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契訶夫的人

沈佳音

汝龍作為橋梁，一頭是俄文，一頭是中文，

帶人們進入契訶夫的世界

中國人認識契訶夫大都是從課本上的《變色龍》和《套中人》開始的，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它們的譯者汝龍。

汝龍翻譯契訶夫，就像朱生豪之于莎士比亞，傅雷之于巴爾扎克，草嬰之于托爾斯泰。汝龍一輩子翻譯了一千多萬字，比傅雷還要多三百來萬字。然而較之其他幾位翻譯家，汝龍顯得默默無聞。

汝龍1916年生于蘇州，1991年7月13日在北京悄然病逝。沒有追悼會，沒有遺體告別，沒留骨灰，僅僅在《文藝報》一角發(fā)了一則數(shù)百字的消息，報道他生前要將全部稿費積蓄捐贈國家的遺愿。

汝龍身后留下了十六卷的《契訶夫文集》，卻至死沒能寫出一篇前言。老友巴金說：“過去我鼓勵他翻譯，他的確迷上了翻譯，在這方面他有大的成就。可以說他把全身心都放在契訶夫身上，他使更多的讀者愛上了契訶夫。沒有寫論文不是‘遺憾，他的功勞是介紹了契訶夫?！倍迥赀^去了，在契訶夫的翻譯上，依然無人能出其右，這些譯著滋養(yǎng)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今年是汝龍誕辰百年，文學(xué)界、出版界向這位前輩致以遲到的緬懷與敬意。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重新出版了十卷本的《契訶夫小說全集》?！叭挲埾壬M入了契訶夫的世界。一頭是俄文，一頭是中國文學(xué)，汝龍作為橋梁是很艱難的，沒有熱愛一定是做不到的。”演員濮存昕在文化沙龍“永遠的契訶夫，永遠的汝龍”上說。

不要為了幾本契訶夫就拼掉老命

兒子汝企和一閉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一個深夜，父親屋里的燈光還亮著，汝龍坐在書桌前，抽著煙卷，在翻譯契訶夫的作品。光透過綠色的燈罩，把玻璃窗也染成瑩瑩的綠色。

汝龍的翻譯始于抗日戰(zhàn)爭期間逃亡的路上。白天他和妻子文穎靠教書為生，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只有夜里才能做翻譯工作。為了使自己不困，他常常是站著，趴在箱子上翻譯。這樣的習(xí)慣他延續(xù)終身。

汝龍第—次出版翻譯的契柯夫作品1950年由平明出版社出版

直到1947年，汝龍才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譯作，高爾基的《阿托莫諾夫一家》。可是由于物價飛漲，拿到稿費時只夠買兩個燒餅。

汝龍翻譯契訶夫是因為巴金。大約1948年或1949年，汝龍原本計劃翻譯《莫泊桑全集》，書已經(jīng)看完，開始動手譯了。但巴金覺得還是譯契訶夫好。汝龍借來契訶夫的英文譯本來看，發(fā)現(xiàn)契訶夫在思想、藝術(shù)上都比莫泊桑強，就決定轉(zhuǎn)攻契訶夫。

剛建國那幾年是汝龍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譯作頻出。短短兩三年間，汝龍便根據(jù)英譯本翻譯了27卷的《契訶夫小說選集》，由平明出版社陸續(xù)出版。那時候也是翻譯的黃金時代，稿費很高，像鄭克魯翻譯一本《青年近衛(wèi)軍》就能在北京買一座四合院。于是，汝龍也先后辭去了大學(xué)和出版社的工作，成為翻譯“單干戶”。

這時候，文藝界要求翻譯工作者譯俄國文學(xué)應(yīng)由俄文譯出。年逾四十的汝龍便開始自學(xué)俄文，每周還到一個俄國僑民那兒去解決疑難問題。以前由英譯本譯出的《阿托莫諾夫一家》《復(fù)活》等書，他又從俄文重譯一遍。有的譯稿重譯過兩三次，廢稿都有近百萬字。翻譯家戈寶權(quán)從蘇聯(lián)給他帶了一套12卷本的《契訶夫文集》，汝龍根據(jù)俄文本著手重譯。

