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歌川
整個北平的名園勝地,全是愛新覺羅氏一家的私人庭院。當日清太祖遭逢時會,擁兵入關(guān),推翻明室,握了中國的支配權(quán),除了一些不為利誘、寧死不愿穿馬蹄效獸走去做清朝的官,或身懷壯志、隱居少林、結(jié)合同志以圖相機起事,卒因勢力薄弱未能有所表示,徒形成今日社會上一大潛勢力的×幫等等少數(shù)義勇分子而外,莽莽神州,誰不是大清的臣民。獨裁者固以“朕即國家”自居,覺得普天之下“唯我獨尊”,而舉國之人亦莫不竭盡心力,“以事一人”。
于是乎大興土木,引玉泉而成三海,伐喬木而起三殿。宮中充斥全國美麗的少女,殿內(nèi)布滿天下瑰奇的寶物。
崇禎帝一索吊死煤山以后,他身后的一切除了一抔黃土而外,什么都歸清人所有。他們得了這樣豐富的遺產(chǎn),又加以發(fā)揚光大,宜乎圓明園能融合中西文化于一爐,其富麗為世界所罕有了。惜乎他的子孫不爭氣,竟使國勢凌夷,引起英法聯(lián)軍入京,戳穿了這個東方帝國的紙老虎,而隨意把這堂皇富麗的花園付之一炬了。接著太后當國,外侮頻來,她仍只知自求享樂,竟擅自挪了擴充海軍的巨款,在北平郊外去建了一個小西湖,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還有福去游覽的、膾炙人口的頤和園。
頤和園是她歇夏的離宮,所以游覽北平的人都贊美這個地方,我雖則這次才去第一次,然十年來在它那些照片中卻不知臥游過多少次,如萬壽山、石舫、十七孔橋一帶都是我目光常到之處,這次把足跡印到那里,倒也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從游人絕贊的千步廊走過,一望到底,只現(xiàn)出一個小小的白點,再襯上廊外昆明池的波光水色,我仿佛自己已置身一戰(zhàn)艦中,正在海中朝著太陽駛?cè)ィ鹊轿覐拈L廊走出來,屋之非舟,早已證實,而同時彌天漫地的蚊蟲已把我包圍得幾乎連路都走不通了。
這園子建筑得很是華麗,雕梁畫棟,固不待言,就是池畔的石欄桿都雕琢得十分精細,牌樓大殿到處都是慈禧的御筆,雖說是用公帑建立的,實在就是慈禧個人的園地,也可以說是她的佛堂。但在這一片清凈土中卻有兩個污點,一個是有形的,一個是無形的。傳說在她那佛閣旁邊的私室中,李鴻章卻奉召在這兒住過一些時候。我們到現(xiàn)在只能來到窗下窺看一下,怎不令人健羨當年李郎之天福。尤其是在那時,至尊的皇上光緒卻被囚在這同一園中,失了自由,連一個小百姓都不如呢。太陽底下有的是奇聞怪事,你盡管不相信佛閣中有風流艷史的流傳,但那赫然存在的御牢卻隨時都可以供我們?nèi)嵉赜^察。那是一個相當大的四合院,走過院中環(huán)顧一下,除正進居室之外,東西都是門窗整然,看去十分通達,但你只要向東或西走近窗邊一望,你就可以看見在那窗內(nèi)相隔不過一尺遠的地方便有一道磚墻堵在那里。原來,院之左右的窗欞門戶全是虛設(shè),即是說,這院內(nèi)除了正面兩間居室而外,四圍全是高墻,只有一扇門出入,當年貴為天子的光緒皇帝,就有許多圣日是在這中間度過的。
這種御牢是無論哪個離宮中都沒有的。在頤和園的許多名勝之中,這確是值得一看的。
頤和園是以風景著名。說到皇宮的偉大,仍當首推三殿。故宮古物雖大都業(yè)已南遷,但武英殿中的古董和珍寶玉石還是使我們平民一走進去就為之眼花繚亂,比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還要感到異常的驚奇,左顧右盼都是寶物,不知看哪個的好。循著路序兜了一個圈子出來,仿佛做了一場春宵大夢,雖覺有余味可尋,而夢中的印象已經(jīng)模糊得記不清了。這就有點像古話所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我們這些從來沒有懷過璧、見過寶的窮小子,偶然遇見“一個”寶,自然要反復(fù)玩弄,目不轉(zhuǎn)睛地注意著它,同時,它給我們的印象自然特別地深,換句話說,我們整個的心靈都將不分晝夜地被它占據(jù)了去。可是,如果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了許許多多的寶,我們卻反要為之迷亂起來,不曉得要看哪一個的好,生怕看了這個又失了那個,結(jié)果是這個瞧瞧,那個看看,一個也看不清楚。五色令人目盲,我們走到百花叢中,自然一朵花也看不見了?,F(xiàn)在我走到這萬寶殿中,也就正是這種情景,目眩神昏,只見透亮的玻璃櫥中,一塊綠,一塊紅,時而漆黑的一叢,時而金黃的一簇,或成線條,或成弧形,由各種的形式托出各種的顏色來,把我的注意力分散得千絲萬緒,一無心得。