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朱崇科
現(xiàn)代回眸 Modern
自解的吊詭:重讀《風箏》
廣東|朱崇科
《風箏》作為魯迅先生《野草》里的名篇,既有常人易于看到的兒童本位觀、自我批判等主題內(nèi)涵,同時又有為一般人易于忽視的綿密主題——悲哀意緒,而整篇作品卻是對這種意緒的化解嘗試,其中不乏自解的吊詭:魯迅往往是采用自虐式自剖的方式自解,自解的抽刀斷水效果可想而知。同時,風箏意象中其實也富含了多元角色,如作為心緒的風箏,并非愛情指涉,而更是不可排解的愁緒;作為意義的風箏,魯迅在處理兄弟失和、天性本位時都與風箏勾連,而作為敘事的風箏層面,無論是回憶還是虛構都起到了較好的推進作用,但也不乏吊詭。
《風箏》 意緒 自解 吊詭 魯迅
《風箏》一文在《野草》中算是一個相對獨特的存在,和大多數(shù)篇章的晦澀、凝練相比,《風箏》顯得過于直白和坦誠,甚至魯迅先生在其中也更多呈現(xiàn)出他雜文的犀利特征,親自現(xiàn)身說法,將個中意蘊亮出底牌、和盤托出。而同時,《風箏》自從問世以來,也相對穩(wěn)定而持續(xù)地入選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語文教材,雖不至于大紅大紫,但也成為家喻戶曉的名篇之一。有關研究指出,這篇散文內(nèi)涵豐富、主題多元,“有對兄弟間濃情的抒發(fā),有對封建家長制的鞭撻,有游戲之于兒童的意義,有對自我的解剖與批判,也有對小兄弟身受‘虐殺’對方卻無怨恨的深沉感慨”,并指出其對比手法對強化文章的中心意義重大。①有關《風箏》入選語文教材情況可參陳漱渝主編:《教材中的魯迅》,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92頁。
實際上,在我看來,上述種種,難免有意無意引導我們簡單化了對《風箏》深刻解讀的可能。而同時需要指出的是,《風箏》事件中有相當明顯的虛構性,如果把其中的“我”暫時認定為魯迅的話,而其兄弟周作人、周建人都否認發(fā)生過長兄扼殺他們風箏喜好的事件,雖然他自己的確不放風箏。②可參周建人的《略講關于魯迅的事情》、周作人的《魯迅的青年時代》,收入魯迅博物館編:《魯迅回憶錄》(中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某種意義上說,魯迅通過虛構來更好地呈現(xiàn)出《風箏》的文學內(nèi)蘊,如日本學者片山智行所言:“《風箏》作為文學作品,確實存在著‘詩與真實’的問題……作者由衷的心情(內(nèi)省式的誠實)使這批作品更接近文學創(chuàng)作?!雹邸踩铡称街切校骸遏斞浮匆安荨翟忈尅?,李冬木譯,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0頁。而從此視角看,《風箏》和魯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貌合而神離。
如何探尋《風箏》的特殊質(zhì)地呢?相關研究可謂聲勢浩瀚,大致觀點如下:第一,將《風箏》置于魯迅所強調(diào)的兒童本位觀里,這是大多數(shù)論者的公約數(shù)。第二,強調(diào)文中的懺悔意識。比如有論者指出,《風箏》的懺悔意識蘊含著四個不同意義的精神層面:一、對具體人和事的懺悔;二、精神家園破壞者的懺悔;三、歷史“中間物”的懺悔;四、對負面人性的懺悔。④翟文鋮:《〈風箏〉:四重懺悔的世界》,《齊魯學刊》2003年第1期。還有論者把這種懺悔歸結(jié)為是魯迅代替父輩懺悔,而非魯迅的懺悔錄,“童年經(jīng)歷中的那種心理創(chuàng)傷作為一種情緒記憶留在無意識深處,又不時地在他的創(chuàng)作心理中潛在地發(fā)揮著動力作用。正是這些復雜、微妙而難以言傳的感覺、心理和意識(包括潛意識),使魯迅寫下了《風箏》一文。因而我們可以說,《風箏》并非魯迅的懺悔錄,文中的懺悔乃是魯迅代替他們父輩們所做的懺悔而并非魯迅的自我懺悔”⑤丁麗燕:《魯迅散文詩〈風箏〉新證》,《溫州師范學院學報》1998年第2期。。偶爾也有人結(jié)合兒童本位觀,將之升華為一種罪感,如姚丹的《魯迅的“兒童本位”觀和“文化原罪”感》(《語文建設》2002年第8期)。