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欣禹++張珺
軍校中虐待現(xiàn)象的遍及程度比人們原先設想的嚴重得多,
并不是所有的犯罪者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也不是每一個受害者都得到了公正對待
當再一次站在人群面前,談起自己的海軍生涯,已經(jīng)81歲的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原州長彼得·辛克萊覺得“有點羞辱”。
1948年,年輕的彼得加入澳大利亞海軍,老兵們?yōu)樗麄儨蕚淞艘粋€“新兵儀式”,然而,這個儀式完全讓人感覺不到任何輕松和愉快。
“我和其他的新兵被帶到公共浴室,所有的衣服都被扒光,老兵們讓我穿上所謂的‘男性比基尼?!北说谜f。
可是更屈辱的還在后面,老兵們把蜂蜜和木屑抹到他們身上,然后用鞋油在他們的胸部和背部編號,之后用毛巾和鞋子痛毆他們。
“這是一段讓人非常不舒服的經(jīng)歷?!北说谜f,但他還是愿意站出來向世人公布,向正在調(diào)查此事的澳大利亞皇家調(diào)查委員會提交自己遭受虐待的證據(jù)?!拔耶敃r很震驚,但更令我感到驚訝和失望的是,在之后的幾十年里這樣的事件仍在發(fā)生。”
6月21日,澳大利亞皇家調(diào)查委員會在悉尼召開聽證會,有111名前澳軍士兵證實,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他們曾在軍隊里受到虐待和性侵害。
該委員會于2013年成立,專門調(diào)查澳大利亞有關(guān)機構(gòu)內(nèi)發(fā)生的性侵案,此次針對皇家國防軍隊的聽證會持續(xù)到7月1日,有30人為調(diào)查提供證據(jù),被揭露的遠比人們想象的多。
“你對于我們而言就是一條狗”
“軍隊官員是我們的監(jiān)護人,可他們卻掩蓋了這些事實?!币晃换麨镃JU的前軍人控訴澳大利亞國防軍用沉默掩飾了一切,“這些事永遠不應該在那里發(fā)生?!?/p>
澳大利亞國防軍是負責澳大利亞國防的軍事組織,包括澳大利亞陸軍、皇家海軍和皇家空軍。每位年滿17周歲的澳大利亞公民均可申請加入澳大利亞國防軍隊,而年滿12歲半和13周歲的澳大利亞青少年則可分別應征為澳大利亞皇家海軍和皇家空軍的軍校學員。
這些曾滿懷雄心壯志的青少年,卻沒有料想迎接他們的不是軍人的榮耀,而是可怕的噩夢。這些年幼的軍校學員成為受害者,皇家海軍軍艦盧因角號和巴爾科姆軍校更成為了新兵學員受虐的重災區(qū)。
在皇家調(diào)查委員會的聽證現(xiàn)場,CJU是五個愿意講出在巴爾科姆軍校所經(jīng)受的不堪遭遇的證人之一。
CJU在1978年參軍,那一年他只有15歲。
一天晚上,一位老兵把他的衣服扒光,然后打開一罐蔬菜醬,抹在了他的腹股溝和生殖器上,CJU顫抖著,不敢反抗。可這樣的羞辱對于老兵們而言好像還不夠,他們帶進來一只狗,讓這只狗一點點地把CJU隱私部位上的醬舔掉。
“我怕那只狗咬掉我的生殖器。”CJU痛苦地回憶著。
他告訴聽證會,當醬料被一點點舔掉,他以為可怕的事終于結(jié)束的時候,那個老兵又迫使那只狗去到他的背后……
老兵強迫他與這只狗性交,“他們說,‘這是在這里做愛的唯一辦法,你對于我們而言就是一條狗。要是你敢告訴別人,下次我們會殺了你。”
