還開了個雜貨鋪,生意好像也不錯。”肖展真是個狡猾的家伙,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而且顯然已經(jīng)下了不少工夫,“你當(dāng)時也正準(zhǔn)備考重點的吧?”
“我媽精神有些問題,”我的手心里全是汗,“她有被害妄想癥,總覺得有人要害她。她非要離開,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都還只是孩子,只能她說什么是什么了。”
“她受了什么刺激嗎?”
我搖頭:“不知道,她從來沒說過。她不跟我們說這些,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跟孫繼文有關(guān)嗎?”
我繼續(xù)搖頭:“沒有,孫叔叔對我們還是挺照顧的,我媽也算是信任他?!?/p>
“你弟弟是在那前后得的自閉癥,對嗎?”肖展問道。他當(dāng)然查過鐘昱的病歷記錄,上面明明白白記載著起病的時間是2000年,這一點我沒辦法撒謊。
“對,我想他大概是被嚇壞了?!蔽乙蛔忠痪涞卣f道,“畢竟他只有五歲?!?/p>
“你媽媽發(fā)病的樣子很嚇人嗎?”肖展又問。
“當(dāng)然。”我想我的臉色已經(jīng)發(fā)白了,“但她從來都沒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過。”
“是什么樣子?”肖展開始變得像個魔鬼了。
“別讓我說?!蔽液喼币タ?,“我不想說!我不愿意去想!”
肖展同情地看著我:“那她現(xiàn)在在哪里?”
我慢慢地走近那個女人,在離她還有十米左右時,不得不停下來喘氣。
她的背影依舊窈窕,只是頭發(fā)幾乎已經(jīng)全白——我和她之間隔著十二年的時間。
“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她不一定認得你?!弊o士的話不無諷刺。是的,在她眼里,我顯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孝女,把母親扔在精神病院數(shù)年,從沒來看過她一次。
她不知道,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到那個女人。
“沈麗西!”護士叫著她的名字,她遲鈍地轉(zhuǎn)過身來。
我發(fā)出了一聲呻吟,她的容貌讓我窒息——你很難想象一個精神病人竟然會有那樣一張臉,時間像是在她身上停頓了,她仍然是個美麗的女人。
這是個詛咒嗎?我像是一下子就回到了十五年前,我憤怒而無奈地站在她的面前。她把我推倒在地上,煙頭杵在手臂上,皮肉被燒得滋滋作響。我咬著牙忍耐著。
“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我閉上眼,阻止我的怨氣沖出來,那個失去記憶的女人打量著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護士問她:“你認識她嗎?”
她搖頭,繼續(xù)傻笑。
“她喜歡你,”醫(yī)生在一旁猶豫地建議,“你可以試著抱抱她,她不傷人的。”
周圍都是鼓勵的眼神,我只覺得胃腸翻滾。
肖展一直沉默著,他在觀察我們。
“還是不要了?!蔽铱酀卣f,同時把氣都發(fā)在肖展的身上,“你看到了嗎?你滿意了嗎?她就是這樣,什么都幫不了你!”
“未必呢?!毙ふ共徽f話,他開始查看醫(yī)生遞給他的病歷。
她是五年前才被送到這家精神病院來的。在那之前,她過得并不差,還有一個叫譚燕的忠誠閨蜜。她把錢交給譚燕投資,賺了不少,而后者在她發(fā)瘋之后,用那筆錢支付了她的醫(yī)療費。譚燕也找過我,只是我拒絕來精神病院扮演孝女的角色。
肖展讓她看孫繼文的照片,她接過照片沉默了一分鐘,然后毫無表情地把它撕得粉碎。
我暗暗松了口氣,但肖展似乎對這個結(jié)果并沒有什么不滿意。
“你不想說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沒關(guān)系,母女之間沒有隔夜仇?!彪x開醫(yī)院的時候肖展貌似好心地勸我,“你們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對不對?”
當(dāng)天夜里是來不及趕回去的,我只能住在賓館里。
為了防止客人尋短見的行為,窗戶只能打開四分之一,下窗框上釘著一顆釘子,阻止窗戶滑動。我很懷疑,對于真正想要去死的人,一顆釘子能起什么作用?窗外是我熟悉的小鎮(zhèn),街道和十五年前沒什么差別,它像個自暴自棄的老人,終究沒能跟上外面的節(jié)奏,連煮豆花的香味都和記憶里的一模一樣。這簡直是個噩夢,讓我覺得自己始終沒能逃出它的魔掌。
她偏偏被送到這里的精神病院,冥冥中真有一股掌管一切的力量嗎?