汝龍一輩子沒有出過國。每當(dāng)電視里播放反映俄國社會的電影，夫婦倆都看得非常仔細。他常會指著熒屏上的器物對妻子說：“快看，這就是書上寫的東西?！?/p>

然而，很快，文革開始了，打破了平靜的日子。汝龍一家三代被轟到兩間半狹窄的平房里。稿費和藏書也都全部上交。沉重的打擊讓他身體大不如前，只好拼命抽煙來提神，結(jié)果哮喘病越來越厲害，一犯起來臉都變成鐵青色。錢不夠用，只好買一包一包的劣等煙絲，用白紙卷起來抽。

1973年，汝龍根據(jù)俄文版《契訶夫文集》譯出了七百萬字。這讓翻譯家童道明非常佩服：“文革時，我趁去縣城看病的間隙翻譯完了一本薄薄的俄羅斯劇本，心里激動得不得了，覺得自己辦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汝龍先生卻在文革期間把契訶夫基本全部翻譯 了?！?/p>

巴金也稱贊汝龍：“他熱愛翻譯，每天通宵工作，即使在‘文革期間受虐待的惡劣條件下，他仍然堅持翻譯契訶夫全集，他讓中國讀者懂得熱愛那位反對庸俗的俄羅斯作家?！?/p>

但對于這個譯本，汝龍還是不滿意，“據(jù)俄文譯出的稿子中文太死，不好”，他很快決定重譯，“與其改，不如重用稿紙譯一遍”。

在汝龍翻譯契訶夫的四十多年里，他到底重譯過多少次，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謎。在1982年汝龍寫給巴金的信中，他曾說僅僅契訶夫的早期作品，他就翻譯了7遍。

汝龍第一次出版翻譯的契訶夫作品是1950年在平明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張福生說，對照平明版，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版本改動幅度很大?！拔易隽怂氖嗄甑木庉?，接觸過譯者不下百個，汝龍是最認真的一個。汝龍交過來的稿子，我每一個改動，他都要追問為什么，依據(jù)哪個詞典。草嬰也很認真，但還是不及汝龍?！?/p>

用嘔心瀝血來形容汝龍絲毫都不為過。由于常年伏案，汝龍患有嚴重的痔瘡，發(fā)病時褲子都被血染紅了，苦不堪言。這時候他仍然不休息，而是在椅子上放一個墊子繼續(xù)工作。

巴金因此給汝龍寫信說：“我擔(dān)心的是你的身體。你得記?。阂?、細水長流;二、留得青山在……要爭取多活，不要為了幾本契訶夫就拼掉老命。”

直到最后病重，汝龍每天仍要看一兩頁稿子。他說不經(jīng)他再三校改過的稿子送出去是對讀者不負責(zé)任，最后勉強地看完了差不多十卷小說。

最痛恨平庸的市儈

巴金是汝龍翻譯路上的引路人。少時的汝龍也曾整天無所事事，經(jīng)常曠課去戲園子里聽?wèi)?，最后被學(xué)校開除。汝龍不止一次對子女們回憶起自己曾經(jīng)的荒唐與苦悶：“你爺爺經(jīng)常教導(dǎo)我要做大官，光宗耀祖，我心里卻想祖宗我根本沒見過，憑什么為他們活著。而且看著周圍那些高官，盡管飛黃騰達、穿金戴銀，卻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p>

這時巴金的書拯救了他。汝龍以讀者的身份給巴金寫信，訴說自己的苦惱，想離家去從事文學(xué)工作。巴金回信說，?？繉懶≌f沒法維持生活，并舉例說，有的青年貿(mào)然離家出走，后來迫于生計又回到家里，安于舊生活，所以要慎重考慮生活問題。

巴金鼓勵他做翻譯。那一代人把翻譯看得很神圣。作家馮驥才在《文學(xué)翻譯的兩個傳統(tǒng)》一文中提到，他曾見過作家徐遲1945年翻譯出版的一本托爾斯泰的傳記。那時抗戰(zhàn)正緊，紙張奇缺，人力財力匱乏，徐遲譯的這本書厚達500頁，很難出版。但徐遲堅持將前邊的100多頁先印出來，取名《青年托爾斯泰》。這本薄薄的書紙張又黑又糙，有的書頁油墨洇透到背面，字跡很難辨認。但徐遲說他這樣做是為了探索一顆“深邃而偉大的靈魂”，這是那個時代的需要。

