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姜云飛
她視界 Female
服飾與性別、種族身份認同
——以張愛玲的《同學少年都不賤》為例
上海|姜云飛
張愛玲的服飾描寫深為后人稱道,但對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70年代卻未能在生前發(fā)表的小說《同學少年都不賤》,學界還未引起足夠的重視。本文運用時尚文化理論解讀這篇作品中的服飾描寫,指出與張愛玲早期小說的不同之處在于:這些服飾、身體描寫往往與人物的時代、性別、種族身份認同連在一起,通過清晰地揭示女性身體被時尚建構的過程、服飾參與人物的身份認同與表達,彰顯出作家張愛玲一以貫之的女性主體意識。
張愛玲 服飾描寫 身體建構 身份認同
不少論者都注意到了張愛玲小說中對人物服飾的精湛描寫,并通過其服飾描寫來研究人物的身份性格、心理處境,以及作者的審美觀念等。其中鄧如冰的專著《人與衣:張愛玲〈傳奇〉的服飾描寫研究》比較集中地分析了小說中男女人物服飾與生命力的關系,還通過對張愛玲本人服裝的特定款式和色彩偏好,探討作家的人生觀、審美觀和寫作觀;李蓉認為張愛玲提供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日常性身體”,表現(xiàn)了人們在最普通瑣碎的現(xiàn)世生活中的身體行為、身體感受以及物質欲望。不過這些論者都沒有涉及張愛玲的后期作品《同學少年都不賤》。這篇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70年代卻未能在張愛玲生前發(fā)表的小說,同樣充滿了服飾、身體的描寫,但與其早期小說不同的是,這些服飾、身體描寫更是與人物的時代、性別、種族身份認同連在一起,向讀者展示了女性身體被時尚建構的過程、人物自身的認同與超越所帶來的不同的人生況味,以及作家張愛玲一以貫之的女性主體意識。
《同學少年都不賤》鋪陳了上海某所教會女中一個寢室里四位女生,尤其是趙玨和恩娟兩位主人公不同的生活經歷和心理成長過程。其中,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教會女生性心理的露骨展示,對五六十年代海外知識分子人生選擇的逼真刻畫,以及巧妙穿插美國左派女記者史沫特萊、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等情節(jié),都是以往張愛玲小說中從未出現(xiàn)過的。這顯示出張愛玲力圖開拓題材,在更廣大背景上反映風云變幻中小人物命運的可貴嘗試,被陳子善認為具有時代風尚史和心態(tài)史的意義。
西方的時裝理論揭示,個人的外表從來不只是個人的事情。服裝所起的作用遠遠超過了身體保暖、提供嚴肅的外表或舒適。服裝規(guī)則是技術措施,表現(xiàn)了具體的身體與其生存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以及身體與身體活動的空間。換句話說,服裝建構了個人習性?!傲曅浴敝傅氖侨藗冊诓煌纳骖I域中用來處理生活的特殊方法和根深蒂固的知識,包括“潛意識的傾向、等級觀念、通過個人對某些文化產物及活動的堅定趣味表現(xiàn)出來的習以為常的喜好”以及通過身體技術和自我表現(xiàn)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身體印記。因此,不管在哪個地域或時代,人們對于衣服、發(fā)型、身體姿勢、裝飾品和外表的其他方面所賦予的含義,都是建構性別、年齡、階層、等級和種族等社會文化主體性身份的基礎。張愛玲《同學少年都不賤》中恩娟五次出場的形象變化,就十分清楚地體現(xiàn)出時尚身體與身份認同的密切關系。