凌晨的時候我接到院方的電話,這是他們第一次打給我,同時也是最后一次。
她自殺了,用一塊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生了銹的鐵皮。她藏在被子里割了腕動脈,因此直到早上才有護士發(fā)現(xiàn)了她,做什么都來不及了。
醫(yī)生很是懊惱,她顯然騙了他,否則依照平日的表現(xiàn),斷不會因為我們到訪就作出極端行為。肖展找到了她藏匿鐵皮的地方——床板下的一個縫隙,縫隙里還留有一些銹跡,說明刀片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自殺是早有預(yù)謀的。
我看著尸體發(fā)呆,她是在等我嗎?等我來了,見上一面,便撒手人寰,見面即是告別。
如果是這樣,她為什么裝作不認識我?或者,這是她的懲罰,懲罰我離開了這么多年,因此不再給我后悔的機會。
我一直以為她的死對我不會再有任何影響力,但是我錯了。我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我和這個世界原有的某種聯(lián)系被什么砍斷了,世界成了汪洋,而我無法把根扎進滔滔水流之中,它們試圖淹沒我,而她像是一道閘門,一直阻礙著那洶洶波濤。我一直以為她的死會讓一切結(jié)束得更為徹底,而我也將因為她的死而獲得真正的解脫,但是我錯了,原來她也是在扛著的,如果沒有她的分擔(dān),我早就被那個秘密壓垮了。我以為自己無辜,但事實上并非如此。
我在停尸房里號叫了一聲,肖展后來形容說,我簡直像頭野獸。
葬禮一天就結(jié)束了。
我奔向李蒙,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忍受失去他了。
“我們?nèi)ヂ糜?,”我在網(wǎng)上瘋狂地搜索著。世界那么大,有許多足夠遙遠的地方,有許多足夠消耗掉時間的地方,“任何地方都可以?!?/p>
李蒙驚喜之后沉默了,說道:“我原以為你會說再見的。”
他臉色蠟黃,唇色慘淡,他的身體還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
我知道肖展一定在監(jiān)視著我,我的秘密與青天白日只隔著一層肚皮,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出生的一個胎兒。我以為埋葬了它,但卻是用我的血肉孕育了它,如今它的力量強大到可以把我一撕兩半。
逃不掉的。
李蒙不知道這一點,他給自己收拾了一個小包:“任何地方都可以?!?/p>
我看著墻壁發(fā)呆,世界和它一樣蒼白。
“你可以說出來?!崩蠲膳闹业募绨颍叭魏问虑??!?/p>
我搖頭,并非所有的心事都必須要有一個聽眾。有些事是瘟疫,它會傳染無辜的心靈,我不想讓他變成另一個我。
“明天我會搬去學(xué)校宿舍住?!弊詈笪艺f。
林固沒來上課,我感到不安。
我們上一次的談話不歡而散,之后我一直沒有時間和她溝通。
她發(fā)來的最后一條短信是在十六個小時以前,凌晨四點。
“一切都會解決的?!?/p>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隱隱能猜到一點——她希望能贏回我的友誼,雖然她并沒有失去它。我最怕的是她要將那個可怕的計劃付諸實施,不過不是讓我去做誘餌,而是用她自己。
我沒能在任何地方找到林固。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兼職打工了,酒吧里換了一幫人,沒有任何人認得她。
她的舅舅不肯報警,狼來了的故事上演了太多次,他已經(jīng)沒有耐心去分辨真?zhèn)?。更何況鞭長莫及,他事實上也做不了什么。
我撥通了肖展的電話,他答應(yīng)幫忙,可我不知道他能做什么。第二天,林固還是沒來上課,我徹底慌了神,請了假,找到一個在電視臺工作的朋友,希望能借助新聞媒體的力量找到她,但被婉拒了。因為這個事件沒有他們所需要的新聞性,假如這只是一個叛逆少女的惡作劇,他們不必為這種行為浪費人力物力。
