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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 覺

    2016-08-01 12:07:52畢飛宇
    雪蓮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泰迪小美小伙子

    畢飛宇

    馬路上兩個相向而行的陌生人會是什么關(guān)系呢?沒關(guān)系,這就是所謂的“路人”。但是,“路人”的手上各自牽了一條狗,情形就會有所改變。小美牽的是一條泰迪,迎面小伙子的身前卻是一條體態(tài)巨大的阿拉斯加。兩條狗見面了。這是兩條都市里的狗,比都市里的人還要孤寂??晒樊吘共皇侨?,人越孤寂越冷,狗越孤寂卻越熱。兩條狗一見面就親,用牙齒親,用爪子親,“張牙舞爪”說的就是這么回事。小美和小伙子只好停下來,點(diǎn)了一下頭,無聊地望著狗親熱。小美到底是護(hù)犢子的,她的手很警惕,一旦她的小寶貝受到了大家伙的攻擊,手一收,泰迪馬上就能回到她的懷抱。

    小美的泰迪是一條小型犬,它的體重也許連阿拉斯加的八分之一都不到??砂朔种坏捏w重一點(diǎn)也沒有妨礙泰迪的熱情,它是公的,阿拉斯加卻是母的,泰迪用它無與倫比的嗅覺把阿拉斯加驗(yàn)證了一遍,知道該做什么了——人一樣站了起來,撲到了阿拉斯加的后身。

    小伙子寬慰她,說:“沒事的,反正也夠不著?!边@是一句大實(shí)話。但大實(shí)話就是這樣,它的內(nèi)部時常隱含了十分不堪的內(nèi)容。小美的臉上突然又是一陣漲,當(dāng)即弓下腰,一把抱起泰迪,摟在了懷里。

    小美的離開顯然有些倉促,她沿著小伙子的來路匆匆而去。路人就必須是這樣,相向而行,然后,背道而馳。

    十五個月前,小美嫁到了東郊,一直定居在東郊的皇家別墅苑。小美的婚禮極其簡單,比通常的婚禮卻浪漫和別致許多倍。先生把小美帶到了南京,花了大半天的時間一起游玩了臺城和中山陵。大約在下午的四點(diǎn)鐘,他們回到了金陵飯店。先生變戲法似的,突然給了小美一朵玫瑰。先生說,嫁給我,好嗎?小美愣了一下,再也沒有想到先生肯用“嫁”這個詞。好在小美知道“嫁”是怎么一回事,她站在原地,開始解,所有的衣物都掉在了地毯上。小美的頭發(fā)掛下來了,兩只胳膊也掛下來了。作為女人,從頭發(fā)到腳指頭,她一樣也不缺。小美說,我都帶來了,你娶走吧。不過,事后想起來,小美其實(shí)就是被一朵玫瑰、一杯香檳和一瓶香水娶走的。還是便宜了。小美在心里頭笑笑,男人哪,不想浪費(fèi)就肯定浪漫。

    不過先生倒不是一個吝嗇的人。除了婚禮,先生的手面還算大方。一句話,在金錢方面,先生從來沒有虧待過小美。先生有家,在浙江,有生意,也在浙江,去年年底才把生意拓展到南京來的?!吧獾搅四暇?,在南京就必須有個家?!毕壬沁@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就用一朵玫瑰、一杯香檳和一件香奈爾把小美給娶回來了。

    有一件事小美一直瞞著先生,在認(rèn)識先生之前,小美在外面做過的,也就是五六個月。小美做得并不好,一直都沒什么生意。小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說出來都有點(diǎn)滑稽——小美能夠接受的只有回頭客,這生意還怎么做呢?