恩娟第一次出場:“單眼皮,小塌鼻子,不過一笑一個大酒窩,一口牙齒又白又齊。有紅似白的小棗核臉,反襯出下面的大胸脯,十二三歲就‘發(fā)身’了,十來歲的人大都太瘦,再不然就是太胖,她屬于后一類,而且一直不瘦下來,加上豐滿的乳房,就是中年婦人的體型。她有一次氣憤地告訴趙玨,有人在路上叫她‘大奶子’?!睂Χ骶甑脑缡焐眢w特征的夸張描繪,有點審丑的味道,但又很逼真露骨,幾乎還沒有時尚服裝的包裝和覆蓋。此時的恩娟,是一只發(fā)育過早的丑小鴨。
第二次出場是在母親去世后,恩娟返校,穿著新做的白辮子滾邊灰色愛國布夾袍,因為是虔誠的教徒,腰身做得相當松肥,站在那里越覺碩大無朋。這“灰色愛國布夾袍”就已經活化出時代特征和教會文化背景的女性身份認同:即掩蓋忽略女性身體性征,中性的灰色還有模糊的禁欲意味。
第三次是恩娟結婚后,“終于曲線玲瓏了,臉面雖然黃瘦了些,連帶的也秀氣起來。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頭發(fā)仍舊沒燙,像從前一樣中分,掖在耳后,不知道是內地都是這樣儉樸,還是汴·李外喜歡她這樣,認為較近古典式的東方女人”。小花布旗袍,頭發(fā)沒燙中分,掖在耳后,這些特征都跟當時抗戰(zhàn)時期的女性形象一致,由于時局緊張物質匱乏,尤其內地是抗戰(zhàn)的大后方,人人都在一心抗戰(zhàn),這樣樸素的裝束就是最符合時代需要的。身份認同是外國人眼中的“較近古典式的東方女人”,但顯然敘述者語氣中帶有微諷,就像內地的服飾帶有土氣一樣。
恩娟第四次出現(xiàn)已經是在美國了,“她一開門,眼前一亮,恩娟穿著件艷綠的連衫裙,翩然走進來,笑著摟了她一下。名牌服裝就是這樣,通體熨帖,毫不使人覺得這顏色四五十歲的人穿著是否太嬌了。看看也至多三十幾歲,不過像美國多數(shù)的闊人,曬成深濃的日光色,面頰像姜黃的皮制品。頭發(fā)極簡單的朝里卷”。恩娟的形象已脫胎換骨,名牌服裝,日色皮膚、簡單卷發(fā)都是當時中產階級最時髦的行頭,恩娟儼然已是一個美國富人的派頭。
最后一次是趙玨在時代周刊上看見“恩娟在總統(tǒng)的游艇赤杉號上的照片,剛上船,微呵著腰跟鏡頭外的什么人招呼,依舊是小臉大酒窩,不過面頰瘦長了些,東方色彩的發(fā)型,一邊一個大辮子盤成放大的丫髻——當然辮子是假發(fā)——那云泥之感還是當頭一棒,夠她受的”。顯然,此時的恩娟已躋身美國上流社會,交往的是總統(tǒng)身邊的名人。而她是以亞裔的身份出現(xiàn)在西方上流社會的,就必須強調她的東方色彩,比如大辮子盤成的放大的丫鬟髻,只可惜那辮子是假發(fā)做的!這樣的做作和虛空還是令曾經的好友有當頭一棒的挫敗感。因為趙玨沒有想到恩娟的假已經在消費和虛榮中如此膨脹卻又頂著東方的色彩,簡直就像出賣了東方文化一樣令人不舒服。
伴隨著恩娟成長的五次服飾變化,主人公趙玨的衣著裝飾其實也在經歷著與時代身份微妙的認同與博弈。小說中一共出現(xiàn)了三次比較集中的描寫:
最初出現(xiàn)在讀者眼中的趙玨并不美,“矮小瘦弱蒼白”的樣子,并沒有寫她的衣著服飾,“玳瑁眼鏡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對面看不見眼睛,有不可測之感”,令人隱約覺得這不是一個普通女子。
趙玨的第一次服飾亮相是在她逃婚而輾轉親戚家中時,恩娟約她在一個墓園散步?!八聸]帶出來,穿著她小舅舅的西裝,舊黑大衣,都太長,拖天掃地,又把訂婚的時候燙的頭發(fā)剪短了,表示決心,理發(fā)后又再自己動手剪去余鬈,短得近男式,不過腦后成鋸齒形?!币灾劣诒话锥硎啬谷丝醋鳌安蝗凰?,不男不女”的“魔鏡黨”而屢遭驅趕。這里的舊式男裝和短發(fā)雖然有點窘迫落拓,但卻彰顯了女主人公反抗時所認同的男性氣質和自主意志。性別文化塑造規(guī)范女性氣質溫婉而服從,男性則陽剛而主導,一個女性要想自主命運,必須有些男性力量和決斷才有抗爭的勇氣和主見。這正好應和了上文提到的20世紀初現(xiàn)代女性解放“女生男相”的時尚形象。