而他還被嘲笑般地告知,“別抱怨……這會讓你成為男子漢。”
在反反復復的折磨下,終于在一次遭受虐待、毆打以致手臂骨折時,CJU把事情報告給了軍校工作人員。“我告訴學校里的那些官員,這些事情一直在發(fā)生著。”可那些官員并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而曾在巴爾哈姆軍校工作的前軍隊指揮官艾倫·麥克唐納聽到這里,卻是一臉意外。
“我非常震驚?!彼嬖V聽證會,“我不知道發(fā)生了這些。我和在場所有的人一樣感到難過?!?/p>
當被聽證會主席彼得·麥克萊倫問及作為指揮官,他是否應該知道時,麥克唐納卻稱,受害者的沉默是他沒有意識到侵害發(fā)生的原因?!八麄儚膩頉]有說出這些事情。”他說,“他們把它埋在心里。”
離開聽證會的站臺時,CJU的勇敢發(fā)言得到了熱烈的掌聲,只不過這樣的鼓勵顯然來得太晚。
“成為真正海軍軍人的通過儀式”
而除了“殘忍和羞辱性的”性虐待,國防部隊的老兵和工作人員也曾對青少年學員進行五花八門的侮辱,并美其名曰“入門儀式”,包括諸如“染黑球”和“同花順”等——前者是指用硬毛刷給他們的生殖器上涂上鞋油和牙膏,后者是直接把新兵的頭塞進使用過的馬桶中放水沖,還有在淋浴下狠狠擠壓新兵的隱私部位等等。
16歲加入海軍的前海軍士兵格雷姆·弗雷澤告訴聽證會,他在皇家海軍軍艦盧因角號訓練基地也受到非人的虐待。他曾遭受用裝滿鐵塊、靴子和其他物品的麻袋擊打的“夾道鞭笞”,并被打致昏迷;也在洗澡時被三名長官從浴室拖出來進行毆打和性侵。
而格雷姆卻被告知這種虐待是“成為真正海軍軍人的通過儀式”。65歲的他至今仍感到羞恥,這些虐待給他造成了生理和心理的終生創(chuàng)傷。
另一位化名為CJA的前皇家海軍軍人則稱,自己經(jīng)常在半夜被人揪起來,拉到運動場上,與其他新兵“互相強奸”。
CJA在1967年入伍,也曾在盧因角號訓練基地服役。
“我被迫與另一個新兵發(fā)生關(guān)系,我們在老兵面前被要求‘互相強奸。而在這前后,被老兵性侵也無法避免?!盋JA告訴聽證會。
也曾有老兵給過CJA建議:“忍忍吧孩子,我以前也這樣,但這可以讓你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倍鳦JA試圖上報,可當親眼目睹一名老兵將精液射到了另一名士兵的食物里后,他就再也不敢抱怨了。
“在那種環(huán)境下抵抗是沒有用的。”格雷姆說,“順從和忍耐似乎才是最好的方式”。他們被忽視、被懲罰、被報復,并被告知這是他們在新兵階段必經(jīng)的“通過儀式”。對于受害者來說,在軍隊內(nèi)部尋求正義之路異常艱難。
肯·麥克韋恩就經(jīng)歷過這樣的絕望和無助。他在遭受性侵害后曾試圖從訓練基地的醫(yī)護人員那里尋求幫助,但遭到拒絕。醫(yī)護人員告訴他,肚子和臀部的疼痛只是來自他的“焦慮”?;貞浧疬@些時,肯的聲音開始顫抖,他稱自己的臀部上留有嚴重的傷痕。
在第二次、第三次去醫(yī)院的時候,肯告訴醫(yī)生他被強奸了。然而醫(yī)生依舊只給肯開安定藥。在最后一次被強奸后,肯覺得羞辱難當,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走投無路,他想到了自殺。
“我當時數(shù)了數(shù)手頭的安定藥片,一共72片?!苯^望的肯把這些藥片全部吞下,并且很高興自己馬上就要解脫。然而自殺并沒有成功,他被送往醫(yī)院搶救,并在醫(yī)院精神科住了3個月,之后因健康原因被海軍軍隊除名。
