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瑩+林祎靜
“武漢人生在長江邊上,對水又敬又畏。既然選擇在這里生活,所有發(fā)生的事情我都是可以預見的,包括淹水。我倒不想多看洪澇,但偶爾來一下就跟看熱鬧一樣。沒有動搖根基就還好”
每年7月,武漢都有車子被淹,常亮聽說過但沒在意。等到去年自己的車被水沒過引擎蓋時,常亮呆呆站在水里,看車泡著,什么也做不了。一小時后車徹底報廢。他只想爆粗,“他媽的,怎么落到我頭上了?!奔易謇锎撕蠖嗔藯l經(jīng)驗——一下大雨就趕快把車挪到高地上去。
打雷下雨的時候周麗通常睡得很沉,7月6日的清早也不例外。手機靜音還插著耳機,6點35分,周麗在睡夢中突然感覺到來電。物業(yè)催促牽車的電話驚得周麗睡意全無,她忙答應。通話僅10秒。周麗叫醒丈夫小馬,他即刻起身穿衣服出門,3分鐘不到。
地下車庫在小區(qū)進出口的中間位置,周麗家的車位離車庫入口近,小馬趟過齊膝的水快速把車子開了出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把車開到高地上。7點半前,又將家里另一臺停在車庫門口的車移走。車庫門口有的人不會開車,拿著鑰匙干著急也沒人幫。
小馬車后跟著的3輛車都開了出來,第5輛離出口五六米時熄火了,泡在路中央。一個浪打過來,車子像一條船一樣漂在水面上。水繼續(xù)在漲,兩小時后,地下車庫里的水與路面齊平。
牽完車后小馬回單元樓,他站在積水里,卷起褲腿,以踉蹌的姿勢擺拍了兩張照片。
車主們錯過了搶救先機。小馬事后聽低層住戶說,3點多的時候物業(yè)巡邏發(fā)現(xiàn)車庫有水,街道上的水不斷往小區(qū)里流,便拿著大喇叭在樓底下喊。風雨雷電之下,喊了什么沒人聽到。
打雷前一天晚上,有只小貓一直在單元樓門口等著,它脖子上拴著條繩子,像是從哪兒掙脫出來的。小貓一直想跟著周麗上樓,周麗從沒見過它。事后回想,周麗覺得動物可能有預感。周麗對自己的預感很滿意,“我這次運氣好,電話接著了。該我們家的,就是我們家的。有的人物業(yè)打電話時就沒醒。那怪誰呢?你車泡了活該。”
周麗所在的小區(qū)在南湖內(nèi),臨近小區(qū)只有一個因地勢高沒受影響,其余小區(qū)都有不同程度的漬水。不遠處姐夫常亮所在的小區(qū)僅外圍有漬水,但對面小區(qū)水深1米5,足以淹沒一個小個子。
常亮從事電力行業(yè),他原打算8號出差,但6點起床后花了3個小時都出不了南湖片區(qū),交通沒有恢復。幾天前上班時他碰到一個同事,好幾天沒見著他,問后才知道他被派去參加省電力公司組織的“青年突擊隊”。從各部門抽調(diào)二十多號人組成的突擊隊駐守在武金堤,每隔一小時去堤壩巡邏一遍,看看是否有管涌跡象。晚上也不間斷,每6小時倒一班。
去年車子被淹的照片常亮一直留著,保險公司賠償后還虧了10萬,他要留個憑證。常亮的兒子4歲半,卻老練得像五六歲的小孩。淹車之后的大半年,兒子天天念叨,“爸爸車子淹了?!背A劣X得兒子年紀小,對內(nèi)澇的概念就是淹自家車。
從小區(qū)涉水出來的時候,周麗感覺像逃難。一天沒洗頭,揀不會濺到水的短褲穿,也不管漂不漂亮,手上的指甲油破損了一半都沒卸,出太陽后燥熱,還要被蚊子叮。家里每人穿雙拖鞋,三十多斤重的3歲兒子兩腿盤在周麗腰上,周麗托著他的屁股還要提防他歪頭擋住視線。兒子小辰見到水太興奮了,扭個不停。
上車進入主干道,積水很深,基本上只有渣土車和越野車在走。周麗抱著兒子貼著車窗,看著窗外濺起的浪從兩邊散開。兒子嚷著,“沖啊!”
