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出走改變了托爾斯泰的最后歲月

伊·托爾斯泰+梁小楠等

我的母親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過世了很久后，我可以盡量公正、誠實地解釋父親托爾斯泰離家出走的原因。因為意識到自己的責(zé)任和問題的復(fù)雜性，我小心翼翼地談?wù)撨@個話題，內(nèi)心忐忑。

父親心中的十字架

在父親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夏天，母親變得失去了自制力，遺憾的是這是事實。后來她自己也不否認，問題在于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已經(jīng)與她一起生活了四十八年的丈夫在他82歲的時候忽然不能忍受了，想擺脫她。

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會盡量說明兩位老人的精神狀態(tài)，并單獨說明每個人的情況。

父親82歲，他度過了漫長的一生，充滿各種痛苦、誘惑，與自己斗爭了一生，他已經(jīng)獲得了只有死者才能為自己造就的盛名，他就這樣向死神走去。

他只剩下一個愿望，唯一的心中夙愿——好好地死去。

他懷著敬仰的心情準備著死亡，我甚至可以說他是帶著愛意的。他沒有叫來死神，“他還想告訴人們更多”，他已經(jīng)克服了自己的恐懼并順從地等待著死亡。

毫無疑問，在父親生命的最后三十年間，離家出走的想法一直就困擾著他。三十年來這一夙愿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中，由于認為自己沒有權(quán)利去實現(xiàn)這一愿望，三十年來他也一直想撇開這一想法。

“心靈的完善需要磨難。”他這樣對自己說，并且在這些苦難中尋找快樂。

對他來說離開在俄羅斯的出生地雅斯納亞·波良納莊園并徹底斷絕關(guān)系似乎比留下來更輕松、更愉快，因此他沒留下來。他在家里的生活越艱難，內(nèi)心抵抗誘惑的想法就越強烈，而且他真正為了自己的親人們付出了全部心血。

當不懷好意的人指責(zé)他的言行不一，指責(zé)他宣傳“平民化”的同時自己卻住在“豪宅”里的時候，他把這個稱作“心靈的洗浴”，并且謙卑地忍受著這些譴責(zé)，他心里知道，“折磨人的那些素材正是你有責(zé)任研究的，這些材料越珍貴，時間越是難熬”。他明白，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他需要的，即無為和大愛。

毫無疑問，雅斯納亞·波良納的生活使他很難過。他內(nèi)心受到折磨，不僅僅是為自己。他還為其他人、為生活在勞動和貧困中的農(nóng)夫擔憂，為跟隨那些農(nóng)民去長期私砍樹林的妻子而擔憂，也為憎恨和誹謗他的那些人擔憂，他讓自己去愛所有人。

“對，去愛那些對我們行惡的人，是你說的，喂，感受一下吧。我試了，但不大好。”他在1909年7月22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在離開莊園之前的幾天，父親曾到朋友瑪麗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施密特那里，并且對她承認：他想離家出走。

那老女人驚訝地雙手一拍，恐懼地說：“上帝啊，親愛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是被虛弱打倒了，這一切都會過去的?！?/p>

父親回答說：“對，就是虛弱，也許一切都會過去的。”

在給謝廖沙和塔尼婭的倒數(shù)第二封信中有這樣的落款：“沙馬爾吉諾，1910年10月31日早上4點?！彼麑懙溃?/p>

十分感謝你們，我親愛的朋友，我真正的朋友——謝廖沙和塔尼婭，感謝你們分擔我的痛苦，感謝你們的來信。謝廖沙，你的信尤其令我開心：簡短，明了，充實，主要是善良。我害怕一切，也不能逃避自己的責(zé)任，但卻控制不了按另一種方式做事。

這就是為什么不能把父親的出走完全歸罪于母親的原因：盡管她令他痛苦，盡管她是他背負的十字架，但他愛自己的十字架。他善于在自己的苦難中尋求安慰，如果他痛苦的原因不在于此的話，那他就永遠不會拋開自己的十字架。