第三,將《風箏》視為魯迅、許廣平愛情的展示,尤其是把嚴寒的北京視為二人愛情不便見人的場地,如余放成的《〈風箏〉是兄弟之情,還是愛情》(《淮北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除此以外,也有論者考察此文中的權力話語及魯迅的問題,認為《風箏》整體呈現(xiàn)給我們的卻是一種強烈的男性話語權力自然完整的表現(xiàn)(王吉鵬、付淼:《魯迅〈風箏〉與朱自清〈給亡婦〉之比較》,《石家莊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當然也有論者把這篇作品看成“兄弟失和”的寄托——魯迅先生在《風箏》這篇作品中,通過“反客為主”的手法,訴說著本該在合家團聚的時刻想要寬恕兄弟周作人的過失以求合家團圓而不可得的“小感想”⑥徐峰:《“反客為主”的寬恕》,《德州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
毋庸諱言,上述研究往往從各自的視角豐富了我們對《風箏》的理解,雖然其中亦不乏錯漏,比如愛情說的相對狹隘乃至生拉硬扯(后文述及)。但除此以外,似乎亦有繼續(xù)開拓的空間。在我看來,風箏意象本身是個值得繼續(xù)探研的概念,從1919年的《我的兄弟》到《風箏》(1925年1月24日作),魯迅對舊文的改編顯然賦予了不少新意;其次,和表面過于直白的精神虐殺、兒童本位觀解讀不同,我更傾向于認為此文是魯迅的一種自我安慰,不過是他采取了嚴厲自剖的吊詭方式,而其結(jié)果亦是相對失望與真實的虛無,呈現(xiàn)出彷徨期魯迅的常規(guī)狀態(tài)。
竹內(nèi)好先生指出:“作為思想家的魯迅總是落后于時代半步。那么,這又該靠什么來說明呢?我認為,把他推向激烈的戰(zhàn)斗生活的,是他內(nèi)心存在的本質(zhì)的矛盾?!雹摺踩铡持駜?nèi)好:《近代的超克》,孫歌編,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2頁。不必多說,魯迅的矛盾性或者說悖謬性在《風箏》中同樣存在。
(一)自解的主題。
有學者在比較《我的兄弟》和《風箏》的差異時指出,“《風箏》中魯迅力圖借助于對負疚感的袒露以達到進一步透視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深層心理意識,在一種絕望心境的煎熬之下痛苦地尋求自我的位置和歸宿”,“《風箏》的立體立意則在于跨過這種負疚感,直接指向自我意識的最隱秘處——負載著深廣的現(xiàn)實與歷史內(nèi)容并連接著個人戰(zhàn)斗途徑的魯迅心態(tài)”⑧李玉明:《“人之子”的絕叫:〈野草〉與魯迅意識特征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頁。!李玉明此論有一定道理,但還是略顯籠統(tǒng),若從意義分布的結(jié)構對《風箏》加以解讀,其實此文在構成上無非可簡化為悲哀意緒(頭尾)+風箏事件(中間主體)。
1.悲哀意緒:無法排解。
從某種意義上說,風箏事件更多也是彌漫在文本中悲哀意緒的一種存在載體,魯迅對此事件的虛構性的處理毋寧更顯得文學化和情緒上的濃烈化。易言之,《風箏》本身內(nèi)蘊的更高層面其實是一種抒情性的闡發(fā)。
文本第一段,“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這里的關鍵詞一為“驚異”,更多是因了北京冬季就出現(xiàn)一二風箏跡象的感慨,而“悲哀”其實更是彌漫全文與書寫者全身/滿腔的意緒流動,風箏在此處變成了導火索。
而在敘述過家鄉(xiāng)的風箏時節(jié)后,魯迅更凸顯了現(xiàn)實的周邊環(huán)境:“我現(xiàn)在在那里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睙o疑,作者心境中的森森寒意和外在環(huán)境同步共振、內(nèi)外夾擊。在風箏事件回憶后的結(jié)尾,魯迅先生又寫道:“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边@種頗令人進退維艱的尷尬環(huán)境同樣反映出魯迅內(nèi)心的矛盾、彷徨與寒意凜然,盡管無處可逃,但他卻依舊選擇更真實而料峭的嚴冬。
2.風箏事件:罪無可恕。