周麗偶爾聽車里的廣播,她記得“董濤說車”里講到,涉水時,有時配置一模一樣的車一前一后,前面的車過去了而后面的車沒過去,原因可能就在那一朵浪花。一朵浪花正好撲在進氣口了,車就憋熄火了,準完蛋。周麗認為,運氣占很大部分,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
盡管運氣不錯,平日十幾分鐘的路程小馬還是開了兩小時,太堵了。路上只有一個協(xié)警。周麗一家分食了一根冰淇淋,那是她早上開冰箱看到就順手帶上的。
3天前天氣預報和武漢市政府曾短信提醒有雷暴,周麗想著最嚴重可能就是斷水斷電,生活用水受污染,她沒料到持續(xù)了幾天的雨會在這天凌晨爆發(fā),達到巔峰。據(jù)武漢市防辦當天上午10點半發(fā)布的消息,武漢全市中心城區(qū)加東湖高新區(qū)共出現(xiàn)了約150處漬水點。暴雨導致全城停課,企業(yè)調(diào)休,上百條公交線、長途客運線停運,部分地鐵站停止運行。
斷水電后的第一天周麗家沒挪窩,他們?nèi)チ颂吮谎偷呐潆姺繂枔屝薰と耸裁磿r候能恢復電力供應,問的人太多了,工人搖搖頭嘩嘩嘩趟水走了。
吃完速凍餃子、面條湊合做的午飯后,周麗下樓買蠟燭,店主連連擺手說搶光了。走了很遠,周麗才買到3根紅蠟燭撐了一晚上。
小時候停電周麗玩折紙,還可以玩蠟燭,平常大人不讓玩火。她的手從蠟燭上穿來穿去,穿來穿去?!艾F(xiàn)代人習慣了有電有水,停半小時就會怨聲載道,就會覺得,不該。我們在城市,怎么能停我們的電呢?”周麗已經(jīng)不能從停電中找著樂趣了。第二天物業(yè)發(fā)了兩根蠟燭,但周麗家已經(jīng)收拾好準備搬出去一禮拜。他們要去的是周麗的婚房。
周麗生于武漢,婚房所在的長江紫都一期交通不便,出門能乘坐的只有564和566兩路公交,有時得花上一小時才能等到一輛車,有時一來就是三四輛。碰上某個路段堵了也完全沒招,沒有岔路,上下不能。生小孩后一個人應付不了,周麗一家三口住進了母親家。母親在2005年跟父親離婚了,一個人住。
不計較的話,這場內(nèi)澇對周麗家的影響細想起來就是沒吃到飯,餓太久人有點暈。等到在婚房安置下來,做飯時已經(jīng)是晚上5點了,午飯沒吃,周麗餓得發(fā)抖。清掃屋子的母親手也沒了力氣。冰箱里容易腐敗的食物被帶了出來,凍品留在冰柜里,周麗晚上睡覺才想起。
第二天,周麗和小馬回原小區(qū)拿剩下的食物。下樓后,空氣中有一股潮濕的腥味。周麗發(fā)現(xiàn)房子有沉降,外墻貼的瓷磚被擠了下來。
開車經(jīng)過鸚鵡洲長江大橋時,周麗感慨,晚上開燈后橋很好看。另一頭正在建的楊泗港長江大橋停工了,所有在橋墩上施工的工人都被轉(zhuǎn)移出來。路上有赤裸上身的男人騎摩托車馳過,背上都是火罐印子,拔得像個核桃腦袋。
路邊留做防汛備料的土方被挖了一大半,平日標志警告:嚴禁動用。土方堆了兩年多都沒動過,上面全是草皮,現(xiàn)在成了個大坑。路邊還立著塊標語:水深路險,請投親靠友。
抵達原小區(qū)后,地下車庫還在往外冒水,聲音嘶啞的小區(qū)主任告訴周麗,還有十五六臺車子泡在水里。周麗回家后直奔冰箱收拾食材:奶酪浪費了,蜂蜜柚子茶就剩半瓶了,餃子沒法要了,可惜了一塊好肉。她扔一半留一半。