這個隱秘的原因就擺在他和妻子之間，在四十八年的共同生活中這是第一次。

母親的日常生活

現(xiàn)在我試著從母親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并盡量解釋清楚她當時所處的混亂狀態(tài)的原因。

母親18歲還完全是個純潔的孩子時就嫁人了，并在雅斯納亞·波良納永久定居下來。在這個地方，在姑母塔吉雅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及眾多仆人的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那些老習(xí)俗。

起初父親是很高興的，他年輕的妻子努力并成功地扮演著女主人的角色。他生活得太幸福了。母親從一個年輕的女主人成長為年輕的母親，家庭在擴大，她不僅能勝任主人和母親的責(zé)任，還承擔了抄寫員的任務(wù)。當時了解我們家的人沒有不欽佩這位年輕美麗的女性的，她為照顧家庭和丈夫勇敢地自我犧牲地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她生的十三個孩子中有十一個都是自己哺乳的。結(jié)婚后生活的前三十年中她懷孕的時間達117個月，相當于十年，她親自哺乳了十三年多。同時她還料理著一大家子繁雜的事務(wù)，還親自抄寫了八到十遍《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及其他作品，有的甚至是抄二十遍。有段時間她已經(jīng)到了父親不得不帶她去看醫(yī)生的地步，扎哈林醫(yī)生發(fā)現(xiàn)她精神過度疲勞，并和藹地責(zé)備父親對自己的妻子不夠疼愛。

當父親發(fā)生精神宗教轉(zhuǎn)變的時候，她沒有丟下他，相反是父親拋棄了她。她還是以前那個慈愛的妻子和完美的母親。若不是她的孩子們，她可能就追隨父親而去了，要知道在19世紀80年代初她有七個孩子，之后就是九個，她不能打碎一家人的生活，讓自己和孩子們遭受貧窮。

在整個動物世界中雌性動物就是巢穴的保護者，她天性里就有守護家庭根基的保守因素。雌性動物的這種因素在我母親性格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那朵未完全綻放的鮮花以純真的光芒吸引了35歲的父親，他滿腔熱情地迷戀她。

在他眼中這個花蕾已經(jīng)綻開了，十五年來他為這絢麗的色彩和清新的芳香而快樂。在與母親生活了十五年后，她的丈夫成了偉大的智者和苦行僧，她有過錯嗎？

難道在這世上還可以找出這樣一個能輕松地忍受家庭毀滅的災(zāi)難并建功立業(yè)的女性嗎？這個家還是她在有理智的生活期間悉心營造的。

和任何普通女性一樣，我母親把心靈的需求擺在第二層面上，她借助于適度妥協(xié)解決了宗教問題，而這種妥協(xié)是憑借宗教教會和社會輿論的推動而建立的。

如果還有像費特和屠格涅夫這樣的人，把她看作奪走了世上偉大作家的古怪女人，難道還能責(zé)怪母親不贊同自己丈夫的宗教哲學(xué)信仰嗎？

與丈夫在精神上的分歧使我母親十分痛苦。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妹妹亞歷山德拉出生前幾個小時，而父親和母親吵了一架就離開了家。盡管她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臨產(chǎn)宮縮，但她還是絕望地跑向了花園。我在幽暗的椴樹林蔭道上徘徊了好久，最后才在花園深處找到了她，她坐在木凳上。我花了很大工夫才說服她回到房間，她也只是在我說會用力攙扶她之后才聽了我的話。

父親精神轉(zhuǎn)變的前幾年，他常常憂心忡忡，有時還相當嚴厲。作為一個直率的人，他絲毫不緩和對家庭生活方式的否定態(tài)度，母親不斷地感受到了他對自己的責(zé)備，這一點無疑會影響她的心理狀態(tài)。不要忘了，不論怎樣，她一生都愛著他，一生都如女性般的，有時甚至是可能有些荒唐地關(guān)心著他。