住院期間,肯的父母曾來看望過他,而當他告訴父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時,父親卻一邊打他一邊罵他是個騙子。從那天起,肯決定將此事永遠埋在心里,這一埋就是40多年。
抑郁癥、替罪羊與自殺
而自本世紀以來,被侵犯的士兵也曾試圖向澳大利亞有關(guān)部門申訴。
“我本想報效祖國,但是年少時在部隊的經(jīng)歷是我從未料想到的?!?/p>
在澳大利亞皇家委員會的聽證會現(xiàn)場,格倫·格雷福斯情緒激動地訴說著他被性虐待的遭遇,而他身上佩戴著的服役勛章也隨著他的激動在胸前一起一伏。
格倫在退伍后一度得了抑郁癥。在治療時,他第一次揭露了這些虐待行徑,并開始了漫長的申訴之路。
2001年,在他人的建議下,格倫通過退伍軍人事務部向軍事賠償和康復服務中心提出索賠請求。然而,軍事賠償和康復服務中心以確鑿證據(jù)不足為由,兩次拒絕了他的索賠。
接著,格倫上訴到澳大利亞行政裁判所。時隔三年后,行政裁判所終于推翻了軍人賠償和康復服務中心的認定結(jié)果,認為“在海軍軍艦盧因角號上確實存在著欺凌、騷擾、恐嚇、暴力和傷害”的現(xiàn)象。
可是,申訴索賠進行的并不順利。軍人補償和康復服務中心繼續(xù)就賠償金額同格倫討價還價。
除此之外,格雷姆說,盡管退伍軍人事務部等機構(gòu)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但由于這些機構(gòu)對證據(jù)的高要求,申請賠償十分困難。
直到2013年,格雷姆向澳大利亞國防部應對虐待專案小組提起申訴,他所遭受的虐待才終于有望得到國家承認。這次,格雷姆也是向皇家委員會提供調(diào)查證據(jù)的30名當事人之一。
同樣試圖爭取正義的還有一位女性士兵埃莉諾·堤波的母親蘇珊·坎貝爾,過去的幾十年,她一直在為女兒提起申訴。
她的女兒已經(jīng)在16年前自殺。在這次調(diào)查聽證會上發(fā)表證詞時,回憶起女兒,這位母親數(shù)度哽咽。
13歲時,熱愛飛行事業(yè)的埃莉諾成為澳大利亞空軍學員。第二年,她被調(diào)到塔斯馬尼亞霍巴特市的安格爾西軍營,就在那里,她遇到了年近30歲的高級教導員哈珀。哈珀對埃莉諾表示愛意,并多次對她有越界的不當行為,強行與埃莉諾發(fā)生性關(guān)系。
之后,哈珀因為和學員的“不正當關(guān)系”被迫辭職,而埃莉諾也成為了代罪羔羊,軍隊以“交往過密”的指控,威脅埃莉諾要么主動辭職,要么將被開除軍籍。
在面臨指控和威脅的時候,這個15歲女孩的夢想破碎了??哲婏w行是她萬分熱愛的事業(yè),但現(xiàn)在,她卻不得不背上污名被迫離開。埃莉諾情緒崩潰,幾乎說不出話來。
一周之后,2000年11月27日,背負著巨大壓力的埃莉諾選擇了自殺,當時她只有15歲。
然而更加令人感到遺憾的是,在埃莉諾自殺前,澳大利亞空軍學院堪培拉總部已經(jīng)決定撤銷對她的指控并恢復她的軍籍,而埃莉諾所在的空軍學院塔斯馬尼亞分部并沒有及時告訴她這個消息。在這段被擱置的時間里,年輕的生命就此消逝。
但是,澳大利亞軍隊中的虐待和性侵害仍在不斷發(fā)生。2015年,澳大利亞皇家空軍教導員克里斯多夫·亞當認罪,他曾在2012年和2013年對3名空軍女學員進行性侵,而這三名受害者遭遇性侵時均未滿18歲。
“青少年保護”就是一個“笑話”?