當(dāng)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一文發(fā)表后，汝龍?zhí)貏e興奮，讓子女認真閱讀，多次提到文章中的許多細節(jié)。汝企和說：“陳景潤正是父親多年來心目中做人的最佳典范——對事業(yè)達到極端癡迷的程度，就連日常生活都與一般人大不相同了。他常常教育我們，契訶夫最痛恨的就是平庸的市儈，碌碌無為地過一輩子，那簡直和豬狗沒什么兩樣。”

汝龍希望全家人都搞翻譯。在四川流亡時，他就鼓勵妻子學(xué)好英語，也干翻譯，因為汝龍認為教書是混飯吃，翻譯才是“為人類獻 身”。

草嬰也曾對馮驥才說，文革結(jié)束后上海一位領(lǐng)導(dǎo)要他擔(dān)任譯文出版社的總編輯，但被他拒絕了，因為他剛剛經(jīng)歷了那黑暗又殘忍的十年，知道國民精神中缺失什么。他決心要把充滿人性力量和人道主義精神的托爾斯泰的作品全部翻譯出來，以影響國人。“那時的文學(xué)翻譯有著明確的目標乃至信仰，即為國民的精神而工作?！瘪T驥才說。

汝龍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機正是在文革中。造反派批判汝龍是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在家干翻譯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一輩子的理想就這么被否定了。汝企和記得1966年秋的一天，父親坐在屋外臺階上，目光呆滯，表情木然，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仿佛靈魂已經(jīng)離開身 體。

幸好，這樣的情況并沒有持續(xù)很久，各種渠道傳來的“小道消息”使汝龍逐漸認識到他的工作仍然是有價值的。他就鼓起勇氣繼續(xù)譯書。

女兒汝宜陵勸他說：“現(xiàn)在是文化大革命，人家在批判封、資、修，批判崇洋媚外，別人連外國文學(xué)碰都不敢碰，您還在翻譯契訶夫，將來也不一定能出版，白費勁，別這么干了?！笨墒侨挲垍s說：“我也不知道我譯的東西將來什么時候出版，能不能出版，可是契訶夫的作品是有文學(xué)價值的，我要搞他的全集。如果在我這輩子出不了，你們等十年、二十年后交給國家圖書館。我相信我的譯作對國家是有用的?！?/p>

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里，汝龍翻譯契訶夫都看不到出版的希望，但他還是橫下一條心，默默地干下去。1980年，在巴金的推動下，上海譯文出版社開始陸續(xù)出版十二卷的《契訶夫文集》，一直到1997年才全部出完。這也成了中國唯一出版的一套完整的《契訶夫文集》。

晚年，汝龍又迷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屋里放了兩張書桌，一張用來改契訶夫，一張用來譯陀氏的《罪與罰》。有一天，妻子進屋看見汝龍在哭，原來他翻譯《罪與罰》，感動得哭了。翻譯陀氏的書一開始也看不到出版的希望，但他還是入了迷，欲罷不能，“仿佛掉進泥潭里，拔不出腳來了”。

汝龍曾建議巴金的義子馬少彌翻譯蕭伯納的作品。譯完后，出版社不要，馬少彌就泄了氣。汝龍知道后非常激動，責(zé)備他說：“咱們是沒飯吃的人嗎？暫時沒人要，有什么要緊？譯出來放著好了。我不信中國不需要蕭伯納！”

盡管譯作等身，但汝龍從未想過怎樣介紹自己，他一生除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翻譯家協(xié)會理事以外，再沒有其他社會頭銜，也甚少參加文化圈的活動。文革后，比汝龍資歷更深或相仿的文學(xué)家、翻譯家已經(jīng)所剩無幾，因此許多媒體登門拜訪，請他談人生的經(jīng)歷、對契訶夫及其作品的理解等，汝龍一概婉辭謝絕，只是給記者巴掌大的復(fù)印件，上面僅有寥寥三四百字的學(xué)術(shù)簡歷。他常說：“一個翻譯工作者不埋頭譯書，卻到處去宣揚自己，那是不好的。”