回到《風箏》占據(jù)主體篇幅的風箏事件上來,顯而易見的則是魯迅對兒童本位觀的強調(diào),同時不乏自我批判,如李何林所言,此文“在解剖自己,在深刻地批判自己。通過自我解剖和批判,批判了一般有孔孟之道思想影響的父兄,違反兒童心理,禁止兒童游戲的愚蠢行動”⑨李何林:《魯迅〈野草〉注解》,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0—81頁。。
但細讀此事件,在表面內(nèi)涵之外更加感受到的是魯迅微妙的意緒蠢蠢欲動、流動,更是一種無可饒恕的罪感和沉重感,歸根結(jié)底還是指向“悲哀”基調(diào)的。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指出:“關于懲罰這個潛意識需求的起源,我以為是無可懷疑的。它表現(xiàn)為良心的一部分,或延伸為潛意識的良心;它的起源與良心相同,換句話說,它相當于超我所采取的內(nèi)向攻擊。我們或者可稱它為一種‘潛意識的罪惡感’?!雹巍矈W〕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編》,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86頁。一般人尚且如此,何況自我反省的主體是善于自剖的魯迅?而這種罪感其實也加深了文本中的悲哀意緒。
易言之,此事件更多是意緒流動的管道和載體,尤其是提及哥倆中年后“我”對此事的解剖感受:“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薄暗挠植痪箟櫹氯ザ劣跀嘟^,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墮著,墮著?!边@種細描讀來讓人感同身受,甚至到了最后,有一種絕望、賭氣和無奈又沉重的虛無感,“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么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我還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不難看出,作者在文本中預設了多種解決此事的可能,“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去討他的寬恕”。但時過境遷,原本物是人非,已相對難以緬懷,可能解決得不那么圓滿,但無論如何可以給人一個減緩負罪感的答案,但更悲哀的是,長大后的弟弟居然連曾經(jīng)的“物是”都否認了,由此更多顯出文本內(nèi)里重點敘述的是罪無可恕的永久悲哀。
(二)自解的吊詭。
如前所述,《風箏》的基調(diào)之一就是悲哀和沉重的意緒,而且甚至升華為一種無可赦免的罪感?;蛟S更加吊詭的是,一般人在排解和洗滌這種感覺時更多向外抒發(fā)或排遣,而魯迅則更多選擇了嚴厲自剖,換言之,他通過深切自我解剖的方式來排解悲哀。
1.故鄉(xiāng)的誘惑與拒絕。
在《風箏》中,魯迅相當罕見地調(diào)出故鄉(xiāng)資源,并且讓故鄉(xiāng)成為一個相當正面和溫暖的意念憑借,“故鄉(xiāng)的風箏時節(jié),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jīng)發(fā)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相較而言,這絕對不只是自然氣候的描述,同時又是現(xiàn)實環(huán)境、情感結(jié)構的寄托與附著,在北京嚴冬的肅殺氛圍中,故鄉(xiāng)的春天是一種罕見的溫暖乃至誘惑。這同樣也是“我”和小兄弟風箏事件發(fā)生的季節(jié)。不難看出,魯迅魂牽故土,精神故鄉(xiāng)和現(xiàn)實北方之間的意識在滑動。⑾劉彥榮:《魂牽故土的游絲——〈風箏〉的文化象征意味》,收入《江西省文藝學會2003年年會論文集》。