第二次對趙玨的服飾描寫很詳盡:“這兩年她在大學里,本來也漸漸地會打扮了。戰(zhàn)后恩娟回上海,到她這里來那天,她穿著最高的高跟鞋,二藍軟綢圓裙——整幅料子剪成大圓形,裙腰開在圓心上,圓周就是下擺,既服帖又回旋有致。白綢襯衫是芭蕾舞袖,襯托出稚弱的身材。當時女人穿洋服的不多,看著有點像日本人。眼鏡不戴了,眼瞼上抹著藍粉,又在藍暈中央點一團紫霧,看上去眼窩凹些,二色眼影也比較自然。腦后亂挽烏云,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瀉下來,懸空浮游著,離頸項有三寸遠。”這個形象很有意思,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趙玨有點奇怪的混雜:最高的高跟鞋,好像是急于要表明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但稚弱的身材又流露出青澀。而藍暈點紫霧顯出眼窩的二色眼影,又可以看出模仿西式美女的妝容痕跡,特別是腦后亂挽的頭發(fā)顯得過分成熟,尤其是那懸空流瀉下來的幾縷甚至顯出絲絲厚重的風情,與青澀稚弱的身材其實并不相配。時尚理論揭示說“一個女子的社會身份和性身份在于她如何用服裝來表現(xiàn)身體。性別特征——尤其是女性特征——是通過服裝來表現(xiàn)的”。因此趙玨的裝扮在這里很可能意味著:并不美麗的少女趙玨急于要確認自己的女人身份。
而第三次寫到趙玨的服裝是在美國國會當通譯員時,有個招待韓國官員的宴會,要求女傳譯員要像女賓一樣穿夜禮服,這對她來說成了個難題。因為“東方婦女矮小的在美國本就買不到衣服,連美國女人里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實點,新妍的時裝都沒有她們的尺寸。趙玨只好揀男童衣服中最不花哨的”。這里,時裝再一次成為身份的試金石。由于矮小,最新的時裝已沒有美國矮女們的份,說明時尚統(tǒng)治了美的理想,其中體現(xiàn)的消費霸權意識產生了不平等,即對不符合時尚標準的女性身體的歧視,何況東方人矮小,根本買不到衣服,只有到男童衣服中去尋找。這里,服裝的等級幾乎已經成了種族身份地位的隱喻——中國女人,由于不符合霸權審美標準,她們連女性的身份都被模糊或邊緣化,只有未成熟的男童可以類比。
于是,買不起晚禮服的趙玨去買了幾尺“碧紗”,親自動手裁制起來:將紗對折,縫上一道直線,“人鉆進這圓筒,左肩上打了個結,袒露右肩。長袍從一只肩膀上斜掛下來,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臘風的衣褶。左邊開叉,不然邁不開步。又買了點大紅尼龍小紡做襯裙,依照馬來紗籠,袒肩扎在胸背上。乳房不夠大,怕滑下來,綁得緊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為赭色,又似有若無一層金色的霧,與她有點憔悴的臉與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稱……這身裝束在那相當隆重的場合不但看著順眼,還很引人注目”。
在一個沒有經濟地位,沒有身份認同的強勢國體面前,趙玨并沒有用旗袍這一中國意象符號來給自己打氣,而她又沒錢訂做晚禮服,于是自己動手裁剪衣服就成了對自我身份的一種追尋、一種拼接。最后她以一件有著希臘風的衣褶、馬來風的襯裙、中國式的配色這樣東西方風格雜糅的服裝而異峰突起,收到了驚人效果。趙玨的成功,其實正是因張愛玲深諳時裝系統(tǒng)的一個內在規(guī)則而達到的。