直到10日,武漢市農(nóng)副產(chǎn)品進貨重要渠道之一的白沙洲大市場正門仍然是一片汪洋,附近就是青菱河。暴雨那天市場內(nèi)賣包子的賣出了七八百個,27歲的小雨站在齊大腿的水里,叫賣從云南拉過來的裝箱菜,腿泡爛了。小雨做蔬菜批發(fā)6年,她專賣反季節(jié)的外地菜,上海青、油麥菜、韭黃。這個季節(jié),武漢即便沒有暴雨本地菜也供應不多。
市場里到處是成堆的洋蔥——一種便于保存的蔬菜,在水里泡過后剝掉一層皮也能賣。小麗穿一雙拖鞋,小腿上濺了許多泥點。找到自家運貨的車后,拖鞋成了她與搬運工人的調(diào)情工具。工人讓她把臉伸過來看看能不能打爛一雙拖鞋。
冷庫在水里泡著,小雨家還有兩三百箱菜沒法運出來,新送來的菜也放不進去,太陽暴曬之下一天損失一兩萬。小雨讓來提貨的菜販擔待一些,這兩天貨沒法齊全。問小雨現(xiàn)在賣出一箱菜能賺多少。 “你該問我虧了多少。” 她說。
去周麗家之前,聽說我要進南湖,出租車司機都不情愿。在打車軟件上加了調(diào)度費后才有人應車,還需事先答應:一旦堵車嚴重就得中斷行程,自己走。
第一位司機告訴我,硬闖南湖的司機不是腦袋進水就是有錢任性。6日那天,他所在的車隊幾十臺車只有兩臺在工作,工作的原因是出來時不知道外面淹成什么樣了,再想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回不去了。
沒出車的司機一天損失一百多的租子錢,他們在家勸出車的司機回家,卻被“生意做不完”的消息刺激。那天司機也不愿去南湖,從南湖到機場的調(diào)度費開到200塊也沒人接單?!斑M不去有什么用。相當于你把錢放在一個玻璃箱里,我拿不到。”司機說。
6日過后司機手快接了個單,發(fā)現(xiàn)是從南湖出發(fā)后他提前告訴乘客,不知道多久能過來,得等著。1小時40分后他開進去了但沒接到人,那人取消了行程。司機抱怨,不去了也不說一聲。轉(zhuǎn)念一想,即便接到電話他也掉不了頭,死路一條。
1998年,這位司機才十來歲。他是武漢本地人,洪水情形他記不得了,但記得2008年那場冰災。08年他在長沙跟人合辦公司,結(jié)果回不來,幾個人為了包餃子跑去買棵大白菜,40塊一棵。
第二位司機是個沉默的大叔,上車10分鐘后他問我有沒有看到湯遜湖的消息。他聽說湯遜湖別墅群被淹后心情很好,想著自己反正沒錢買湖景房,不會遭遇同樣的危險。載客時他從不冒險涉水,但相信自己的車技,“只要小車能過的地方,出租車就能過。涉水時用最低檔,控制轉(zhuǎn)速在2000轉(zhuǎn)以上,只要水不把排氣管堵住就行。”
毫無意外,第三位司機6日那天也沒出車,他喝酒去了。早上8點在微信群招呼二十來個朋友聚聚,等見到面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還有兩個沒到,因為家里的妻子不敢趟水過來。司機覺得“到了的才是真朋友”。
常年在武漢梅雨季節(jié)開車,司機知道如何最快從擁堵中脫身:如果前面剎車一片,肯定是積水了,不要跟太猛,保持兩個車位。感覺到不對勁就和乘客溝通,一經(jīng)同意,有機會就掉頭走,閃人。