    小美下決心“不做”,固然是遇上了先生,另一個秘密也不能不說。就在最后的一個月,她接待了一個很特別的小伙子。之所以很特別,一是他的年紀(jì),肯定是學(xué)生,不是大三就是大四;二是他的長相,小伙子實(shí)在是太干凈、太斯文了,極度地害羞。小美一眼就看出來了,是個菜鳥,不是頭一遭就是第二回。小美覺得見過這個人的,卻想不起來,也沒工夫去想了。但是,小伙子留下了一樣?xùn)|西,那就是小伙子的神情,那神情是嚴(yán)肅的,莊重的,至真,至誠,嚇人了。小美自己也不愿意承認(rèn),一閑下來她就不由自主地追憶那張臉,她懷念的居然是他的嚴(yán)肅,還有他的莊重,搞笑了。小美其實(shí)還是等他的電話。小美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等到。小美就覺得自己一不小心“懷”上了,不是肚子懷上了,是心懷上了。她還能做什么?只能等。等待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一件事,小美攤上了。小美就點(diǎn)起薄荷煙,瞇起眼睛,一個人笑,笑得壞壞的,很會心的樣子,很淫邪的樣子,很無所畏懼的樣子,敢死。說到底又沒有什么東西需要她去死。這就很無聊了,還無趣,很像薄荷。小美從來沒有把這個故事說給任何一個姐妹聽,連媽咪都沒有。小美的心就這么懷上了,連墮胎的醫(yī)院都沒有找到。

    嫁到東郊不久小美就知道了,她“嫁”過來這筆買賣又虧了,虧大發(fā)了,難怪先生在金錢問題上沒有和她計較。先生娶她是為了生兒子的。先生在南京和波士頓受過良好的教育,在求婚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先生很波士頓;一旦過上了日子,他浙江農(nóng)民的天性就暴露出來了——錢越多,越渴望有兒子。先生在浙江有三個女兒,他的太太卻說什么都不肯再生了。不生就不生,太太不生,他生,反正是一樣的。

    先生不好色。他在“外面”從不招惹女人。作為這個方面的行家,小美有數(shù)。先生還是一個精確的人,一個月來一次,每一次都能趕上小美“最危險”的日子。

    小美卻不想懷。她在皇家別墅苑見過大量的、“那樣的”小男孩,他們聰明漂亮。他們的目光快樂而又清澈。不過小美是知道的,總有那么一天,他們的目光會憂郁起來、暗淡下去。一想起這個小美就有些不寒而栗。

    小美也不能不為自己想。一旦懷上了,她的出路無非就是兩條:一、拿著錢走人;二、先做奶媽,拿著更多的錢走人——她小美又能走到哪里去?無論她走到昆明還是長春,約翰內(nèi)斯堡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她的身后永遠(yuǎn)會有一雙聰明而又漂亮的眼睛,然后,這雙眼憂郁起來了,暗淡下去了。那目光將是她的魂,一回頭就看不見了。

    也許還有第三條路,這第三條路可就愈發(fā)兇險了,她小美憑什么一下子就能懷上兒子?完全可能是一個女兒,這就是為什么先生和她的契約不是一年,而是三年。奧妙就在這里。

    為了給先生生一個“最健康”、“最聰明”的“兒子”,小美補(bǔ)鈣,補(bǔ)鋅,補(bǔ)鐵。她還要補(bǔ)維生素A、B、C。當(dāng)著先生的面,小美在早飯之前就要拿出藥物來,吃花生米一樣,一吞就是一大把。聰明的人時常是愚蠢的,在南京和波士頓受過良好教育的先生怎么也想不到,維生素里頭夾雜著避孕藥。小美一直在避孕。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小美的小藥丸能把先生的千軍萬馬殺他個片甲不留。

    “我是個壞女人?!迸P在先生的身邊,小美這樣想,“我是對不起先生的?!?

    先生就是先生。先生有先生的生意,先生有先生的家。事實(shí)上,先生給小美的時間極其有限,每個月也就是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個小時之后,先生就要拖著他的拉桿箱出發(fā)了,這一來小美在東郊的家就有點(diǎn)像飛機(jī)場,一個月只有一個往返的航班。先生每一次降落小美都是高興的,說到底,她也要。一起飛小美就只剩下一樣?xùn)|西了,二十八天或二十九天的時間。二十八天或二十九天的時間是一根非常非常大的骨頭,光溜溜的,白花花的。小美像一只螞蟻,爬上去,再爬下來,纏繞了。一般來說,螞蟻是不會像狗那樣趴下來休息的。小美都能聽見螞蟻浩浩蕩蕩的呼吸。

