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藕應(yīng)夏

李舒

今年夏天，朋友送了我一缸荷花。

花瓣開出來是小小的，最美是嫩黃色的花蕊。沒有“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氣勢，獨(dú)有一股清香。荷花夜里會自己收起花骨朵，早上再放開。收起的時候，我就知道，該吃晚飯了。

這缸荷花簡直毫無缺陷，我偷偷薅了一片荷葉下來煮了粉蒸肉，也是芬芳撲鼻的。只有一樣缺陷，缸荷的藕是不可吃的。

夏日有了藕，簡直是家里來了美人兒，愛不釋手。

愛美人的西門慶也欣賞藕的美味。畫童兒端上的“四碟鮮物”——一碟烏菱、一碟荸薺、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門慶還沒曾放到口里，就被應(yīng)伯爵和謝希大連碟子都撾過去，倒到袖子里。

只落下藕在桌子上，還是西門慶掐了一塊，放在口內(nèi)。

應(yīng)伯爵和謝希大對雪藕的輕視，大概源于山東地區(qū)蓮藕的盛產(chǎn)。藕在中國，有三千多年的栽培歷史，種類繁多，當(dāng)年韓愈在病中品嘗了湖州雪藕，居然沉疴頓愈，于是寫下“冷比雪霜甘比蜜”的好評。

這當(dāng)然是病中缺少滋味，雪藕的甜，其實是淡淡的，像它的性格，從來不爭。長在水中，甘于困頓淤泥，不爭荷花之艷。而作為食物，若配肉糜成為藕夾，不爭肉之鮮美；若配糯米為糖藕，不爭米之豐腴；若配時蔬為湯，亦只貢獻(xiàn)自己一縷芳魂……但你不會忘卻它的氣息，如同美人，再怎么恬淡，都讓人難以忘懷。

夏日吃藕，我最喜歡冷食。薄薄地切片，澆了桂花糖鹵汁，在冰箱里鎮(zhèn)過，晚飯之后端出來，是令人驚喜的夜宵。藕有脆藕粉藕之分，夏日的藕，適合脆藕。要是不怕麻煩，還可以拿蓮藕做老佛爺也喜歡的“甜碗子”。這碗甜碗子是慈禧太后夏天的最愛，要先把 “新采上來的果藕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用冰鎮(zhèn)了吃。把青胡桃砸開，把里頭的帶澀的一層嫩皮剝?nèi)?，澆上葡萄汁，冰?zhèn)了吃”。青胡桃和果藕的做法我都試過，明顯是后者更佳。

老佛爺?shù)奶鹜胱?，到了民國，依舊在夏季熱賣，《天橋雜詠》記曰：“六月炎威暑氣蒸，擎來一碗水晶冰。碧荷襯出清新果，頓覺清涼五內(nèi)生。”不過，要吃這碗冰碗，你只能去什剎海。因為那里荷花好，蓮藕也易得。唐魯孫說，那時，什剎海的會賢堂一到夏天生意就特別興旺，靠的就是賣這一碗“什錦冰碗”，因為“會賢堂附近有十畝荷塘，遍種河鮮菱藕，塘水來源跟北府（北平人管醇親王府叫北府，也就是光緒宣統(tǒng)的出生地）同一總源，都是京西玉泉山天下第一泉的泉水，引渠注入，因此所產(chǎn)河鮮，細(xì)瀲透明，酥脆香甜；比起杭州西湖的蓮藕，尤有過之”。什錦冰碗里，除了蓮藕，還有鮮蓮子、鮮菱角和鮮雞頭米，另外配上鮮核桃仁、鮮杏仁、鮮榛子，最后配上幾粒蜜餞，底下用嫩荷葉一托，紅是紅，白是白，綠是綠，顏色鮮艷，入口清涼，自然是夏日雋品。

不過，如今的北京，要找鮮雞頭米和菱角，實在不太容易，相比之下，還是老佛爺?shù)那鍖m甜碗子方子可行性比較大，只有這時，那些平時被我嫌棄死的北京果脯蜜餞，才有了露臉的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