我找到一家調(diào)查公司,付錢請他們幫忙去打聽韓金的情況。他是在一周前被放出來的,我得到的消息是他第二天就離開這個城市,買了一張去云南的飛機票。前天晚上在韓金以前常去的酒吧里,確實有人見到一個和林固長相極為相似的女孩兒,在向人打聽韓金的情況,并到處跟人說韓金欠了她的錢。
“可以肯定的是,飛機票和火車票購買記錄都沒有她的名字。”肖展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并沒能讓我心安,因為這只能讓她的失蹤顯得更加撲朔迷離。
我自然不會告訴肖展林固出走的真實原因,那既是出賣,也確實會讓她的處境極為不利,她的人生也許會因為這件事被毀掉。不過,肖展僅憑經(jīng)驗就猜出了七七八八。
“這個女孩子個性有些偏執(zhí),她大概是為了你去找韓金做蠢事?!彼麘n心忡忡地說,“但目前的情況是,她還可能遇到了其他的麻煩?!?/p>
當(dāng)然,一個漂亮年輕的女孩子,懷璧其罪,黑暗中的覬覦者是不可能絕跡的。警察不可能及時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密集如網(wǎng)的攝像頭也總有看不見的盲區(qū)。一直以來,我們其實都在依靠著幸運與人性中的善良,原來,什么都是不可靠的,什么都抓不住。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到學(xué)校為我提供的臨時宿舍。這個教工宿舍并不和學(xué)生宿舍在一起,由于大部分教師都在外租房或是買房,所以整個宿舍區(qū)事實上只有兩三個人,顯得十分冷清。
簡陋的家具是冷漠的,它們從一棵生命變成一種物件。死亡不過是轉(zhuǎn)換了一種形式,它們沒有我們那么多可以失去的東西,所以也就沒有那么多的情緒。
我沒有洗漱就上了床,裹在被子里,室內(nèi)氣溫二十八攝氏度,但我覺得手腳冰涼。
但我仍然睡著了。疲倦是一個強大的敵人,它無視我的愧疚與恐懼,我睡了差不多三個小時——直到被疼痛驚醒。
我的嘴被一只大手捂著,我的手臂上被人割了一刀,現(xiàn)在那把刀抵在我的脖子上,對方用絲襪蒙著臉。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他也不跟我說話,只是把刀往肉里割——我立即意識到,他并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讓我死。但他不想讓我在睡夢中死去,所以弄醒我,他要我清醒地看著自己死去。
我拼命掙扎著,雙手死死抓住他拿刀的胳膊,同時用腳踢他的下體。他憤怒了,我的力氣一點兒也占不到上風(fēng),我感到脖子上被拉了一條大口子,血在往外涌。正在這時,門被踹開了,襲擊我的男人立刻敏捷地奔向窗戶——窗戶大開著,那正是他進來的地方。
“救命!”我大叫,“我要死了!”
踹門的人立刻開了燈,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肖展。
由于搶救及時,我撿回了一條命。
肖展沒能抓住襲擊者,在那個時候,他只能在救人和追捕之間作一個選擇。
不得不說我很幸運,那家伙估計是白天進入學(xué)校的,一直躲在學(xué)校的某個偏僻角落。等到半夜才潛入宿舍區(qū),他弄壞了窗戶的插銷,而我卻因為心不在焉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讓對方輕而易舉地進入了我的房間。
“從你搬進學(xué)校那天起,我們每天調(diào)了學(xué)校的監(jiān)控錄像來看?!毙ふ鼓芫认挛也⒎桥既?,“我們發(fā)現(xiàn)有個人的行蹤很詭異,他進入學(xué)校五次,攝像頭從來沒有拍到他的正臉。最后一次,除了大門能拍到他之外,其余的攝像頭都拍不到他。所以我們懷疑他是在熟悉環(huán)境,等到時機成熟之后就會作案?!?/p>
他們之所以能認出他,是因為在攝像頭里,這個人是個跛腳。但很明顯這是他的偽裝,我親眼見到那家伙敏捷逃跑的樣子,根本就是個健康人。
“這是他給自己留的后路,如果事情不順利,他可以換個裝束,換種步態(tài),這樣可以大大增加逃跑的成功率?!?