    白天還好,比較下來,黑夜就不那么好辦。黑夜有一種功能,它能放大所有的壞東西。到處都是獨(dú)守空房的女人,到處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始覄e墅苑,名副其實(shí)了,果然是皇家的派頭,一大群嬪妃,卻永遠(yuǎn)也見不著“皇帝”。偶爾有一兩聲犬吠,很遠(yuǎn),沒有呼應(yīng),仿佛撲空了的墜落,像荒郊的寥落,也像野外的靜謐。史前的氣息無邊無沿。

    都說這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紛繁,浮華,紅塵滾滾,烈火烹油。小美一個人端坐在子夜時分,她看到的只是豪華的枯寂。

    小美突然就想到了狗。無論如何,她需要身體的陪伴。狗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特征,它有身體,它附帶還有體溫。泰迪的智商極高,在所有的犬類中泰迪的智商排行第三;泰迪不僅有出眾的智商,它還有溫暖的情商,它黏人,它極度在意主人對它的態(tài)度,它要抱,它要摸,如果可能,它還要與主人同枕共眠。一旦你忽略了它,它的心思就會像它的體毛那樣軟綿綿地卷曲起來。泰迪干得最出色的工作就是和你相依為命。

    就是泰迪了,就是它了。小美把她的申請報告發(fā)送到先生的手機(jī)上。先生叫她“聽話”,“別鬧”,他在談“正事”呢。小美不聽,她就是不聽話,就是要鬧。小美平均五分鐘就要給先生發(fā)一條短信,所選用的稱呼分外妖嬈:一會兒是老板,一會兒是老公,一會兒是爸爸。小美的最后一條短信是這樣撒嬌的:

    爸爸:

    我是你的兒子泰迪,我要媽媽。

    永遠(yuǎn)愛你的兒子

    先生到底沒有拗得過小美,他在高雄開心地苦笑,那是中年男人最開心的苦笑,終于還是妥協(xié)了。他在高雄打開了電腦,決定在網(wǎng)上定購。但小美是有要求的,要“兒子”,不要“女兒”。小美早就鐵了心了,只要是性命,小美就只會選擇男的、公的、雄的,堅決不碰女的、母的、雌的。

    泰迪進(jìn)了家門才六七個月,先生突然不來了。小美的日子過得本來就渾渾噩噩的,對日子也沒有什么概念。小美粗粗估算了一下,先生的確“有些日子”沒在皇家別墅苑露面了。先生不來,小美也和他“鬧”,但這個“鬧”并不是真的“鬧”,它屬于生意經(jīng),不是讓先生生氣,而是讓先生高興。說到底,先生真的不來小美其實(shí)也無所謂的,她的手上有先生給她的中國工商銀行的銀聯(lián)卡。銀聯(lián)卡就在她的手上,號碼是370246016704596。在數(shù)字化時代,這是一組普通的、卻又是神秘的數(shù)字。對小美來說,它近乎神圣。它就是小美,它也是先生。它是生活的一個終極與另一個終極,在這個終極和那個終極之間,生活呈現(xiàn)了它的全部——生活就是先生在某個時刻某個地點(diǎn)把一個數(shù)字打進(jìn)這個數(shù)字,然后,小美在另一個時刻另一個地點(diǎn)把那個數(shù)字從這個數(shù)字里掏出來。這就是所謂的“數(shù)字化生存”,生活最核心的機(jī)密全部在這里。

    意外到底還是發(fā)生了,它發(fā)生在銀聯(lián)卡的內(nèi)部,換句話說,是數(shù)字。小美在ATM的顯示屏上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先生打過來的款項(xiàng)竟然不足以往的二分之一。小美在ATM的面前愣住了,腦子里布滿了泰迪的體毛,濃密、幽暗、卷曲。沒有一根能拉得直。