但魯迅終究是魯迅,故鄉(xiāng)既是資源,又是誘惑,但同時也是批判和拒絕的對象,在文章結(jié)尾,他寫道:“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jīng)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并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币籽灾?,故鄉(xiāng)既是溫暖回憶,又是一種難以把握的悲哀,同樣更是拒絕的對象,哪怕作者實際上無處可逃,如人所論,“《風箏》中魯迅‘之’字形的情感歷程又和他小說中‘離去—歸來—再離去’的精神模式相契合——與小說稍有不同的是,在散文中魯迅只是經(jīng)歷了一次虛擬的神歸故里,和小說相似的是,回歸帶給他的仍然是精神苦痛,他只得再次離開故土復返現(xiàn)實——這種模式正好‘內(nèi)蘊著“反抗絕望”的魯迅哲學和他的生命體驗的’”⑿齊鋼:《是“懺悔”,還是“絕望的抗爭”?——魯迅〈風箏〉再讀》,《語文建設》2010年第1期。。
2.自虐式自剖。
有論者指出,《風箏》里有兩極的教育功能,主要包括啟發(fā)的兩極教育功能,引導的兩極教育功能和教訓的兩極教育功能。這些功能將“我”和小兄弟之間“正相反”的想法和做法展示給讀者,讀者便會從這兩極教育功能中做出一個判斷:“我”和他是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是既矛盾又伴生的,是既排斥又相連的兩個人物。⒀崔紹懷、謝桂新:《〈野草·風箏〉的兩極教育功能》,《長春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而實際上,魯迅先生在自我解剖和自我排解上也有兩極表現(xiàn)。
縱覽風箏事件,我們難免有一種魯迅用力過猛的感慨:他首先說明兒童游戲的合理性和精神虐殺的缺陷,然后他根據(jù)現(xiàn)實和可能性窮盡了一個事件所有的解決方案,但結(jié)果卻出人意料地不圓滿,已經(jīng)成年甚至人到中年的“我”和小弟根本找不到合適的解決和排解方法,此時已經(jīng)讓“我”和讀者倍覺內(nèi)疚,沉重不堪。
但更讓人難以預料的是,小兄弟根本不給“我”任何被饒恕的機會,他輕易否定了此事發(fā)生的可能性,輕松表示不記得此事的存在,這就讓已經(jīng)累積到極致的罪感完全沒有出口。而耐人尋味的是,作者卻又將這種罪感的遞增一步步清晰寫出,一一疊加,變成了一種精神自虐、自剖,或變成了無解的自解,如汪衛(wèi)東所言:“《野草》中的終極悖論隨處可見,這是作者自我危機的扭結(jié)所在,似乎有新的生命的催促,使他必須對此做出最終的解決,而如果不把它推到極端,也就難以最終解決?!雹彝粜l(wèi)東:《魯迅的又一個“原點”——1923年的魯迅》,《文學評論》2005年第1期。但在《風箏》的語境里,其實即使推到了極致,也未必真正能夠解決,只是傾訴出來而已。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往往忽略了風箏意象的復雜指涉。作為一種既可以貌似自由飛翔、探索更大空間和可能性,同時又可以盡可掌控、安全系數(shù)較高的玩具,風箏可以滿足孩子們和愛好者這種雙重的夢想與追求,同時反過來卻又部分折射出風箏主人的某種性格,比如敏感、自卑和悲劇性等。更進一步,風箏意象的被高度借重更可以反映出書寫者魯迅的精神關懷和幽暗意識。
(一)作為心緒的風箏。
如果把風箏當作是作者的心緒象征的話,有兩個饒有意味的問題值得關注:
1.心緒的無法徹底釋放。從此視角看,魯迅選擇風箏作為文眼,已經(jīng)意味著悲哀等意緒一如風箏,表面上看可以自由地飄蕩,但始終不能淋漓盡致釋放,因了風箏線在手(牽絆在胸),而難以真正排解出文本內(nèi)外濃重而累積的幽暗意識。
易言之,無論他如何解剖自己,被毀壞的半成型風箏已經(jīng)意味著良好心緒的被破壞和蔓延(灑落一地)。這其中既包括“我”的道歉和罪惡感的無處排解,同時又意味著悲哀心緒始終藕斷絲連、如影相隨。當然,反過來說,這也可能是魯迅明知無法排解卻又不得不為之的理念在起作用?!翱梢哉f,‘風箏’是回蕩于文本間的孤獨之魂。這一隱喻性意象是魯迅借以表現(xiàn)自我靈魂搏殺的依托,強化了魯迅在自我生存困境中對孤獨個體存在的深層體驗?!雹玉T愛琳:《無法言說的心靈悸動——〈風箏〉心理結(jié)構論》,《齊齊哈爾大學學報》2001年第1期。