錄像中的男人頭發(fā)濃密,戴眼鏡,留著八字胡,有一個背包。大家估計那是備用的衣服,因為案發(fā)那天夜里沒有任何人在附近見過有相似特征的家伙,所以頭發(fā)、眼鏡和胡子極有可能是偽裝。
這是一張陌生的臉,不是韓金,也不是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即便去除了假發(fā)、胡子和眼鏡,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猜測他大概是被雇傭的。
警方記錄了他進入學(xué)校的時間,到晚上十點學(xué)校關(guān)閉了前后大門,他都沒有再出來。于是肖展便和另外一個便衣進了學(xué)校搜查,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行蹤。他竟然一直躲到凌晨四點才動手,幸虧肖展沒有放棄,所以我才能大難不死。
“從他對付你的情況來看,應(yīng)該是他自己和你有很深的私人恩怨,而不是為人賣命。”肖展說,“不然的話,趁著你熟睡動手,成功概率要大得多?!?/p>
“那會是誰呢?”我問,“可是我真的不認識他?!?/p>
肖展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答案在你那里,不在我這里。”
林固的尸體是在城東的湖里被發(fā)現(xiàn)的。
我在停尸房外止住腳步,我沒有勇氣看她,她在河里已經(jīng)被泡得變了形——她曾經(jīng)是那樣美麗的一個女孩兒。
我沒有見到她的親人,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肖展有意不讓我們見面。
她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我卻覺得自己又失去了一個親人。
我曾經(jīng)那樣想把她從另一種命運里拯救出來,如今,我倒寧可她選擇的是她曾經(jīng)所選擇的那種命運,至少她不必死去。
她死于毫無疑問的謀殺。
三天前,一把匕首捅進了她的心臟,然后把尸體直接扔進湖里。直到幾日后浮起,被散步的路人發(fā)現(xiàn)。
案發(fā)當(dāng)夜,曾有人看見一輛可疑的藍色轎車停在湖邊,那車是云南牌照。附近交通道路上的攝像頭拍到了車子的車牌號,證實車子屬于云南昆明的一個租車公司,而租車人正是韓金!在我出事的那天晚上,附近也有攝像頭拍到這輛車!
從昆明開車到這里,只需要十幾個小時就夠了。
也就是說,有這樣一種可能性,韓金先買飛機票去了云南,之后又租車悄悄潛回殺死林固,再來襲擊我。
肖展對這樣的分析嗤之以鼻:“林固是一個關(guān)鍵人物嗎?他為什么要費盡心力親手殺死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姑娘?有這種心機,第一個對付的人應(yīng)該是你?!?/p>
事實上,正如他所言,襲擊我的人也不是韓金。
“你還要保守那個秘密嗎?”肖展強忍著他的憤怒,“也許就是你的秘密在殺人!”
我打了個寒戰(zhàn)。
“你為什么要這么說?”
“韓金是你的敵人,但不是唯一的敵人,他對你的仇恨,也沒有到需要機關(guān)算盡、同歸于盡的地步,你不了解坐過牢的人,殺死林固的人絕不可能是韓金,這里面有別人插了手,這個人和你有著深仇大恨!現(xiàn)在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和你的家人,到底曾經(jīng)得罪過什么人?或者說,傷害過什么人?你母親為什么會精神失常?你弟弟為什么會得自閉癥?孫繼文和你們家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2000年,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
2000年,我十六歲,鐘昱五歲。
父親是1999年去世的,死于癌癥,留下的遺產(chǎn)是一大筆債務(wù)——房子是早就抵押出去了,雜貨店的鋪面是違章建筑,隨時可能被拆掉。
人們不為我的母親擔(dān)心。漂亮的女人,尤其是那樣漂亮的女人,是不會缺乏獻殷勤的男人的。男人們會心甘情愿地掏空腰包,只為博佳人一笑。
流言蜚語從未絕跡,不論男人女人,都巴不得把她的名譽踩到泥水里。男人是為了把她拉到可以墮落的世界,女人則是為了讓男人對她避而遠之。