至死沒有寫出的前言

汝龍翻譯時從來不一邊查字典一邊譯?！白值渖系闹v解多半不能直接用上，只幫助人理解這個字的含義，一切準備工作做好，譯文讀起來才能像流水般暢通無阻。” 他強調(diào)譯出來的東西一方面要貼近原文，一方面要像中國話，上下聯(lián)貫，一氣呵成。語感不好的時候，汝龍就讀幾頁《紅樓夢》，下筆就順暢了。

有一次，汝龍看過某人翻譯的一篇論契訶夫的文章，很生氣。他對汝宜陵說：“我不知道譯者是誰，不過我看了他的譯文，讓人氣憤。他純粹是在搔首弄姿！光追求詞的花哨，這是一條錯的路子！我干翻譯這么多年，總是千方百計去捕捉作者的意圖，作者的感情，作者的風(fēng)格，捕捉還捕捉不及，哪還有功夫去玩弄什么花哨的字眼！要是讓我寫談翻譯的文章，簡單來講就是一句話：我是盡量做到像是作者在寫。我說‘盡量因為我們終究不是作者本人。”

馮驥才記得上世紀80年代一家出版社想出版契訶夫的作品，因與汝龍談不攏，就另外邀請了一些俄文專家，試譯契訶夫的《套中人》和《小公務(wù)員之死》兩篇，以從中選優(yōu)。待譯好一看，皆與汝龍的譯本差之千里。仿佛這兩篇不是契訶夫?qū)懙牧?。契訶夫那種天性的靈透、溫情、深摯與那種淡淡的感傷，好像只在汝龍的字里行間。無奈，還得回過頭來找汝龍。

“一個可貴的情況是，往往一個翻譯家專門翻譯一個或兩個外國作家的作品。他們傾盡一生之力，從作品的文本到作家的文本，從研究到翻譯——這樣的譯本一定會得其‘神的。”馮驥才懷念中國文學(xué)翻譯曾經(jīng)的輝煌，“在好的譯本中，翻譯家與外國作家是‘同一個人，不僅語言和語感，連生命氣質(zhì)也息息相通。他們就像那些外國作家的‘化 身?！?/p>

如今，再也不可能有一個人能坐下來把經(jīng)典作家的全集翻譯出來?！耙槐驹趪庹崞饋淼臅充N書或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家作品，馬上就成為出版社瘋搶的香餑餑。一旦搶到手，隨即腰斬幾段分給幾位譯者，爭分奪秒譯出來，再請一位高手飛速地‘順上兩遍，馬上出版上市。這種及時‘打造出來的翻譯作品一定暢銷，也一定在質(zhì)量上大打折扣?！瘪T驥才感慨萬分。

在張福生看來，汝龍遇見契訶夫是彼此的幸運?！爸形淖g本中，誰最像契訶夫？一目了然。他們用語都非常簡潔，但搭配起來又能生出奇異的色彩。契訶夫非常善良，汝龍也是。善良的人翻譯善良的作品就容易出彩?！?/p>

張福生曾經(jīng)請汝龍為契訶夫作品集寫一篇前言。“他一輩子翻譯契訶夫，也最理解契訶夫?！彼话憬o作者半年時間，但等了一年半，汝龍還是沒能交出來。

文穎后來告訴張福生，汝龍寫了好多遍，寫了又扔了，再寫又扔了，紙簍都塞滿了。汝龍住院期間，仍惦記寫前言的事，在昏迷中還喃喃自語，說他和他弟弟在林蔭道上散步，他口授，由弟弟寫下來?！八雽懙奶嗔?，以致于怎么寫都不滿意?！睆埜Ｉz憾地說。

其實，汝龍早在1954年在《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過長達十九頁的《契訶夫和他的小說》。在文章中，他援引契訶夫的話：“我認為最最神圣的東西是人的身體、健康、智慧、才能、靈感、熱愛、絕對的自由——擺脫暴力和虛偽的自由，不管暴力和虛偽用什么方式表現(xiàn)出來。如果我是一個大藝術(shù)家，這就是我所奉行的綱領(lǐng)。”這也是汝龍一輩子翻譯工作所奉行的綱領(lǐng)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