“空軍學院總是在說自從埃莉諾·堤波的事情發(fā)生后,軍隊里虐待和性侵的狀況有所改善,但一旦事情發(fā)生后,他們的回應和處理真的很差勁?!币幻艿娇死锼苟喾颉啴斝郧趾Φ那翱哲娕畬W員說。
當另一名受到過侵害的女學員尋求心理醫(yī)生幫助時,空軍學院卻拒絕承擔她的治療費用。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前澳大利亞空軍女教導員直言,在空軍學院談“青少年保護”就是一個“笑話”,沒有人會當真。她覺得澳大利亞空軍學院或者國防軍隊如果不做出實質(zhì)的改變,虐待和性侵現(xiàn)象還會持續(xù)下去,依然會有年少的學員遭受迫害。
這位前女教導員13歲時加入空軍學院,20多歲時成為教導員。在她服役的17年間,她所見到的每一個嘗試掙扎反抗的人都被欺凌侮辱,或者被永遠排除在軍隊組織外。
2013年10月。澳大利亞國際海上閱兵式舉行前。4000名澳大利亞 皇家海軍列隊走過悉尼喬治大街
事實也確實如此,盡管澳大利亞軍隊中青少年學員被虐待和性侵害的事件頻頻發(fā)生并引發(fā)關(guān)注,但之后所帶來的實質(zhì)性進展和改變甚微。
直到2014年6月18日,一份長達140多頁、基于200份受害當事人證詞的報告終于由皇家委員會正式提交給澳大利亞聯(lián)邦議會。
報告發(fā)現(xiàn)軍校中虐待現(xiàn)象的遍及程度比人們原先設想的嚴重得多,而并不是所有的犯罪者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也不是每一個受害者都得到了公正對待。去年8月,國防軍隊高層軍官首次承認,仍有22名涉嫌強奸的澳大利亞國防軍在軍隊服役,其中一名甚至被提拔到了陸軍上?;蚱渌郊壍穆毼?。
可對于此次皇家委員會發(fā)起的聽證會,也有人提出異議。
除了聽取受害者的遭遇外,皇家委員會也對澳大利亞國防軍隊中實施的政策、慣例和程序進行了調(diào)查。前任和現(xiàn)役的澳大利亞國防軍隊高層都被傳喚聽證??擅鎸χ麄儯幻麘崙康睦媳蝗缓艉暗溃骸拔覀兙褪悄銈儧_進廁所的垃圾!這個國家盡其所能地在掩蓋真相!”
而在12歲時遭受多次性虐待的羅伯特也曾打斷庭長的開庭陳詞,他認為這次調(diào)查中的時間范圍限制,使得許多受害者的聲音被忽視。他極力要求皇家委員會能夠擴大調(diào)查范圍,關(guān)注20世紀80年代至2000年發(fā)生的虐待和性侵害事件,而這恰恰是此次調(diào)查中所回避的部分。
不過,除了部分受害者的失望和質(zhì)疑外,更多的人對此次調(diào)查聽證會持有希望。
將秘密埋藏40多年的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勇敢地說出自己的遭遇。一直在申訴之路上的格倫說軍隊里至今有人認為,采用“必要方法”制服青少年學員是可行的,他希望未來這種情況能真的有所改善。而無論如何,這一次的聽證會對格倫而言,是“標志著結(jié)束長達49年折磨的,具有象征性的一天?!?/p>
6月30日,澳大利亞國防軍隊副司令海軍中將雷蒙德·格里格斯向受害者正式道歉,他承諾澳大利亞國防軍隊一定會進行徹頭徹尾的改變,確保軍隊學員的安全。根除虐待現(xiàn)象,尤其是對青少年的虐待。
“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穿上這身國家軍裝的人遭受傷害,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在我們照看下的孩子會遭受你們曾經(jīng)歷的一切?!?/p>
不過,為大約50位遭受性侵的前軍人向軍方提出索賠的律師阿達爾·唐納森說:“這已不是僅僅撫慰被侵犯者破碎內(nèi)心就夠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