談到住處,司機驕傲地介紹自己住11樓,7日那天他牽著條小狗去地下室,發(fā)現(xiàn)都是干的。從前他住在另一個小區(qū)的一樓,66個平方,兩室一廳。跟中介看房時中介要求只能晚上看,他沒多想。價格滿意,他很快付款拿鑰匙進房。開門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燈開關(guān)。采光不足,妻子心涼了半截。
一到梅雨季,家里墻上就泛水珠,從底下開始返潮,蜈蚣、蚯蚓亂爬。司機用袋子裝好黃沙、泥巴,放在家門口防汛。盡管沒被淹過,但他一聽到天氣預報說有暴雨就犯怵?!斑@輩子我都不住一樓了。”司機心有余悸。
武漢房價上漲,6年后,他以44萬的價格賣掉了當初11萬入手的房,搬離小區(qū)后住進了87平方的電梯房。
離目的地還有4.8公里,看到前方車輛都掉頭后,司機不愿再往前走,他認定有積水,讓我找高點的車載一程。他指導我,“堵車是好事,你第一時間趕到了現(xiàn)場,這正是找新聞的好時候?!?h3>鹽
暴雨過后,武漢大學附近八一路隧道積水導致道路堵塞,直到10日水才得以排盡。此前路上行人大多不會錯過機會掏出手機拍照。
5日晚上那場雨開始下的時候,武漢大學教師劉靜慧就感覺不踏實。第二天一早有她負責監(jiān)考的一場期末考試,凌晨過后她迷迷糊糊入睡了。后來她看了統(tǒng)計,那晚每個小時有兩千多次閃電。
劉靜慧家在校內(nèi)北三環(huán)地勢較高的山腰位置。當她下樓時,一樓臺階漫上了水。再往下踩一步,水順勢沒過了腳踝。雨下了一整夜,山上的水不停地往下淌。后來她才知道,住在南湖住宅區(qū)的同事剛生了雙胞胎,因暴雨被困三天三夜后,找人借船才劃出家中。
害怕路上有突發(fā)情況,劉靜慧提前從家中出發(fā),8:30的考試劉靜慧7:40就抵達了考試地點。一路上她用塑料袋謹慎包裹好試卷以防被打濕。順路去食堂吃早餐時,她聽賣包子的師傅說因為下雨而來晚了,5:30才到。問過往常情況后,劉靜慧第一次知道食堂師傅是凌晨3點多開始干活的。
當劉靜慧換掉拖鞋進入教室時,十幾個冒雨趕來的同學已經(jīng)坐定,大部分穿著拖鞋,教學紀律規(guī)定的“不能穿拖鞋進教室”此時似乎已不適用。一小時后本科生院發(fā)出通知,安排在6日上午的課程或考試可以申請延期,因暴雨可以停考的情況劉靜慧從教20年來還是第一回見。
這場原本有72個同學的考試最終65人按時參加??荚囘^后同事冉華在班級群里說:“很多年以后我們會淡忘很多事,記得的是一次不再重復的考試?!?/p>
暴雨過后,劉靜慧從新聞發(fā)布的武漢市衛(wèi)星圖上看到了近些年來的填湖造地狀況,在武漢生活的三十多年中她見過不少湖泊的消失,她回憶,“武大計算機學院那一塊實際上以前是一個小湖泊,被填了。茶港那一片以前是湖,現(xiàn)在都沒了?!?/p>