原來當我一走到這殿前,舉目一望,真是高不可仰,上海一帶雖也曾有一二十層的洋房,但都是一層一層堆砌而成,沒有這殿的凌空高聳,顯得氣魄格外的大,就和在一張八尺紙上,有的寫滿了多少行小字,有的卻寫著一個“鵞”字,雖筆墨所到占著同樣大的面積,一個擘窠大字無論如何也比那許多小字來得驚人??吹竭@種中國建筑覺得比洋樓來得偉大,也就和我們看了一個大“鵞”字的八尺立軸時所感覺的一樣。平素自視很高大的人類,一下走到這殿基之下,就頓覺自身之渺小,蠕蠕而動,直如蟲豸一般。等到走進殿內(nèi),最初就遇著四根擎天大柱,抓住了我的眼睛,我在未進殿之先,已被這莊嚴的殿宇所震駭,即進殿之后,又為這龐大的圓柱而瞠目,早已神魂顛倒,自然不能細心來賞玩殿中的寶物了。
北平的偉大,當然以建筑為第一,建筑物中除皇宮三殿之外,就要算城墻了。以紫禁城為中心,東西南北方都有城門,正成一個大十字形,如果把這十字之一橫或一豎上所有重重疊疊的城門全部打開,便可一直線地在那拱門之下把偌大的一個北平市一目望穿,接近大殿的為午門,那赤色的城門洞看去就和隧道一般,城上現(xiàn)在正設(shè)有一個歷史博物館,走進那寬大的陳列室,你便怎也看不出這是在城墻上面蓋的屋子,而要疑心原是絕大的舞廳呢。
這些偉大的宮殿和城墻都是替一個人裝聲勢而作威作福的。有了這些排場,才能使老百姓知道皇帝的尊嚴,于是四方之人,咸來朝拜,要晉過京的人,才算見過世面,等他們由京兆歸來,也就自視不凡,正同現(xiàn)在許多×國留學生,對人說話一開口就是“我在×國的時候”,而把其他的胞兄胞弟看得像井底蛙一般,什么都沒有見過,什么都不行。革命前民智未開的時候,那些從京里回來的人也和??驼勫抟粯?,說得天花亂墜,故意夸大,在他不過是想借此以提高他個人的身價,聽者卻信以為真,而益堅定他們對圣天子的敬畏心。于是只要得了一點異乎尋常的東西,便不遠千里都要拿到京里去進貢,而討到一點恩賞。
于是乎萬方之寶,天下之奇,都匯集到京師了。
有的將一塊巨大的太湖石運去進貢,在那交通不便的時代,等他想盡方法由南方的太湖運到了北方的京兆,他的萬貫家財也就完了。
有的發(fā)現(xiàn)一株大樹,也拿去進貢。由云南到京里花了十二年工夫。當時乾隆看了果然覺得少有,忙命把這株大樹去雕一個大立佛,雕了三年才雕成,佛成以后,裝修完畢,才能給它建廟以避風雨,而受香煙。這個一塊整木雕成的佛像,高有七丈五尺,闊有二丈五尺,至今還在北平雍和宮的最后一進的萬福閣內(nèi)。到北平去游覽的人,這廟也是應(yīng)該去看看的。而且這廟里有一個老太監(jiān)和許多喇嘛僧。老太監(jiān)也和當日的“白頭宮女”一樣,心里有一段很詳細的清宮秘史。喇嘛僧雖住在北平,等于還在西藏一樣,與外界從不接觸,即是外來的游人走到了他們的身邊,他們也不敢正視一下,只有把木魚敲得更響,經(jīng)文念得更大聲而已。
皇帝的威風既已震于四海,而四海的人力便集于皇帝的一身。整個的中國人都為這一個人效力,自然他們在這里所成就的就異乎尋常了。
這些偉大的建筑和珍奇的器物雖系取自民間,可是沒有那皇帝,也就一則不會有此成就,一則不會匯聚攏來。所以可以說這都是帝王遺物。他遺給北平的,不僅是這些有形的東西,同時還把那舊禮教、劣根性、封建思想、帝王觀念等等,也一并遺了下來。這些東西都根深蒂固地盤踞在國民的腦中,民國成立了二十幾年,至今還不能徹底把它鏟除。辮子剪掉以后,大家?guī)缀醪辉龠殿^了,而至少北平的人還口口聲聲都是“叩頭”,固然他們現(xiàn)在口里盡管這樣說,實際是決不會有什么舉動的,除非是在尊長前面或在婚喪大禮的時候。
我們現(xiàn)在在英文字典上也仍然可以翻出“kowtow”這個詞來,可見北平人這樣,并不算如何落伍。西洋人特為這種中國禮節(jié)而造出一個新字,大約也是當時懾于帝王之威,把他們那從未在人前屈過的洋膝,竟在這中國人的面前屈下來了。這如果是在現(xiàn)在,簡直是一種侮辱,誰還敢希冀他們?nèi)ハ蚴澜缧麄髂亍?/p>
北平人是多禮的,無論送點什么東西給人,都得雙手捧呈。同時他們又是很服從的,長者的命令固不待言,就是冥冥的主宰,他們也認為是最大的權(quán)威,無法反抗的。這都是帝力所養(yǎng)成的美德。所以他們不能自動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生只樂得清閑而已。也許是三大殿早落成,頤和園又經(jīng)建好,他們已用不著再勞動了。那以后的事就是袖著手兒在旁邊看別處來的人,如何驚服他們所手造的偉大的作品。
所以我在北平游罷歸來,對于一切印象的結(jié)論是:
不到北平,不曉得帝王的尊嚴!
不到北平,不曉得中國的偉大!
(《北平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