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宏
鄂君啟節(jié)廬江考
謝明宏
本文在學界已有的研究基礎上,試將鄂君啟節(jié)的水道廬江在傳世文獻,如《漢書》《水經注》中的記載加以對比,結合舟行路線,提供一些猜想和佐證,希望對加深鄂君啟節(jié)的理解有所補益。
鄂君啟舟節(jié);傳世文獻;廬江
鄂君啟節(jié)自1957年出土以來,除東鄂、西鄂兩說尚有較大爭議外,其余相關地名水道的釋字已取得了重要成績。但由于銘文文字古奧,交通路線所涉及多為小地名,有些問題還有進一步探討的余地。①晏昌貴、郭濤:《〈鄂君啟節(jié)〉銘文地理研究二題》,《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學報》(社科版),2012年第5期。筆者擬就鄂君啟舟節(jié)的廬江水道,對比傳世文獻記載,求教于大家。
關于廬江的定位,譚其驤先生認為:指的是漢代的廬江郡得名所自的那條廬江,即今安徽廬江、桐城、樅陽三縣境內的白兔河。今白兔河上游正好流經廬江縣西南三十里處。據(jù)此推斷,可見白兔河應該就是銘文中的“廬江”,亦即漢初(或秦末)廬江建郡時得名所自的那條廬江。①譚其驤:《鄂君啟節(jié)銘文釋地》,《中華文史論叢》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76頁。
譚其驤先生認為白兔河應當是廬江存在以下幾點疑問:第一,從舟節(jié)路線的書寫習慣來看,“內(逾、上)某江河,就某地”的路線,“某地”一定可以通過“某江河”的水路達到。比如“逾漢,就襄”是通過漢水到達襄城(今湖北襄陽),“逾江,就彭射,就松昜”是通過長江到達彭射(今江西彭蠡),松昜(今安徽樅陽),“內湘,就,就易”就是通過湘江到達洮陽(今廣西全州北),“內,就”就是通過耒水到達郴州,“上江,就木關,就郢”就是通過長江到達郢都。歸納來看,“內江,就爰陵”也應當是通過“廬江”的水道直接到達“爰陵”,而白兔河在長江北岸,比較公認的“爰陵”地點都在長江南岸,這是不符合舟行的路線習慣的。第二,白兔河就是戰(zhàn)國時期的“廬江”缺乏直接文獻記載,傳世文獻記載的“廬江”(無論是否確定為鄂君啟舟節(jié)所言的廬江)都在長江南岸。白兔河既然是鄂君啟通往“爰陵”的重要水道,為何不見載于同時代的相關文獻呢?
黃盛璋先生以為廬江:乃青弋江之古名,歷史地理上長期爭論不明之廬江問題,自此它全獲得解決。②黃盛璋:《鄂君啟節(jié)地理問題若干補正》,《歷史地理論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88頁。
黃說仍然有不妥處,第一,按照鄂君啟舟節(jié)的行舟路線的習慣來看,就“某地”之后再上(逾)“某水”,這里的“某地”應當在“某水”的河口附近。如“就鄖陽,逾漢,就襄,逾夏”,鄖陽就在漢水邊,襄城就是夏水的起點上游。那么銘文行至松陽后,廬江入長江的河口也應該在松陽附近,而非遠至數(shù)百里外的青弋江河口。第二,即便青弋江就是舟節(jié)所言的廬江,也無法通達目前比較公認的爰陵(今安徽宣城),雖然戰(zhàn)國時期安徽長江南岸這一帶的水路溝通情況已經很難考究,但是從青弋江直通爰陵明顯缺乏證據(jù)。第三,按照譚其驤先生的論述,澮江當即桑欽所謂淮水,即今青弋江。楚滅越以前在大江南岸的疆域大致即東盡于此。①譚其驤:《再論鄂君啟節(jié)地理答黃盛璋同志》,《長水集》(下),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20頁。廬江為青弋江,可能并未考慮到當時楚國疆域的問題。有學者認為水行只在境內,陸行出入國界。陳偉先生認為陸路近楚越邊界境的程度,并不過于水路。②陳偉:《〈鄂君啟節(jié)〉與楚國的免稅問題》,《江漢考古》1989年第3期。還有學者認為,邊境貿易可能是楚國為了鞏固疆域伺機擴張??梢姡荒芤晕创_定的楚越邊界來否定青弋江說。