2.非愛情。有論者將《風箏》解讀為許、魯愛情主題:“風箏”飛得高,顯目招眼,象征公開戀愛的方式?!拔摇奔呆斞缸约?,“小兄弟”指許廣平。從他倆的通信中可看出,魯迅曾稱呼她為“廣平兄”,而文中把她稱作“小兄弟”是故意所為,是障眼法?!拔摇焙托⌒值軐ΥL箏的態(tài)度不同,就是魯迅和許廣平對待愛情方式的態(tài)度不同。北京的冬季放風箏不合時宜,隱含愛情在此環(huán)境中公開也不適宜。⒃余放成:《〈風箏〉是兄弟之情,還是愛情》,《淮北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
此種說法的漏洞之一就在于對故鄉(xiāng)意象的處理不當。如果小兄弟被解讀為許廣平,那么“我”和小弟在故鄉(xiāng)的風箏經(jīng)歷該如何解釋和安放?繼續(xù)下去,如何理解“我”要破壞小弟辛辛苦苦接近完工的主體結(jié)構的風箏?如果只是不方便示人,何不暫時藏起來呢?如果真的是隱喻了魯、許愛情,現(xiàn)實中的魯迅何時如此豪氣干云呢?而事實恰恰相反,魯迅既憐香惜玉,又顧慮重重,終究還是許廣平更加勇敢,并加以引導,才能玉成愛情的表白、釋放和結(jié)晶。
(二)作為意義的風箏。
若從意義的角度考察風箏意象,除了前面所言的悲哀心緒主題以外,我們還可以找到與風箏相關的其他意義指涉。
1.兄弟失和。某種意義上說,風箏事件投射了魯迅對兄弟失和的反思和悲哀,其中可分為兩個層面:一個是對自我的反省。其中顯而易見的是“我”的大家長作風,但我們不難看出,這是魯迅有意典型化的結(jié)果,實際生活中的魯迅對兄弟可謂情真意切。⒄大致狀況可參見黃喬生:《周氏三兄弟》,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孫郁:《魯迅與周作人》,遼寧出版社2007年版。但不容忽略的是,盡管兄弟失和的確切原因是缺乏直接證據(jù)而變成了魯迅研究中的難解之謎,但魯迅從自己的層面不斷反省自我缺憾:在他心中潛存和實踐中的八道灣大家庭其樂融融氛圍下亦偶爾難免長兄如父的威權。
另一個層面是對失和事件的反省。文本中小兄弟對此事的忘卻隱喻了寬恕、和解之路被堵死,魯迅對罪感的深切描述、對小弟輕描淡寫地帶過歷史其實更是對既往兄弟怡怡美好的留戀,顯然此事中他和周作人都有責任,風箏意象也喻示了兄弟之情的藕斷絲連,至少從魯迅的層面看是如此。如人所論:“主人公真誠地承認他的過失,他依然無法得到原宥。這一傷感的結(jié)局可能折射出周作人驕橫的態(tài)度對魯迅的傷害。周作人‘不辯解’的態(tài)度使魯迅失去了得到寬恕的可能性。”⒅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4頁。
2.人性本位?!讹L箏》中對兒童本位觀的呈現(xiàn)有其相當精彩的表現(xiàn)。
首先是對小弟與風箏密切關系的呈現(xiàn),雖然小弟體弱多病,但向往自由與活力:“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nèi)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所以,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他甚至偷偷制作起自己的風箏。
其次,魯迅借助了風箏的特征加以處理。當它成為理想、寄托時,它就成為孩子眼中的寶貝和真愛,甚至也可以從反面看出它對他的重要性,“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fā)見了他。他向著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也因此看出“我”的霸道對他的傷害;但同時,風箏的另一端握在人的手中時,也就注定了它無法脫離現(xiàn)實的一面,它的被踐踏似乎也就在所難免。而小弟長大后對兒時舊事創(chuàng)傷的有意無意忘記,恰恰也喻示了他已經(jīng)成人化,或不敢正視自我,缺乏真正的童趣與興趣了。當然,我們也可更進一步,明了成長/成熟對人天性的蠶食和腐蝕作用及其后果,從此角度看,《風箏》透露的也可是天性喪失或天性難以存續(xù)的絕望心理,要天性還是生活的確是個問題。⒆龔云普:《“天性”難存的哀嘆——〈風箏〉的另種讀法》,《惠州學院》2010年第5期。
(三)作為敘事的風箏。
毋庸諱言,魯迅先生并不信仰崇拜任何宗教,但卻有很深的懺悔情結(jié)、自省性乃至罪感,這自有其來源,“這跟魯迅的人道主義意識及對精神和心靈的重視有關,跟他自身心靈的敏感和豐富有關,跟他抉心自食、對自我深層人性和陰暗面的探索和挖掘有關”⒇范美忠:《民間野草》,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頁。,而《風箏》中亦不乏此感。