    小美至今沒有完成先生的預(yù)定目標(biāo),對先生這種目標(biāo)明確的男人來說,他的這一舉動一點(diǎn)也不突兀。既然小美沒有給他回報,先生就沒有必要在她的身上持續(xù)投資。他會轉(zhuǎn)投小三,再不就轉(zhuǎn)投小四。他這樣富有而又倜儻的男人又何必?fù)?dān)心投資的項(xiàng)目呢。這年頭有多少美女在等待投資。小美拿著她的銀聯(lián)卡,銀聯(lián)卡微燙,突然顫抖了。事實(shí)上,銀聯(lián)卡沒有抖,是小美的手抖了。

    小美低下頭,迅速離開了ATM。她的身后還有一串美女,她們正在排隊(duì)。由于ATM正對著皇家別墅苑的大門口,到這里排隊(duì)的清一色的都是女性,年輕,漂亮,時尚。她們彼此幾乎不說話,說什么呢?什么都不用說的。無論她們的面孔和身段有多么大的區(qū)別,無論她們已經(jīng)做了母親還是沒有做母親,她們彼此都是透明的——每個人的腋下都夾著相同的劇本,一樣的舞臺,一樣的導(dǎo)演,演員不同,如斯而已。

    “當(dāng)初要是懷一個就好了?!毙∶肋@樣想。像她們這樣的女人,有了孩子還是不一樣,孩子是可以利用的。說到底她還是被自己的小聰明害了。一旦有了孩子,先生斷不至于去投資小三、小四和小五的。

    小美還沒有來得及離開,爆炸性的場面出現(xiàn)了,隊(duì)伍里突然響起了一個女人的尖叫。嚴(yán)格地說,是叫罵:“什么意思——你說!”手機(jī)時代就是可愛,一個女人可以站在大街上對著空氣罵街,沒有人認(rèn)為她是瘋子。

    小美認(rèn)識她,她是整個皇家別墅苑里最漂亮、最招搖的一個女人。她有一個標(biāo)志,進(jìn)進(jìn)出出都開著她的紅色保時捷,高貴得很,囂張得很。她偏偏就忘了,以她的年紀(jì),以她的長相和打扮,她最不能開的恰恰就是保時捷,那等于向全世界宣告了她的真實(shí)身份——你還高貴什么、囂張什么?這一刻她正站在ATM的面前,既不取,也不存,更不走,旁若無人。和小美一樣,她的手上捏著一張顫抖的銀聯(lián)卡??诩t在翻飛,她對著她的手機(jī)十分艷麗地大聲喊道:“憑什么只給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你讓我怎么活?”

    她對著手機(jī)僅僅安靜了幾秒鐘,幾秒鐘之后,她再一次爆發(fā)了:“什么他媽的金融危機(jī),關(guān)我屁事!讓你快活的時候我有沒有給你打?qū)φ郏可賳?,打錢來!”

    小美一開始其實(shí)并沒有聽懂,后來,突然就懂了,這一懂附帶著就把自己的處境弄明白了。金融危機(jī),她在CCTV上看過一期專題報道,名字像阿湯主演的大片:華爾街風(fēng)暴。小美沒往心里去罷了。華爾街,它太遙遠(yuǎn)了,太縹緲了,近乎虛幻。小美怎么會把華爾街和南京的東郊聯(lián)系起來呢?又怎么能把它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呢?那不是瘋了么。風(fēng)暴來了,就在南京,就在東郊,直逼小美的手指縫,砭人肌骨。小美一個激靈,這個激靈給小美帶了一個觸及靈魂的認(rèn)識,她原來一直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一個多么淺顯的常識,幾近深刻。她的肌膚感受到了常識的入木三分。

