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軍
十年后,保善還清楚記得,那次和檢察官的較量中,他的心理防線是在一口濃痰下徹底崩潰的。
太陽有一竿子高的時候,他走出家門。在縣城里,樓房高低錯落,地平線早已被混凝土建筑物遮擋了個嚴實。這一竿子從哪里丈量讓他感到已無從著手,太陽現(xiàn)在是在樓與樓之間的縫隙里被擠壓著,好似隨時都能被擠碎沿著樓體流淌下去。但他之所以有這種一竿子高的感覺,是因為回到家中,覺得一切是那么美好,連親近大地的感受都不一樣了的緣故。
昨天回來后,他再次感慨。家中的家具變得陳舊了,老婆的皺紋更多更深了,孩子也早已中斷在國外的自費留學回來自謀職業(yè)了。他的家,已經變得和任何一個普通家庭沒有什么兩樣。
一晚上并沒有睡得太踏實,到接近天明的時候他才進入了真正的睡眠狀態(tài)。醒來后,他決定到公園走一走。已經是初夏時光,不到七點太陽就這么高了。他走在大街上,再次回想起自己十年前的那一切。
那時候,他在單位當著一把手,什么都由他說了算,不知不覺間慢慢就張揚起來,做了很多不應該做的事情,最終因貪腐被請進了檢察院。
他的牙關一直咬得很緊,檢察官們幾次審問,他是死活都不說。他想只要自己堅決不承認,誰也沒辦法怎么他。
這天深夜,對他的審問再次開始。他發(fā)現(xiàn),這次審問他的核心人物換了,是一位接近六十歲的老檢察官,那斑白的鬢發(fā)在電燈光照映下,黑白更不分明了,好像全部變成了鐵灰色似的??粗?,保善心中凜然一驚,知道這是一場纏手的較量。例行的審問由年輕的檢察官逐一進行著,老檢察官的眼光只要掃過來,他就有一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漸漸地,他一直梗著的脖子開始發(fā)酸發(fā)軟,需要強撐著才不至于低下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周圍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玻璃窗外的夜色在微弱的街燈照耀下顯得更濃,室內的空氣更加壓抑。由于他不說話,檢察官們也沉默了下來,雙方無聲地對峙著。最終,在幾雙明亮的目光長時間注視下,他的頭終于低了下去。
室內越來越靜,保善能聽到幾名檢察官的呼吸聲各不相同,其中勁道最大的就是老檢察官發(fā)出的。他仔細琢磨后,覺得這里面就是自己的喘氣聲有些不均勻,在越來越清晰的幾個人發(fā)出的聲息中,他是最虛弱的。
“哞──”保善聽到一聲長長的震響破空而來,驚訝地抬起頭來,只見老檢察官微仰著頭,用渾厚的鼻音使勁吸著氣,鼻翼在持續(xù)翕動,隨后微微張開嘴,喉嚨和鼻腔共同用力,猛地“咔”一聲,咳下一口痰來。他清晰地看到,老檢察官撮起嘴唇,那口濃痰直直地向著四米開外墻角的一個痰盂準確飛去。靜謐的空氣生生被撕扯開一道縫隙,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破裂聲,那口濃痰準確地落進了痰盂。
“說吧──”在保善還處于一種被子彈射中的混沌狀態(tài)之中的時候,老檢察官發(fā)話了。
在老檢察官嚴厲目光的注視下,他再也繃不住了,把一切都坦白了出來。
自由是多么美好!走在去公園的路上,保善更加真切體會到了這句話包含的豐富內容。他的住處離得很近,不一會兒就進了公園。
驀地,他的眼光凝住了,在不遠處的一個座椅上,坐著那位讓他難忘的老檢察官。十年過去,老檢察官的頭發(fā)全部變白了,著便服的他和縣城里的普通老頭兒沒有什么區(qū)別。如果不是自己的囹圄生活和他緊密相關的話,保善是認不出他來的。他看到老檢察官的眼睛已經變得渾濁了許多,體力也大不如前。
經過這么長的牢獄改造,保善對自己的罪行已經徹底悔過。但面對老檢察官,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握緊拳頭一步步向前走去,眼光直視著已經有些老態(tài)的老人。
就在他走到離老人還有五六米遠的時候,老檢察官微微仰起臉來,鼻子向上一慫,“哞──”、“咔”、“吐──”,動作連貫,一氣呵成。只見從他口中飛出的一口濃痰,又像飛旋的子彈一樣,準確落入了前方三四米遠處一個尚未蓋上蓋子的垃圾箱內,勁道之大,令人驚訝。保善猛然哆嗦了一下,緊攥著的雙拳慢慢松開,腳步停了下來。
他再次看了一眼安靜地坐在長條椅上的老檢察官,慢慢轉身向回家的路走去……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