武漢大學文學院學生柴笛當天早上醒后,聽QQ空間里有人說桂園七舍被雷劈了,有人觸電。她不知真假。沒過多久,她又聽說桂園六舍的配電室被淹,看到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很多描述武大處在孤島狀態(tài)的圖片。武大校內(nèi)只有地勢低洼的工學部寢室被淹了一個,其他地方?jīng)]有大面積的漬水,但校內(nèi)超市的貨物還是被驚慌的同學們一搶而空。
雨勢并沒有隨著黑夜的逝去而減弱,朋友圈中“到武大看海”、“武漢海洋公園”、“東湖水上漂”的戲謔演變?yōu)閾鷳n,柴笛慢慢有了這樣的覺知:事態(tài)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柴笛一直有存零食的習慣,她慶幸不用加入囤貨的隊伍。
停水停電時間過長,柴笛選擇到另一個宿舍區(qū)的同學寢室去避難,蹭空調(diào)、熱水。其他同學可選擇的方式也不多:朋友家留宿、到旅店住宿、堅守在寢室。學?!跋M蠹伊粜?、盡量不要外出”的通知下達了一次又一次。
孤島狀態(tài)適合用來形容武大正門牌坊當天的情形。據(jù)武大珞珈門值班的保安汪廣飛回憶,凌晨風雨雷暴肆虐,當他早晨7點鐘從宿舍到值班室時,空調(diào)、電腦、監(jiān)控設(shè)備都泡在水里。身高1米7的他趟水而過,水位漫過停車桿,差一點及腰。夜間停靠在路邊、車主還來不及牽走的汽車浸泡在泥水里。
當汪廣飛通知保衛(wèi)部時,上級要求他和同事把那些設(shè)備搶救出來。但水太深了,他害怕被電到,不敢拿。
武大一名學生于6日乘坐從洛陽發(fā)往武昌火車站的火車,原定中午抵達的車傍晚才到,延誤了六七小時。武昌火車站部分車次停運,大部分售票窗口都在辦理退票。廣播通知,退票不再收取手續(xù)費。
當日,幫人搬行李的大爺搬了10趟,是平時的兩倍,一趟10塊。那天行李都是濕的,沒人砍價。憑借在匆忙的人群中低頭尋找的習慣,一位賣水和凳子的大姐共撿到70塊。
距武昌火車站5公里遠的恒安路上,褲腿卷到大腿根、在低頭攪水的通常有兩種人:一種撿牌照賣,100塊一張;一種找自己的牌照。我問附近的商戶路上的水為什么還沒被抽走,幾個人都反問我,“為什么要抽水?管不過來?!?/p>
一位正在換拖鞋的大叔告訴我,前方200米是十字路口,左邊路口不通,右邊也不通。直走多遠?“嘿,你就一直走!”一個6歲的小孩坐在母親單車后座,他從嘴里拿開冰棍笑道,“這么深的水,哎呀!”母親邊推車邊后悔,“我有病啊今天跑出來。”
每當車子試圖沖水而熄火時,一家修車店的3個年輕人都會“哈哈哈”大笑三聲。一輛后車窗貼著“在路上”的小車也不能幸免地在半程中熄了火。兩天后,這段路上被淹的車大部分晾曬在修車店旁,但店里招來的生意只是兩三臺,修好一臺至少得一禮拜。
修車店26歲的店主小章穿一件印有“beach”字樣的T恤,帶兩個20歲的徒弟在店門口舀車里的水。3人揮舞剪掉一半的康師傅綠茶瓶身。完工后他們用艾草加鹽洗澡消毒。
白天,師徒三人會邊修車邊饒有興致地看路上的狀況:
一輛雅閣沖到水中,突然一輛路虎開到它前面停了下來。雅閣一踩剎車就熄火了。路虎車主調(diào)頭就走。
公交破壞力極大。電瓶車往前沖時,公交一過它們就倒了。自行車也是,公交一來就翻。
兩人用木板拖菜送去餐館,大車過去浪一打全翻了,周圍人都幫忙撿。剛撿完一輛大車過來,又掉了。