綜合譚其驤與黃盛璋兩位先生的“白兔河說”與“青弋江說”,不難看出兩說都忽略了鄂君啟舟節(jié)的行舟路線的慣性。關于銘文中的廬江,當有如下特征:第一,進入長江的河口當離松陽(今安徽樅陽)不遠。第二,與爰陵有水道相通。(即便沒有直接水道,也應有間接水道相通)第三,作為戰(zhàn)國末年和漢初的重要水道,應當有傳世文獻的記載加以印證。
觀諸廬江的傳世文獻記載,主要有《漢書》說、《水經注》說。《山海經》關于廬江的記載和《水經注》幾乎無異,在此合為一說。
《漢書·地理志》云:“廬江,出陵陽東南,北入江?!雹邸稘h書》卷28,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568頁。《水經注》云:“廬江水出三天子都,北過彭澤縣,西北入于江?!雹茚B道元:《水經注》卷39,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97頁。按照前面歸納的特征,《水經注》所云的廬江,因為遠在松陽的上游,當非鄂君啟節(jié)銘文所言廬江。如圖1所示。
值得注意的是,《漢書·地理志》實際上記載了江南江北兩條廬江。一條“出陵陽東南,北入江”,在江南。另外一條,沒有明確指出,卻可以判斷在江北無疑。
圖1 《漢書》說與《水經注》說
《漢書·地理志》:“襄安,莽曰廬江亭也?!雹佟稘h書》卷28,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568頁。傳世文獻所見的“某江(水)亭”,無論是泗水亭、沁水亭、枝江亭都有某江流經,且多靠近河流匯合口。如泗水亭在泗水東岸,《水經注》卷二十五載:“豐水于城南東注泗,即泡水也?!兜乩碇尽吩慌菟云綐房h東北至沛入泗者也,泗水南逕小沛縣東,縣治故城南垞上。東岸有泗水亭,漢祖為泗水亭長,即此亭也?!庇秩缜咚ぴ谇咚习?,《水經注》卷九:“沁水又東逕沁水亭北,世謂之小沁城。”再如熱水亭近熱水上游,《水經注》卷十三:“東北熱水注之,水出綾羅澤,澤際有熱水亭,其水東北流注祁夷水?!雹卺B道元:《水經注》卷9、卷13、卷25,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72、100、193頁。
按照這樣的命名規(guī)律推演,襄安所在之江北,乃是由發(fā)源于陵陽東南的廬江所流經,此種可能性極微。因此推測《漢書》中所載,實則有兩條廬江,一條在江北,另一條在江南。
流經襄安的廬江,錢坫《新斠注地理志》卷六引洪亮吉言:“今無為州北境有襄河,與全椒縣界,則漢襄安之名蓋取襄水安流之義?!雹馘X坫:《新斠注地理志》卷10,清同治十三年刻本,第13頁。襄河如果流經襄安,則和《漢書》“廬江亭”的記載矛盾。
清人提出這或許和亭與縣被混淆所致,王紹蘭《漢書地理志校注》卷上:“莽傳稱改縣以亭為名者,三百六十。今據(jù)志數(shù)之僅得一百有十?!雹谕踅B蘭:《漢書地理志校注》卷上,開明書店1937年版,第17頁。王氏就將襄安納入“偽改縣以為亭”的一類,按此觀點,則漢書之“襄安,廬江亭也”的記載就要視作“襄安,廬江縣也”?!稘h書·地理志》記載廬江郡有十二個縣,分別是:舒、居巢、龍舒、臨湖、零婁、襄安、樅陽、尋陽、灊、晥、湖林邑、松茲。為何偏偏只將襄安一縣改成亭呢?王紹蘭的觀點或不可據(jù)。
王先謙《漢書補注·地理志第八上》提出:“江水自桐城來,左入無為州境,漢襄安地也,西對臨湖,東下繁昌,舊置巡檢司于此?!雹弁跸戎t:《漢書補注·地理志第八上·漢書二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357頁。王氏所言的江水應當就是流經襄安的廬江,即今泥汊河。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六載:“州東南五十里有泥汊河,又東流南入江為泥汊河口,有巡司所轄江道,上自鯉魚套下至薛家灣,凡五十里?!雹茴欁嬗恚骸蹲x史方輿紀要》卷26,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285頁。