女人幾乎都不去她的雜貨店買東西,并自覺形成一種堅不可摧的聯(lián)盟,導(dǎo)致已婚的男人也只好避嫌,因此,來買東西的多是單身漢及路過的外地人。孫繼文既是我們的鄰居,也是雜貨店的???,常常熱心幫忙——他的心思不難猜,母親似乎對他也有些意思。我不太確定,但回想起來,如果沒有發(fā)生那件事,他不失為一個好的托付對象,勤快、老實、寬厚、踏實、嘴嚴……但也恰恰因為這些特質(zhì),他才被一起拖進了地獄。
“那天晚上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大概是快十二點的時候,平日那個時候我和弟弟已經(jīng)睡下了,可那天我肚子痛,鐘昱也不太舒服,我們兩人都沒睡著。房間不太隔音,我們能聽到他們說話,但具體說些什么聽不清楚,直到后來那個男的漸漸沒有了聲音。之后我聽到母親出了門,大約過了幾分鐘,她帶著孫叔叔回來了。兩個人徑直進了房間,好像在不停地搬東西,又不停地進入廁所打開水龍頭。鐘昱好奇,非要跑出去看,我也跟著他跑出去……”
回憶實在是場噩夢,一想到那天晚上我仍然會發(fā)抖。
我們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難以置信也是最可怕的場景:我們美麗的母親和我們最熟悉的鄰居,正在處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兩個人的表情都猙獰如魔鬼。
鐘昱那晚之后就再沒開口說過話。那種摧毀力不是一個五歲的孩子能夠承受的,在最初的幾天,他只肯躲在衣柜里,看見我也會嚇得發(fā)抖。
“那個人是誰?”肖展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他同情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問過母親那人是誰,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一個惡魔,摧毀了四個活人。母親很快就變得神經(jīng)兮兮,她搬走的時候?qū)O繼文也沒有挽留,我想他大概也無法接受那之后的自己,更別說是幸福。我自然也沒有考上我需要的重點高中——當(dāng)母親都可以變成一個惡魔,還有什么東西值得我追求和留戀的呢?
我知道我不能去報警,永遠不能。作為一個名譽敗壞的女人的女兒,已經(jīng)讓我活得比別的孩子辛苦,如果再是一個殺人犯的女兒,我無法想象。除此之外,我也不能把自己的母親送進監(jiān)獄,我知道自己做不到,那是另一個地獄。
我們彼此憎恨,彼此折磨,用以消減心里的罪孽感??墒撬廊嘶钤谖覀冎虚g,他發(fā)臭的氣息讓我們也跟著一起腐爛。
“我想應(yīng)該跟錢有關(guān),”我說道,“那之后,債主就再沒上過門,我想她大概用一大筆錢把債務(wù)都還清了。那筆錢應(yīng)該是那個男人的,那個時候我正需要一筆學(xué)費,我想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她恨我?!?
為了讓她更加憎恨我,我離家出走,拼命墮落。她為了表達自己的憤恨,也從沒來找過我,我連一張尋人啟事都沒得到。
肖展始終沒有表現(xiàn)出意外的神情,仿佛這個故事早就在他的預(yù)料之中。
雨聲有節(jié)律地敲打在樹葉上,又被風(fēng)給吹亂了。
我看著窗外的街道,人們在急匆匆地行走著,藏躲著。
這一場雨來得很是意外,天氣預(yù)報也沒能預(yù)測出來。
追查真相的時候我們未必能夠得到真相,但等時機到了的時候,誰也阻止不了真相浮出水面。
我知道,我一直不曾去尋找的謎底就要出現(xiàn)了,而故事也將要結(jié)束了。
第一次見到肖展的時候,我心里曾有過極為奇怪的感覺,現(xiàn)在我明白那是為什么了——肖展就是那個會揭開謎底的人。
“你看看,認識他嗎?”
我看著錄像帶里的男人,搖著頭,那是把受傷后的李蒙送進醫(yī)院的好心人,但是醫(yī)院的任何一個攝像頭都沒有拍攝到他的正臉,見過他的人也沒能提供出更多的線索,因為他把人送到急診室門口就匆匆離開了。
我們也曾經(jīng)試圖尋找這位恩人,但一無所獲。
然而肖展對他感興趣肯定不是因為這一點,他不會浪費精力。我在心里分析了一陣子,再結(jié)合最近所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忽然醒悟過來。
那人并沒有把李蒙送進離出事地點更近的那家醫(yī)院,而是直接把李蒙送進了他工作的這一家。另外,攝像頭無法拍攝到此人的正臉,說明他對醫(yī)院的環(huán)境非常熟悉!