想搭車的很少有人帶,都自身難保,誰要管。
停電的第一天晚上,半夜熱得不行了,兩個徒弟一個把早上買熱干面時借的水剩下的一點點潑在了地上;一個費了8G流量用手機看劇助眠。停電后小章店里天天用煤氣煮面吃,“吃傷了”。兩天后社區(qū)開始供免費盒飯,雞蛋、南瓜、黃瓜,一份配一瓶水。徒弟抱怨不發(fā)早餐和宵夜。
隔壁洗腳城老板跑過來沖小章訴苦,“每天最少虧5000,十幾個服務員都跑沒了??圩」べY,每天補貼20塊,就剩幾個川妹子留下來,在頂樓天天叫著熱死了。”
小章的父母從麻城過來照料剛生產(chǎn)完的妻子。母親有風濕,天天嚷著疼,要回家。中過風的母親拄著拐杖撿廢瓶——漂上岸的和亂扔的,她讓兒子也去撿撿車牌賺錢。
父親白天搬張板凳坐在店門口守店。晚上沒什么消遣,他就坐在店門口看路燈。沒想到這幾天連路燈都不開了。
給半陰生的綠植澆完水確定能存活一周后,周麗提著四大包,抱著一盒雞蛋回到車上。對面小區(qū)一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鋼琴聲,初學者一下一下使勁摁鍵,成了泡過水的小區(qū)里難得的生機。小區(qū)內(nèi)張貼著游泳班招生廣告:學游泳5月份降890,6月份降690。
車在加油站排隊加油,雨前加的100塊的油撐過了幾天。周麗從駕駛座上回頭沖我說,“你中午問我這幾天累不累,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突然覺得自己好累啊。兩棟房子兩頭跑跑沒什么,但我挺討厭這種感覺,狼狽,而且是被迫的?!?/p>
回來的路上,堤上隔幾百米就能看到背大包小包的中老年人,從小區(qū)附近一片老舊房屋中出來。那些民宅離江邊不到300米,大部分被淹,最深處深達兩米,五百多戶像是汪洋中的一座座孤島,莊稼地成了大水塘。
附近的小學成了臨時安置點,容納了223名受災居民,還有80%的人轉(zhuǎn)移去了別處。223人中的大部分在6日那天被武警用五六條皮筏艇轉(zhuǎn)移過來,連同一只裝在開水瓶蓋里頭的剛出生的小狗崽。一位爺爺被武警從家里架出來,現(xiàn)在仍有一些年輕人穿著發(fā)放的連體雨衣留在家中不愿走。
因水量太大,盡管8臺泵同時工作,排水速度仍然很慢。小學已放假,沒法安排飯菜,居民吃了好幾天方便面,負責人提醒我,一些人心存怨氣。果然,剛推開一間教室的門我就被瞪了一眼。
換了間教室后情形大致相同:一箱紅燒牛肉面放在門邊,書桌拼成床并鋪上一層被子,居民閑聊、玩手機或者睡覺。黑板上的管理辦法要求“外地流動人口7天后走”,陪同我的社區(qū)書記抱怨,“外地人素質(zhì)還是沒這邊高,到處亂扔。當然有的還是可以的?!?/p>
周麗在7日那天仍看見不少江邊的居民站在家里的二三樓上等救援,覺得可憐,“我們頂多同情一下他們,也沒別的辦法?!?/p>
小馬在私企上班,這幾天下雨調(diào)休,上班的大多遲到,另一個住在南湖的經(jīng)理當天沒去公司。單位里租房住的對洪澇沒什么感覺,“反正不是自己家的,淹了也有房住。”
當我問到買房的考量時,小馬反問我,“你到四川買房子會不會考慮地震的因素?”
