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的生存策略

薛巍

蒙田在世期間，法國上演著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之間殘酷的內(nèi)戰(zhàn)，他是如何得以茍全性命于亂世的？從他的隨筆中可以找到答案。

在內(nèi)戰(zhàn)中如何安定地生活

蒙田的隨筆大多是可讀性很強的小品文，他論無所事事、論睡眠、談衣著習慣、論交談藝術(shù)、論飲酒，這些都是每個人都有些了解也很關(guān)心的話題。英國女作家薩拉·貝克韋爾在《蒙田別傳》中說，蒙田在書中解答了許多問題，除了如何面對死亡這樣的大問題，還有許多瑣細的問題，例如該如何避免跟妻子和傭人無謂的爭吵？如果遇上持械歹徒，對方似乎在殺人滅口和綁票之間猶豫，最佳的策略是什么？（“我以停戰(zhàn)為理由，始終堅持只把他們從我行李中獲得的價值相當可觀的物品留給他們，并沒有許諾他們別的贖金?！保┤绻约业墓废氤鋈ネ妫銋s想留在書桌前工作，該對它怎么說？（“每當我的那條狗就是在不適宜的時刻跟我嬉戲，我也不會拒絕。”）

但蒙田的隨筆集一共107篇、1000多頁，閱讀前有行家的指引會比較省力。比如誰會想到蒙田是在第三卷的第五章《論維吉爾的詩》中大談愛情和性？2012年夏，法蘭西學院教授安托萬·孔帕尼翁應(yīng)法國文化電臺的邀請，每周一至周五每天給聽眾閱讀并講評一段蒙田隨筆集的選段。節(jié)目制作人的設(shè)想是：“人們悠閑地躺在海灘上享受著陽光和海風，或者在豐盛的午餐之前，先呷上幾口開胃酒，此時陪伴他們的是電臺播放的探討蒙田的專題節(jié)目?！?/p>

孔帕尼翁是文學博士、羅蘭·巴特的學生，但他覺得主持這樣一個節(jié)目極富挑戰(zhàn)性，他學生時代接受的觀念是，要在保證作品復(fù)雜性和矛盾性的基礎(chǔ)上回歸原文，誰要是膽敢“肢解”蒙田，把他的只言片語拿來為其所用的話，很快就會被當作傻瓜遭到世人恥笑。后來他成功地應(yīng)對了這一挑戰(zhàn)，他主持的節(jié)目頗受好評，后來推出了同名書籍《與蒙田共度的夏天》。

孔帕尼翁從蒙田的隨筆中挑選了40個主題，如交談、健忘、騎馬、書籍等，他闡述每個主題的篇幅只有4頁左右，做到了提綱挈領(lǐng)、簡單明了。我們今天讀蒙田，可能會更加關(guān)心他對戰(zhàn)爭與和平、信仰的是與非的論述。

孔帕尼翁寫道：“蒙田在隨筆集中多處論及戰(zhàn)爭的藝術(shù)，如陷入重圍的將領(lǐng)是否應(yīng)走出包圍跟敵人談判？他闡述了如何與敵、與友相處，如何在充滿敵意的環(huán)境中保持自身的正直，當陷于持續(xù)不斷的紛亂中時，如何始終忠于自我，如何堅持自身行動的自由。對此，蒙田的隨筆集中提出了數(shù)量可觀的忠告，但大多只言片語，總的來說可以概括如下：內(nèi)戰(zhàn)之時，他處處謹小慎微，為的都是避免被戰(zhàn)爭剝奪我來去行動的自由。隨筆集推崇的既非戰(zhàn)爭之術(shù)，亦非和平之道，而在于戰(zhàn)爭期間如何保持自身心境的平和，在最為暴虐的內(nèi)戰(zhàn)中如何安定地生活。”

避免以取悅上帝為名而施行殺戮

認為人要接受命運、追求心境的平和，這是蒙田斯多葛派的一面。但這并不是他的全部主張?？着聊嵛陶f：“蒙田雖是人文主義者，但并不天真，并不熱衷于建立所謂的文人共和國。他認為獲取和平的手段，絕非精彩的演說和引導(dǎo)規(guī)勸的辯術(shù)，而要依靠強力?！?p>