若不是我母親對他時時刻刻的照顧，父親也不會活到高齡。

每天母親都為他準備專門的食物，敏感地留意他身體上的輕微不適?！傲形制婵ㄏ矚g在睡前吃點水果”，每天晚上他的睡床旁的小桌上都擺著蘋果、梨或是桃子?！傲形制婵ㄐ枰恍┨厥獾难帑溨?、蘑菇，還有從城里買來的花椰菜和洋薊”，為了讓他吃到這些食物，還得天真地向他隱瞞這些食物的價格。

世界都敬仰著托爾斯泰的偉大，人們崇拜他、解讀他，但誰該照顧托爾斯泰的飲食，誰該為他縫織衣褲，當他生病的時候又是誰來照看他？

這份無需回報的工作只有忠實可靠的妻子才能承擔，這個人就是索菲婭·安德烈耶夫娜。

母親害怕他離家出走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如果他走了，他的身體不能適應(yīng)新的生活環(huán)境。遺憾的是，在這一點上她是正確的。

父親離家的原因

最小的兒子瓦涅奇卡的去世對我父母都是沉重的打擊，作為幼子，他是父母的寵兒，他的夭折深刻影響了我母親。

七年來她最關(guān)心這個小男孩，她所有的牽掛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隨著他的夭折，她感受到無法填補的空虛，從那一刻起她就永遠失去了平衡。

她開始尋找外界的消遣，有段時間她在音樂中找到了。

53歲的時候她開始重新研究音階和做基本練習(xí)，像女學(xué)生那樣去莫斯科聽音樂會，迷戀霍夫曼、塔涅耶夫和其他音樂家。而對父親來說這些都很痛苦，但他明白這種愛好對母親而言就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他也就小心翼翼地對待她。

其實父母間的隔閡開始于19世紀80年代，之后漸漸地加深了。

父親沿著他選擇的那條路繼續(xù)前行，到達了無法企及的高度。由于失去了生活的動力，母親不但沒有成長，反而倒退了。

父親和母親，他們兩個各自都在抱怨那種十足的孤獨。父親，在巨大的高度上孤單地翱翔；母親，無力地追隨他的腳步，還在地面摸索。他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自我”，把他從自己和妻子那兒奪走了，而她還在被“自我”所折磨，沒找到適合他的方法。

這種折磨越來越頻繁地引起她的惱火，她就把這種情緒發(fā)泄到她最親近的人身上。

就如所有生活在一起的親密的人們一樣，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沖突。他——一聲不響地忍受，她——責(zé)備不休，怨言瑣碎。她所做的，正是從她自己利益的角度來說不該做的。她固守著他前三十卷作品的著作權(quán)，指責(zé)對它們的各種細小的破壞，她甚至威脅他，她不會履行他那不合法的遺囑上的要求。

毫無疑問，要不是局外人特別是切爾特科夫?qū)彝ド畹母缮?，所有這些細小的給父親帶來了巨大傷痛的分歧都會不了了之。

對父親來說，志同道合的人彌足珍貴，他把他們看作在他之后這份事業(yè)的繼承人，他生命最后的三十年都致力于這項事業(yè)；對母親而言，這些局外人奪去了丈夫留給她最后的東西。

母親害怕他們的影響，簡直是嫉妒他們，她知道，這些所謂的朋友在很大程度上都對她持否定態(tài)度，她不會采用什么陰謀手段，也就和他們公開地進行斗爭。

母親不信任父親的朋友切爾特科夫。切爾特科夫幾乎每天都來找父親。令母親尤為討厭他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拿走了父親所有的手稿，母親一生都盡力保護著他的手稿，而局外人這種對她的領(lǐng)域的干涉使她很不舒服。但這一切與當她感覺到在父親和切爾特科夫之間有某種秘密時所充斥的恐懼和憤怒比起來都不算什么。