“他們也覺得地震是百年一遇。人還有一些僥幸心理,總覺得應該不會影響到自己?!敝茺惤釉?。
“真的要地震了,買哪都一樣?!毙●R說,“買哪都倒?!?/p>
經(jīng)過這次內(nèi)澇,周麗開始反思,“以前沒什么經(jīng)驗不知道,就想著要配套醫(yī)療和學校、南北通透、采光好。以后買房子要找個地勢高一點的,南湖就不是首選了?!?/p>
雖然周麗成了一名暫停會計工作的全職家庭主婦,但她家?guī)状荚谖滗摴ぷ鳌V茺惸赣H98年的時候四十多歲,她帶著放暑假的周麗和姐姐去青山的奶奶家?!澳谴魏樗疀]影響武鋼,房子蓋得好。每年我們每個工種都派人去巡江,上班都有防洪義務,點哪個男同志哪個男同志就去。”周麗母親說,“以前國家重視武漢,當時有個口號叫,決不能讓武漢淹,武鋼也不能淹?!?/p>
關(guān)于98年的洪水,周麗能記住的不多,過后才知道那是百年一遇的災禍。一天早上大雨她準備上小學,從7層樓沒電梯的老房子走到單元門口時渾身濕透了,手撐不住傘,父親讓她回去。估摸著同學們都去不了她放心地留在家里。過幾天上學時她聽說了住老城區(qū)的同學家里被淹的消息,一些同學的爺爺奶奶用洗澡的大木盆把孫兒從家里推到能走的地方再放下。
那時住渡口附近的奶奶家里受潮,木頭曬干了繼續(xù)用,頂多成色差點。住房地勢低的人細軟被泡,路上到處都是晾曬的物件。洪水過后馬上烈日當頭。
對于洪澇,周麗母親從沒想過也沒被教過如何防范,她“聽天由命看江堤”。周麗以前看中央臺播泄洪的鏡頭,洪水過去,幾千畝糧田沒有了。但她沒看過高樓大廈被泡在水里的樣子。
她認為住在武漢的人都有同樣的意識——怎么也不會讓城市被淹?!皻v史上都是這樣做的,洪澇最后帶來的效果是什么?物價上漲。但也就那段時間。可能以前好吃的瓜現(xiàn)在沒得吃了,因為瓜被水泡了,那我們就吃貴點的外地瓜?!敝茺愓f,“武漢人生在長江邊上,對水又敬又畏。既然選擇在這里生活,所有發(fā)生的事情我都是可以預見的,包括淹水。這次不是城市內(nèi)澇嚴重,而是發(fā)生這種事不該。我們也算經(jīng)歷了大風大浪,有生之年也是一種見識。我倒不想多看洪澇,但偶爾來一下就跟看熱鬧一樣。要倒一兩棟房子我就怕了,沒有動搖根基就還好?!?/p>
總理到青山后,周麗的微信群興奮了。得到中央的關(guān)注后,他們在知道事態(tài)嚴重之外感到了“一種榮譽”。周麗7日去商場,聽到商場在放《團結(jié)就是力量》,以為與此次武漢救災有關(guān)。小馬提醒她,當天是“七七”抗戰(zhàn)紀念日。
周麗的父輩們基本都會游泳,他們喜歡去江邊游,要留意渡船經(jīng)過時形成的漩渦和江邊淺灘上的暗流。周麗那時小,站在江邊臺階上,伸腳玩玩水。等大人游夠了就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回家。
小辰也喜歡玩水,喜歡能走水路的福特野馬。暴雨后,小區(qū)里有戶人家在水中放了個洗澡盆,跟小辰年齡相仿的小女孩就坐在盆里,她把盆當作船在劃水。周麗擔心小區(qū)積水臟,不讓體質(zhì)過敏的兒子玩。
以往兒子膽大,打雷的時候周麗告訴他“這就是雷”。小辰說他要“用槍把雷打到太空去”。這幾天小辰總說“媽媽我會保護你的”,或是“媽媽不要離開我”。周麗不知道這是不是他長大的必經(jīng)過程。