    小美猜想先生不會真的在意這么幾個錢。先生和所有做大事的人一樣,他們只是講原則。既然他的貿(mào)易要削減,他就必須在每一個細(xì)節(jié)上都要做削減。小美也是他的貿(mào)易,沒有理由不做調(diào)整。先生沒去投資小三、小四和小五,小美已經(jīng)幸運(yùn)了?;氐郊遥∶雷隽藥紫律詈粑?,撥通了先生的電話。小美沒有談錢的事,她不可能在這三年里頭把一輩子的錢都掙回來,這是明擺著的事情。小美反過來只是想關(guān)心他一下,無論如何,先生對自己還是不錯的,他不欠自己,要說欠,小美欠先生的可能還要更多一些。在和先生的關(guān)系里頭,她小美畢竟暗藏著損招。小美和先生也沒有聊得太多,只是問了問他的身體,她告訴先生,太累了就回來一趟,“我陪你散散心”。說這話小美是真心的,一出口,小美突然意識到心里頭搖晃了一下,似乎有點(diǎn)動情了。小美就咬住了上嘴唇,吮了兩下,隨后就掛了。掛了也就掛了,遛狗去。泰迪的運(yùn)氣不錯,嗨,還遇上了阿拉斯加。小美并沒有沮喪,相反,她的生活熱情十分怪異地高漲起來了。小美把自己的生活費(fèi)用做了一番精簡,能省的全部省去——泰迪那一頭卻加大了投入。再窮也不能窮孩子。

    大學(xué)時代小美的專業(yè)是幼兒教育,以專業(yè)的眼光來看,她現(xiàn)在的“職業(yè)”和幼兒教育顯然是不對口了。不對口又有什么關(guān)系?生活里頭哪里有那么多的對口?她培養(yǎng)和教育泰迪的熱情反正是上來了,迅猛,古怪,偏執(zhí)。她是母親。

    小美給泰迪做了一次美容,除了頭頂,泰迪的體毛被剃了個精光。小美親手為泰迪做了一只蝴蝶結(jié),戴在了泰迪的脖子上?,F(xiàn)在,泰迪幾乎就是一個小小的紳士了。光有紳士的儀表是不夠的,小美要從習(xí)慣和舉止上訓(xùn)練它。她教它握手,作揖,還有鞠躬。她一定要讓她的泰迪彬彬有禮。為了激勵它,小美買了最好的法國食品,無鹽香腸,牛肉干,雞肉塊和羊肉條,同時還補(bǔ)鈣、補(bǔ)維生素、發(fā)毛劑。小美每天要在泰迪的身上花上七八個小時,寓教于樂,獎懲分明。小美一再告誡自己:狗不教,母之過,教不嚴(yán),師之惰。再窮也不能窮教育。

    小美很享受自己的激情。她改變了她和泰迪的關(guān)系,她認(rèn)定了一件事,泰迪和她不是狗與主人,是孤兒與寡母。很悲涼、很頑強(qiáng)、有尊嚴(yán)。她為此而感動。寂寞與清貧像兩只翅膀,每天都帶著她在悲劇氛圍里飛翔——再舒適的物質(zhì)生活也比不上內(nèi)心的戲劇性。

    小美在泰迪的身上付出了她全部的愛,從最終的結(jié)果來看,小美的教育成效并不大。泰迪很不爭氣,它的心思越走越遠(yuǎn)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它的心糾纏到一條不知道姓名的母狗上去了。那條妖蕩艷的、不知姓名的母狗在草地上留下了一泡尿,它是蕩婦。泰迪一下樓就要撲到那泡尿的舊址上去,用心地嗅。嗅完了,它就四處看。草地上空空蕩蕩,泰迪就茫然四顧,它遙望的眼神孤獨(dú)而又憂傷。泰迪就四處散發(fā)它的名片,也就是小便,結(jié)果極不理想,它一直沒有機(jī)會遇上那條妖艷的、不知道姓名的蕩婦。它的愛情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jié),僅僅是一種沒頭沒腦的守望。

    夜里頭不能遛狗,小美就檢討自己短暫的人生。小美的一切其實(shí)都挺好。她所過的并不是自己“想過”的日子,說白了,也不是自己“不想過”的日子。一句話,小美現(xiàn)在所過的是自己“可以過”的日子。人生其實(shí)就是這樣的。

    有沒有遺憾呢?有。說出來都沒人信,小美到現(xiàn)在都沒有談過戀愛,一次都沒有。小美想起來了,她“似乎是”談過的——可是,那算不算戀愛呢?小美卻沒有把握。小美的“疑似戀愛”發(fā)生在大學(xué)三年級的那個暑假,作為教育系的優(yōu)等生,小美參加了校團(tuán)委舉辦的社會實(shí)踐。社會實(shí)踐的內(nèi)容是暴走井岡山。小美記得的,她每天都在爬山,每天都在走路,累得魂都出了竅。