李蒙當(dāng)時已經(jīng)神志不清,身上又沒有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和工作單位的東西。
莫非,那個人認識李蒙?!
如果是李蒙的朋友或熟人,是沒有必要這樣遮遮掩掩地逃走的。
我記得給李蒙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曾對我說,幸好那一刀刺偏了,幸好送來的及時。
如果是真的要刺殺李蒙,不會只刺一刀,刺偏了可以再刺啊,除非是有人阻止了他。
李蒙遇刺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那個路段很偏僻,而且當(dāng)時在下雨。李蒙說街上基本上沒有行人,歹徒十分兇悍,很明顯練過武,他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警方后來也證實了這一點——附近沒有人目擊這起案件。
也就是說,那個路人是唯一的目擊證人,他如果要阻止行兇者,勢必要冒很大的風(fēng)險。按照常理,會有一番搏斗,但是攝像頭顯示那路人毫發(fā)無損,只有兩種可能性:第一,他是個比歹徒更高明的武林高手,毫不費力就趕走了歹徒;第二,歹徒一見了人就膽怯撒丫子跑路了。
可惜李蒙被刺傷后就暈過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獲救的。但李蒙說歹徒的臉上蒙著絲襪,也就是說,那家伙應(yīng)該不存在害怕被人看到真面目的問題。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曾經(jīng)從我的病房里倉皇逃走的男人。
“你真是應(yīng)該早一點兒告訴我的?!毙ふ孤犖抑v述那晚的情形之后抱怨道,“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且非常關(guān)鍵的信息!”
藍色的轎車終于被找到了。
車子被廢棄在一條山路上,車子被狠狠清理過一遍,車牌號也被摘下來了。警方?jīng)]有發(fā)現(xiàn)指紋和頭發(fā),只在后車廂里找到一些衣物纖維,證明屬于林固。
“除非林固真是韓金的債主,否則,他沒有任何理由殺死林固?!毙ふ谷匀粓猿炙暗呐袛?。
我找來了韓金的所有檔案。看著他的過去、他的童年、他的家人。他生活在一個貧窮、罪惡、貪婪的環(huán)境里,正是那樣的環(huán)境養(yǎng)育了他的憤怒和脆弱。他和我是兩條平行線,我們一直生活在兩個世界,如果我不去賽車,根本就不可能和這個人的人生發(fā)生任何交集。
肖展則要去了李蒙自從醫(yī)以來所有病人的記錄。十天后,我再一次被要求去警局協(xié)助調(diào)查。在那里,我見到了兩個嫌疑人:一個叫段致和,一個叫段致遠,他們是兄弟。
“他們的父親叫段強,是個小肥皂廠的會計。2000年的時候,卷了公款后失蹤了,至今杳無音信。你母親曾經(jīng)去過那家工廠進貨,知道段強和他老婆的關(guān)系很糟糕。還有,段致遠在2005年的時候曾經(jīng)得過腸癌,是李蒙給他動的手術(shù),還幫他募捐,救過他的命。”
肖展不必再多說,我立刻明白過來。
段強就是那天晚上被我母親殺死的男人,是我母親拿走了他卷走的公款。
那年,段致和十六歲,段致遠十五歲。
他們的生活同樣被這個噩夢摧毀了。和我拼命逃避不同,他們拼命地追查著真相,最后找到了孫繼文。他是在我第一次被撞之前一個月出的事,被殺前他說出了一切,可是他不知道我母親的下落。
這并不能阻止復(fù)仇的步伐,他們終于找到了我,并制造了第一次車禍。我并非是大難不死,而是他們想利用我出事把我母親引出來,而此時,段致遠也意外發(fā)現(xiàn)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李蒙的妻子。那天晚上正是他來到了我的病房,逃走的時候看到了李蒙,但李蒙沒有認出他。
“我站在你身邊,看著你想,你和我們都一樣,是無辜的。你是個好人,你在那個時候都還想著救那個女學(xué)生,所以,你不可能是幫兇?!?/p>
他猶豫了,可是他的哥哥卻義無反顧。
他在鐘昱的療養(yǎng)院做了一名臨時清潔工——很奇怪,從不信任任何人的鐘昱竟然特別信任他。當(dāng)段致和得知我們的母親從未去探望鐘昱后,立馬失去了耐心。他殺死鐘昱,其目的也是希望我的母親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后能夠現(xiàn)身。