8日早上5點多,小辰醒來就嚷著要回家,周麗告訴他這就是家,他說:“不,風暴獵鷹我還沒拿到?!彼麚奶詫氋I的玩具,轉(zhuǎn)移到婚房時的興奮勁也沒有了。周麗覺得小辰可能還不明白家的概念,她問小辰,“什么是家?”“家就是暢快呼吸的地方?!毙〕酱?。小馬解釋,這句是廣告里學的。
現(xiàn)在周麗和常亮家周邊都是地鐵施工點,貼著標語“今天的擁堵是為了明天的順暢”。原定今年年底修好的地鐵6號線推遲到了明年竣工?!爸翱傆X得修地鐵跟我們沒什么關(guān)系,很多地方還愿意地鐵修到家門口,出行方便一些,房價也會漲?,F(xiàn)在地鐵施工把本來不怎么樣的排水管網(wǎng)要么挖斷了,要么改線了?!毙●R說。常亮介紹,自從地鐵開挖后,南湖就成了一大有名的堵點,的士司機能躲則躲。車子不用洗,反正天晴有灰,下雨有泥。
小馬也在武漢長大,長途汽車站左邊新修的幾棟高樓是他小時候住的地方,全變了。小時候他在街心花園拍了很多照片,照片里看到的地方,現(xiàn)在再去找都找不著了。以前吃宵夜他不愿去酒店,就想去江邊大排檔,雖然沒有空調(diào)也不高級。江邊現(xiàn)在比以前建設(shè)得好看,但不一樣了。
“以前的回憶我想得起來就有,想不起來就沒有。我不會觸景生情,因為我已經(jīng)看不到那個景了,都被拆了。是該建設(shè),但總得留點什么吧?!毙●R苦笑。
周麗形容母親“骨子里住著3/4個男人”,她20歲進武鋼,“女人干了男人的活?!敝茺愓f,“以前她有種驕傲,國家建設(shè)離不開他們?,F(xiàn)在不一樣了。她退休后有失落感,國家不需要她?!?/p>
晚飯時候,周麗湊齊了油鹽醬醋之外的其他調(diào)料,把昨天差了點的味道補了回來。餐桌上母親回憶起在武鋼當工人的日子,“那時效益可以,什么都發(fā),雞鴨魚肉都有,不用買東西。孩子學費、醫(yī)療費單位都報銷。夏天發(fā)白糖十斤,好多人不愿要,我拿了三四十斤糖回家給我媽,吃不完。別人給了也不好意思不要,不要就是瞧不起他?!?/p>
小馬忍不住說:“國企效益再好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p>
“那是職工應得的。那時做事不做事都拿一樣的工資,干活好的了不得也就獎金多幾塊錢?!蹦赣H說。
一場有分歧的爭論以周麗“青菜咸了。天氣太潮,鹽吸水后一勺下去跟平時不一樣”的插話而告終。
常亮的父母最近常去堤上散步,數(shù)著臺階,看看江水漲了多少,降了多少。他們是老黨員,有時勸常亮不要抱太多負面情緒,還是要相信政府。近幾年每年武漢都有地方被淹,常亮打算明年在暴雨之前逃出武漢。
這幾天兒子有時候問,為什么不能下樓。看他可憐,盡管空氣臟、路不通,常亮還是帶他去能走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常亮估計小孩長大后記不住這次洪澇,水淹的情景他沒見到,他和小辰一樣還處于愛看動畫片的年紀。
兒子喜歡去江邊看船,常亮周末總帶他過去,他們站在低處往江里扔石塊打水漂。江水上漲后,常亮對兒子說:“水把能打水漂的地方都淹了?!眱鹤討艘宦暎芭??!?/p>
隔了一會兒,兒子說:“那我們站在上面扔吧?!背A林荒芨嬖V兒子,“上面沒石頭,打不了水漂。等水退下去之后我們再來。”
(感謝實習記者佘余、高佳協(xié)助整理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