談到父親的最終遺囑和切爾特科夫?qū)λ挠绊懀沁@樣寫的：

很明顯，他身上產(chǎn)生的壓力折磨著他。他的一位叫巴維爾·伊萬諾維奇·比留科夫的朋友持這樣的意見：不要秘密地寫遺囑，他把這個也告訴了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起初他同意了這位真正朋友的意見，但這個朋友走了，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就又受了別人的影響，雖然是短時間的，但看得出來他很苦惱。我沒有能力把他從這種影響中拯救出來，我和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之間艱難斗爭的可怕時期來到了，為此我病得更重。痛苦的、熱烈的、內(nèi)心的折磨蒙蔽了我的理智，而在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的朋友們方面，多年精心策劃并且細致入微的研究工作是建立在對老人衰退的意識和精力之上的。在我愛的人周圍形成了某種陰謀的氛圍，這種陰謀就是秘密閱讀收到和回復(fù)的信件及文章，為了完善事情在樹林里秘密會面，而這種活動在實質(zhì)上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所厭惡的。由于做了這些，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已經(jīng)不能平靜地注視著我和孩子們，因為他以前從不向我們隱瞞什么。這是我們生活中的第一個秘密，也是他不能忍受的。當我感覺到這個秘密存在的時候，我問他是否寫了遺囑，為什么要瞞著我，而回答我的只有否認或是沉默。我相信了，這就是說還有一個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常常感受到一種絕望，這使我丈夫很反感，我感覺到恐懼且不幸的結(jié)局在等著我們。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越來越頻繁地以離家出走來威脅我們，這種威脅使我更加痛苦，并且加重了我病態(tài)的神經(jīng)緊張狀態(tài)。

的確如此，應(yīng)該說母親的神經(jīng)過敏曾一度使她失去行為能力。

比如，不知怎么地她就感冒了，我們的家庭醫(yī)生杜尚·彼得羅維奇·馬科維茨基（德行很高的人）給她開了些藥，突然她就跳起來，還把大家都召集來，并讓大家相信馬科維茨基給她下了毒。

她買了把玩具手槍，常在夜里沒有任何正當理由地從氣窗往外射擊。她的疑心已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就像所有懷著縈繞不去的念頭的病人一樣，她還開始窺視和偷聽自己丈夫。由于擔心他發(fā)生頻繁反復(fù)的昏迷，母親大部分時間都跟著他，有時她還偷看了丈夫的日記和信件，這應(yīng)該是導(dǎo)致父親離家的最后推動力。1910年10月28日凌晨兩點，當他看見母親翻看他手稿的時候，他最終決定收拾東西，離開。

我盡可能公平公正地說明事實，如果哪一方有錯，也不該由我們來評判，父母各自都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沒完沒了的隱瞞并為她擔心，都很讓人壓抑?！?910年8月6日父親在自己的私人日記中這樣寫道。后來，8月10日他又寫道：“感到自己有罪是好的，我可以感受到。”后面還寫道：“一切都令人難受，真希望就死了。”

去世前的三天父親對我姐姐塔尼婭說：“很多事都落在索尼婭肩上，我們這樣做不好?！贝_實是這樣，我們很難想象她所承受的精神折磨，特別是在父親離開之后。

不允許她去看即將去世的丈夫是很殘忍的，當時是按照他的意愿和醫(yī)生的建議這么做的。但我現(xiàn)在覺得這是個錯誤，要是她能在父親還有意識的時候進去看看他該多好啊，無論對父親，還是對母親都會更好吧。

父親辭世后母親活了九年，然后就和父親一樣患肺炎去世了，同樣也是在十一月初。

最后這幾年她有了很大變化，變得更平靜、安寧，也越來越接近父親的世界觀。

臨死之前她動情地請求所有親人原諒，然后就平靜地走了。

在母親生病的最后時期，姐姐塔尼婭問她，她是否常常想到父親，她回答說：“常?！３！彼€說：“塔尼婭，與他一起痛苦的生活在折磨著我。但塔尼婭，臨死前我可以告訴你，除了他，我從來，從來也沒有愛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