1.回憶的吊詭。從某種意義上說,魯迅在此文本中對罪感的呈現(xiàn)與某種程度的開解都和回憶手法息息相關。比如,文章開頭悲哀心緒的泛起,既有現(xiàn)實的觸發(fā),又有風箏實物的勾引。通過回憶,可以借助語言文字喚起內(nèi)心的懺悔對象、欲念,可以重述和記錄事件,確認和滌蕩自我,也可以讓懺悔在此記錄中得以延續(xù)。
而到了風箏事件中,“我”除了回憶兒時經(jīng)過,卻也拉出成年后的小弟一起回憶,“‘有過這樣的事么?’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么也不記得了”。但就如風箏的雙重性——既自由,又受限一樣,回憶終究變成了一種審判、自剖而非酣暢淋漓的開解和徹底釋放,如人所論:“這時的寫作其實質(zhì)是一種變相或曰打折的懺悔和救贖行為。”但結(jié)果很可能變成了一種無奈的挫敗、痛苦,無力實現(xiàn)救贖的初衷,“頗具悲劇意味的是,魯迅的尋找終因沒有彼岸之光的照耀而感受不到天堂的光輝和溫暖,其朝向彼岸的回憶注定沾染上濃厚的受難色彩?;貞洺删土唆斞傅乃枷肷疃龋矒p壞了生命本該有的恬靜和愉悅”?唐偉:《尋找另一個世界的回憶——論魯迅寫作的內(nèi)在發(fā)生兼讀〈風箏〉》,《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1年第4期。。
2.文學性虛構/凝練。如前所述,《風箏》中的風箏事件其實不乏虛構成分,生活中的周作人、周建人都曾經(jīng)撰文否認魯迅曾經(jīng)虐殺過他們,但魯迅卻通過這種刻意虛構的手法,強化并凝練了自省效果,企圖達致自虐式自解的目的。
其具體表現(xiàn)是,一方面,添油加醋強化“我”的粗暴。和1919年的《我的兄弟》短文相比,那時候小弟受欺負后是“我的兄弟哭著出去了”,而《風箏》則是施暴者揚長而去,“論長幼,論力氣,他都是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里。后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不難讀出《風箏》中被強化的粗暴、野蠻,這反過來又烘托出懺悔、自省的可貴和力度。
另一面則是加大自我批判的力度,在文本中幾乎把“我”所有的批判、錯誤說透,不留余地,也把可能解決的方案和盤托出,這和魯迅及其創(chuàng)制(包含《野草》)一貫的含蓄、凝練、晦澀很有落差,但這恰恰又可以凸顯魯迅文本背后的悲哀主題和自我嘲諷。有論者指出,《風箏》的主題決定了它的《野草》性,有關風箏事件的回憶好比一個永遠的瘡疤,“它的存在,不僅不是對寬容德行的肯定和贊美,反倒構成了對于寬容本身的一種無情的嘲笑”?張潔宇:《獨醒者與他的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44頁。?;蛟S從此角度看,魯迅對自己的剖析深入骨髓,借此可以更好地理解魯迅所言的“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的深切內(nèi)涵,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負有國民劣根性的公敵以及庸眾。
《風箏》作為魯迅先生的名篇,既有常人易于看到的兒童本位觀、自我批判等主題內(nèi)涵,但同時又有為一般人易于忽視的綿密主題——悲哀意緒,而整篇作品卻是對這種意緒的化解嘗試,其中不乏自解的吊詭:魯迅往往是采用自虐式自剖的方式自解,自解的抽刀斷水效果可想而知。同時,風箏意象中其實也富含了多元角色,如作為心緒的風箏,并非愛情指涉,而更是不可排解的愁緒;作為意義的風箏,魯迅在處理兄弟失和、天性本位時都與風箏勾連,而作為敘事的風箏層面,無論是回憶還是虛構都起到了較好的推進作用,但也不乏吊詭之處。
作 者: 朱崇科,新加坡國立大學博士(2005),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教授兼行政負責人,研究領域為20世紀中國文學、華文文學、魯迅研究、文學理論等。
編輯:趙斌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