“由于時裝系統(tǒng)建筑在常見主題與罕見主題的相互關系和相互沖突之上,作為表現(xiàn)手段,異國風貌就顯得尤為有效”,“無視文化的區(qū)別而將異國風味融入時裝是一種在社會規(guī)范允許范圍內制造轟動效應的有效手段”。關鍵時刻,趙玨就像作者張愛玲一樣還是用她最擅長的服裝裁改來挽回了在性別種族方面的弱勢。這種策略表明服裝是一種可以用來爭取權利和聲望的重要工具。而且這種能夠融合東西方特點的服裝,不需要穿著者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之間做出選擇。與恩娟最后追隨認同西化的做作相比,趙玨既接受西方文化又保持了某種亞洲風格則更為自信。
比較趙玨和恩娟兩個主要人物的服飾變化,可以清楚地看到服飾時尚與女性性格、種族、文化認同的緊密關系。恩娟除了第一次的本色出場外,其后每次都可看到時代、環(huán)境、文化對她的規(guī)訓和她一律采取的順應迎合態(tài)度:為遵循教會學校的壓抑禁欲,恩娟就穿著寬大的灰色愛國布夾袍;適應抗戰(zhàn)時內地的簡樸,恩娟就穿了小花布旗袍,頭發(fā)中分不燙抿耳;到了美國為確認中產階級身份她穿了名牌,像美國人一樣曬黑膚色。最后一次出場時,她已躋身美國上流社會,迎合西方人對東方的想象,人已中年的她竟然刻意盤上舊時中國丫鬟的假辮子!從中可以看出恩娟的主體性的一再匱乏。與之形成對照的是,趙玨的服飾只出現(xiàn)三次,卻能看出她主體性的成長變化:從舊式男裝和不規(guī)整的短發(fā),看出趙玨曾有過以認同男性氣質而給自己增加反抗力的嘗試;而最高的高跟鞋、藍紫眼影、腦后亂挽流瀉的發(fā)型,可以看出年輕的趙玨急于強調自己的女性化身份,顯然模仿了當時流行的西方電影時尚中的女性形象,還沒找到自己的服飾語言,主體性還不強。但“亮藍大喇叭裙芭蕾舞袖”,顯示出年輕女孩文學化的浪漫純情氣質。到了美國國會宴會中親手裁制服裝,可以看到早期單純地在女性氣質、消費時尚中認同并受到詢喚的趙玨,面對更復雜的認同背景,在性別、消費之外增加了種族文化這一維度時,表現(xiàn)出了成熟的兼收并蓄的主體性。在同樣的文化語境中,恩娟用中國符號來迎合滿足強勢主體類型化的獵奇想象,反而暴露出內心的弱勢性別和弱勢種族的內化和卑怯。而趙玨用一襲融合東西方風格的長裙出奇制勝,表面看來是敏銳的時尚感幫了她的大忙,其實真正的是一種文化自信撐起了自我自尊的天空。這大概就是張愛玲襲用杜工部《秋興八首》中“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之意卻改動了一字的真正意圖所在吧。
這篇小說被陳子善教授認為“帶有某種程度的自傳色彩”。沒錯,從敘述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來看,的確是張愛玲作品中少有的與自身關系密切之作,趙玨的身上疊映了作者張愛玲的影子。通過少女趙玨對流行時尚、愛情觀念、女性審美、政治傾向等元素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年輕的張愛玲對流行時尚是既接受認同又有取舍的;而通過描寫中年趙玨在更復雜的大背景中對生活方式、情感經歷和服飾裁制的選擇,我們可以看到張愛玲一以貫之的對政治的疏離態(tài)度,而在流行時尚、女性審美等方面,即在性別、種族和文化的多種力量交織的場域中,她用其獨特的中西合璧的文化自信、鮮明的女性主體意識,抵抗了強勢性別和強勢種族的權力侵蝕,其中也包括對司徒華等白人男性居高臨下的性別優(yōu)越感的拒絕。這與她在年輕時用仿擬復古的服飾來對抗流行的西化或中式單一的女性美時尚,都是一種強烈的性別和文化主體的自覺反抗和自信表現(xiàn)。
作 者: 姜云飛,博士,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女性文學、性別研究。
編輯:張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