法國學者安托萬·孔帕尼翁和他的著作《與蒙田共度的夏天》

孔帕尼翁拿蒙田跟另一位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做了對比。伊拉斯謨在《和平的悲歌》一文中，宣揚用教化消弭戰(zhàn)爭，從而實現(xiàn)世界和平。對此，蒙田的觀點完全不同。無論是教化所能發(fā)揮的力量，還是對基督教君主的教育所能帶來的善行，或者調(diào)停者憑借雄辯之才而實現(xiàn)和平的能力，蒙田均持懷疑態(tài)度。蒙田的親身經(jīng)歷讓他無法贊同劍會服從于筆。他不相信文字和修辭的力量。他在《論學究》一文的結(jié)尾對比了雅典和斯巴達：雅典崇尚美妙的言談，斯巴達重行動、輕辭令。在這兩者之間，蒙田堅決支持斯巴達。他的依據(jù)是，文藝教化會讓個人和國家變得衰敗孱弱：“探求知識非但不能錘煉勇氣，使之堅毅善戰(zhàn)，反而令其無力和懦弱。如今，世界上最強悍的國家當屬土耳其人的國家，那里的人民跟斯巴達一樣，深受尚武輕文的教育。而我覺得羅馬在廣興文治后便不如從前驍勇善戰(zhàn)了。”

蒙田在成年后，一生都遭受著天主教與新教之間的戰(zhàn)爭的折磨。自1562年起——當時他還不到30歲——一直到1592年他去世，除了零星幾次短暫的休戰(zhàn)，大小戰(zhàn)役、圍攻城池和暗殺接連不斷。他在《論虛空》中寫道：“某日，我在家中就寢后，曾無數(shù)次想象著可能遭人叛賣，會在當夜被人擊殺。我只得與命運妥協(xié)，就算死也要死得無所畏懼，毫不頹唐內(nèi)戰(zhàn)比其他戰(zhàn)爭帶來的苦難更加深重，即便是在自己家中也得登上瞭望塔，時刻保持警惕?！?/p>

1572年8月22日，新教領(lǐng)袖科利尼從盧浮宮步行回家時，被人開槍打傷了手臂。國王大概很緊張，也許是考慮到敵軍首領(lǐng)沒有送命，令情勢反倒更加危險。他下諭，派了一位皇家禁衛(wèi)在8月24日凌晨闖入科利尼的住宅，把他殺死了?？评岬娜祟^被天主教徒拖著游街，尸體被焚燒。這一事件增加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恐慌情緒。天主教的暴徒們闖入大街，只要認出新教徒就把他們殺死。殺戮在巴黎持續(xù)了近一周，然后蔓延到了全國，法國全國有近萬人被殺。

在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下，蒙田是如何得以幸免的呢？作為官員和談判代表，他認為要做到誠實。馬基雅維里主義認為國家的穩(wěn)定至高無上，只要以維護國家利益為目的，任何謊言、失信、殺戮都是合法的。蒙田從來不信服這一學說，拒絕任何的欺騙與虛偽，自始至終保持本色，表里如一，對各種計謀手段嗤之以鼻。與陰謀相比，他更愿意選擇開誠布公、坦率和忠誠。公眾人物只要撒過一次謊，就再也不會獲得信任，其選擇的不過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而非長遠的謀略，因而必然遭到失敗。

內(nèi)戰(zhàn)雙方都是為信仰而戰(zhàn)。蒙田說：“我們的狂熱，當它附隨著我們對仇恨、殘忍、野心、貪婪、誹謗、反叛的傾向時，是會造就驚人奇觀的。而相反，如果它伴隨的是善良、仁慈、節(jié)制，除非是自然少有的奇跡發(fā)生，不然它是飛不起，也跑不動的?！彼膭钊藗?nèi)プ鹬貏e人，避免以取悅上帝為名而施行殺戮，并拒絕那不時迫使人摧毀周圍的一切、“將生活歸于起點”的沖動。

他希望人們認清信仰的本質(zhì)：“我們之所以成為教徒，要么因為恰好出生在信仰這個宗教的國度里，要么出于尊重先人，維護其傳統(tǒng)和權(quán)威的目的，要么源自對宗教所宣揚的不信教者受到的那些威脅的恐懼，要么是追尋宗教做出的美好許諾。假設(shè)換一個地方，拿另一些人作為對象，同樣的許諾和威脅則會指引我們沿著同樣的道路信仰完全對立的宗教?！?/p>

羅素說：“我永遠不會為信仰而死，因為我的信仰可能是錯的?！?00多年前，蒙田表達過類似的想法：“今日我所主張和信奉的，完全是出于我的信仰。我全心全意堅持這些看法然而我不是也曾不止一次，而是百次、千次，甚至每天都擁戴其他的真理，同樣全心全意，同樣熱忱誠懇，之后卻又認定它們是錯誤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