用肖展的話來說,這個時候的段致和,已經(jīng)是個畸形人。
他找不到最該死的那個仇人,就把怨氣發(fā)泄到李蒙身上——因為我不配得到幸福,他要仇人的女兒嘗一嘗失去幸福的滋味。好在段致遠及時阻止了他,并把李蒙送到了醫(yī)院。
再后來,我母親自殺。段致和終于通過我找到了她,但是卻永遠不能從她身上得到報復(fù)的快感。于是他的憤怒只剩下一個出口,那就是我。他也想要結(jié)束,但這個結(jié)束必須以我的死亡作為標(biāo)志。他同時開始為自己進行善后的工作,綁架并殺死了韓金,利用后者的身份證租車返回;又殺死了林固,因為林固曾經(jīng)聲稱她是韓金的債主——他想要利用這一點把警方的視線引向韓金。
他的目的是,警察去找一個永遠不會出現(xiàn)的死人,而自己與弟弟離開這里開始新的生活。
這個計劃原本可以成功,假如他不是畫蛇添足地非要在我死前把我弄醒。
正因為這個破綻,肖展開始分析襲擊者的原始動機,同時對送李蒙入院的好心人起了疑心。他在病歷里找到一個眼熟的名字,這個名字的主人被證實和療養(yǎng)院里的某個清潔工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找到兄弟倆后,又開始搜尋兄弟倆的過去,一段可怕的往事被扯了出來,一切真相大白。
這注定是一次很艱難的會面。
警察能保護的僅僅是我的安全,而我要面對的不止是我的安全。
“你憑什么得到幸福?”段致和惡狠狠地說,“你為什么不死?你為什么可以得到幸福?”
是的,我憑什么得到幸福?
他們至今不知道他們的父親被埋葬在哪里。
他們或許走上了歧路,但這條歧路的源頭是我的沉默。
十五年的沉默,十五年的歧路。
沉默最后成為另一種摧毀,我以為自己付出了代價,結(jié)果卻是我們誰也沒有得到解脫。我想要保護的那個真相也不過是個瘋狂的幻影,最后還搭上了更多的無辜者,李蒙,林固,甚至韓金。
韓金并不知道當(dāng)年我出賣了他,他也不曾找我報復(fù),是我自己主動找上了他,把他拽入到這個旋渦里來。
我不無辜,因為沉默。
我看著召喚著我的湖水,死人們在說,死亡不可怕。來吧,來吧!
它們的聲音很溫柔,比我接下來要面對的這個世界溫柔得多。
“我一直覺得你有自殘的傾向?!辈恢朗裁磿r候,肖展已經(jīng)站到了我的身邊,和我一起看著黃昏下那充滿誘惑力的湖水,“你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好像是為了摧毀你自己的幸福,可你發(fā)沒發(fā)現(xiàn),其實你一直在懲罰自己?!?/p>
“你覺得我無辜嗎?”我問肖展。
“你知道潘多拉嗎?”肖展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他問。
當(dāng)然,那個打開了魔盒、放出災(zāi)難與瘟疫的女人,一個眾神造出來的、美麗到極致的女人,她本身就是誘惑,災(zāi)難就是她的使命,所以由她打開那個可怕的盒子是再合適不過的。
“你認為所有的錯都是我母親造成的嗎?有沒有可能那只是一個意外?”我問。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想象過,她是不得已才殺死了那個男人,她是為了保護自己。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去問她真相,現(xiàn)在這個真相也永遠無法得知了。
“你知道誰是潘多拉的女兒嗎?”肖展仍然不回答,他繼續(xù)問。
我愣住了,搖搖頭。
“潘多拉嫁給了普羅米修斯的弟弟埃庇米修斯,他們的女兒皮拉嫁給了普羅米修斯的兒子杜卡利翁。在希臘神話里,杜卡利翁是方舟的建造者,他和皮拉,是那場大洪水唯一的幸存者。”
我覺得心臟被什么輕輕地敲擊了一下,眼睛開始發(fā)酸,但沒有眼淚流下來。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應(yīng)該被救贖的人,只有不想被救贖的人?!毙ふ拐f,“救贖是從懺悔和原諒自己開始的?!?/p>
責(zé)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芥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