    小美的“疑似戀愛”發(fā)生在最后一個夜晚,經(jīng)過四個半小時的急行軍,整個團(tuán)隊(duì)已經(jīng)潰不成軍了,每個人都昏頭昏腦。他們來到了一間大教室。大教室里很暗,地上鋪滿了草,草上拼放著馬賽克一樣的草席。一進(jìn)教室,所有的人都把自己撂在了草席上。帶隊(duì)老師用他的胳膊撐住門框,嚴(yán)肅地指出,這是一堂必修課,今晚我們就睡在地上。

    帶隊(duì)老師的動員顯然是多余了,誰還在乎睡在哪兒?能把身子骨放平就行了。幾乎就在躺下的同時,小美已經(jīng)睡著了。在小美的記憶里,那是她有生以來最為深沉的一覺,和死了一模一樣。這個深沉的、和死了一模一樣的睡眠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的天亮。天剛亮小美就醒來了,渾身都是疼。她望著窗前的微光,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她把頭抬起來,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邊黑壓壓的都是人,橫七豎八,男男女女,像一屋子的尸首。這一來小美就想起來了。幾乎就在想起來的同時,小美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居然就睡在自己的頭頂,腦袋對著腦袋,差不多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同床共枕了。他非常安靜,還在睡。天哪,天哪!他可真是——怎么說呢,只能用最通俗的說法了——每一個女同學(xué)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小美怎么能有這樣的好運(yùn),居然能和他同枕共眠了一個整夜。

    他連睡相都是那么俊美,干干凈凈,有些斯文。小美就趴在草席上,端詳他,看著他輕微的、有節(jié)奏的呼吸。小美調(diào)理好自己的氣息,慢慢地,他們的呼吸同步了;慢慢地,他們的呼吸又不同步了。小美年輕的心突然就是一陣輕浮,悄悄抽出一根稻草,戳到他的鼻子上去了。雖說輕浮,小美自己是知道的,她并不輕浮,她的舉動帶有青梅竹馬的性質(zhì)。他的鼻翼動了動,終于醒來了,一睜開眼就嚇了一大跳,一個女孩的臉正罩在自己的臉上。他就目瞪口呆。他目瞪口呆的樣子太可愛,小美就張大了嘴巴,大笑,卻沒有聲息,他愣了一會兒,也笑,一樣沒有聲息。這一切就發(fā)生在凌晨,新鮮、清冽、安靜、美好。一塵不染、無聲無息。

    笑完了,他翻了一個身,繼續(xù)睡。小美也躺下了,繼續(xù)睡。她沒有睡著,身子蜷起來了,突然就很珍惜自己,還有別的。也有些后悔——昨天一夜她要是沒有昏睡就好了,那可是一整夜的體會啊,同床共枕,相安無事,多好啊。

    女孩子真是不可理喻,到了刷牙的時候,小美知道了,自己戀愛了。不要提牙膏的滋味有多好了,仿佛沒有韌性的口香糖,幾乎可以咀嚼。開學(xué)后的第一個星期五,小美開始了她的追求。他很禮貌地謝絕了。話說得極其溫和,意思卻無比堅決:這是不可能的。小美的“戀愛”到此為止。

    兩年之后小美曾給他發(fā)過一封電子郵件,他已經(jīng)在市政府,聽說發(fā)型變了,現(xiàn)在是三七分。小美怕他忘了,特地在附件里捎上了一張黃洋界的相片。她用極度克制的口吻問:“老同學(xué),沒把我忘了吧?”其實(shí),小美也沒有別的意思,無非就是敘敘舊。她就是珍惜。

    他是這樣回答小美的,語氣斯文,干干凈凈:“沒有忘,你是一個好同志?!?/p>

    小美即刻就把這封郵件永遠(yuǎn)刪除了。想了想,關(guān)了機(jī)。又想了想,把電源都拔了。

    遛狗的人就是這樣,一旦認(rèn)識了,想躲都躲不掉。下午三四點(diǎn)鐘的樣子,小美在一塊巨大的草地上和“阿拉斯加”又一次遇上了。這是他們第幾次見面了?小美想了想,該有三四次了吧。泰迪和阿拉斯加已經(jīng)親熱上了,因?yàn)橛辛饲皫状蔚慕?jīng)驗(yàn),小美似乎并不那么窘迫了。嗨,狗就是狗,它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這塊草地有它的特點(diǎn),不只是大,遠(yuǎn)處還長著一圈高大茂密的樹,像濃密的壁壘,郁郁蔥蔥的,郁郁蔥蔥的上面就是藍(lán)天和白云——到底是南京的東郊,還是不一樣,連植物都有氣息,是皇家園林的氣派,兼加民國首都的遺韻。開闊的草地一碧如洗,卻沒人。小美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一,難怪了。小美天天在東郊,即便如此,她在草地上還是做了一次很深的深呼吸,禁不住在心底贊嘆,好天氣啊,金子一般。

    泰迪的匆忙是一如既往的,小美和小伙子卻開始了他們的閑聊。他們聊的是星相、血型,當(dāng)然還有美食,很八卦了。到后來小美很自然地問了小伙子一些私人性質(zhì)的問題,這一來小美就知道了,小伙子就是南京人,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一時沒有著落,還漂著呢。就這么東南西北游蕩了一大圈,小美有些累,在草地上坐下了,小伙子也坐下了。小美用兩條胳膊支撐住自己,仰起頭,看天上的太陽,還有云。太陽已經(jīng)很柔和了,適合于長時間的打量。云很美,是做愛之后的面色。草地到底是草地,和別處不同,站在上面不覺得什么,一旦坐下來,它溫?zé)岬臍庀⒕蜕蟻砹?,人就輕,還很慵懶。小美閉上了眼睛,似乎是想了一些什么,想了好長的時間。小美突然睜開眼,回過頭來,對小伙子說:“我請你睡覺吧?!毙』镒铀顾刮奈牡?,愣了一下,臉上的顏色似乎有些變化。小美笑起來,說:“不要誤會,是睡‘素覺,就在這兒——你睡在我的頂頭,怎么樣?”小伙子明白了,是不情愿的樣子。小美一心要做成這筆買賣,果斷地伸出一只手,張開了她的手指,給小伙子看。只是一個“素覺”,幾乎就是一個天價了。小伙子看了看小美的五根手指頭,又看了看小美的臉,終于說:“腦袋對著腦袋是吧?”躺下了,小美也躺下了。躺在草地上真是太舒服了,草地被曬了一天,綿軟和蓬松不說,還有一股子蓬勃的氣味。天是被子,地是床,是年輕的豪邁。為了配合這種舒適,小美睡得極端正,腳尖呈倒八字,兩只手交叉著放在腹部,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小美就是一具年輕而又光榮的尸體。

    小美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就睡著了。大概七八分鐘的樣子。睜開眼,小美頓時就感到了一陣神清氣爽,是神、清、氣、爽啊,太輕松、太滿足了,暖洋洋的,還癢戳戳的。小美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一種大舒坦和大自在,這里頭那種說不出來的寧靜、美好與生動。小美很想再一次重溫一下“睡著了”的好感受,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唉,好睡眠就是這樣,你無法享受它的進(jìn)程。小美翻了一個身,這一翻就把她嚇了一大跳,身邊還躺著個小伙子呢。他的睡相是那樣的英俊,干干凈凈,斯斯文文的。小美挪動了一下身子,她的臉幾乎就把小伙子的臉給罩住了。小美說:“我請你接吻吧?!毙』镒拥淖旖莿恿藙?,顯然,他并沒有睡著,他在裝睡。小伙子并沒有立即表態(tài),小美就再一次躺下了。小美躺下之后小伙子卻翻了個身,他的臉和小美的臉挨得非常近,他們相互看,有了親吻的跡象。這時候小美的余光看到了一樣?xùn)|西,是小伙子的一只手,它張開了,一共有五個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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