這里引出了歷史地理學一個長期的討論:漢代廬江郡之命名,究竟是源于江北流經襄安之廬江(泥汊河),還是源于江南發(fā)源于陵陽東南之廬江?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載:“廬江王邊越,數(shù)使使相交,故徙為衡山王,王江北?!雹荨妒酚洝肪?18,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082頁。此為廬江在江南的明證。王先謙等清代學者認為:“郡稱廬江,明以水氏,疑文帝時郡跨江南,陵陽黟歙諸縣本其所屬。其后諸縣割隸,丹陽僅存廬江空名耳,此志文不載而可以理推者?!?/p>
但不論廬江郡的命名源出何江,結合鄂君啟節(jié)的舟行特點,要從廬江經水道到達位于江南之宛陵,則舟節(jié)所言之廬江,必在江南無疑。
1.廬江與大通河
《水經》的作者桑欽或將淮水與廬江混為一談,清代學者多有指正。洪亮吉《更生齋集》言:“地理志,廬江出陵陽東南,北入江。而丹陽郡下又引桑欽言淮水出陵陽東南,北入大江。所出同,所入同,是淮水即廬江水?!雹俸榱良骸陡S集》文甲集卷3,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021頁。錢坫《新斠注地理志》言:“桑欽言淮水出東南,北入大江。即今大通河也,原曰五溪河,岀青陽縣南山,北流逕縣城。西南西北至大通鎮(zhèn),南入江,志于廬江郡。云淮水岀,又云廬江水岀陵陽東南,北入江,互證者似桑氏以廬江水為淮水也?!雹阱X坫:《新斠注地理志》卷10,清同治十三年刻本,第13頁。
淮水,即今大通河,跨南陵、涇縣、青陽、貴池、銅陵五縣。東界順安河,西鄰九華河,南依九華山脈,北臨長江?;驗閺]江通向宛陵的重要水道,但從發(fā)源和流向來看,絕非鄂君啟節(jié)和《漢書·地理志》所言廬江。
2.廬江與魯港河
清人洪亮吉認為廬江就是魯港河,《更生齋集》文甲集卷三載:“淮水即廬江水。又淮水下流名魯港,又名魯明江,至繁昌縣境入江,廬、魯音同,魯港當即廬江音之轉。”③洪亮吉:《更生齋集》文甲集卷3,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021頁。
《明史》卷四十蕪湖下載:“南有魯明江,一名魯港,又有硊河,俱往大江?!雹堋睹魇贰肪?0,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926頁。將魯港河劃分到蕪湖下轄,離《漢書》所言的發(fā)源于陵陽東南的廬江已經相去百余里。而魯港河的河口魯港,距離鄂君啟舟節(jié)的上一個港口樅陽亦相去數(shù)百里,這是不符合廬江入江口去樅陽不遠的特點的。
3.廬江與青弋江
鄂君啟舟節(jié)所言之廬江當非青弋江,前文已述。但不可否認的是,青弋江或是由廬江通往宣城必經的最后一段古水道。
青弋江,宋人王象之《輿地紀勝》卷第十九載:“在宣城縣西五十里?!雹偻跸笾骸遁浀丶o勝》卷19,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873頁。李默《(嘉靖)寧國府志》卷二載:“宣城,漢縣,本治青弋江,東漢省入宛陵?!雹诶钅骸?嘉靖)寧國府志》卷2,上海古籍書店1962年影印,第4頁。宣城是在青弋江流域范圍內的。
廬江基本上是一條南北向的河流,而宣城遠在其水道主干所流經的范圍外。想要從廬江不經過其他水道網(wǎng)絡的幫助而到達宣城,是不近理的。
《漢書·地理志》所言的廬江是比較符合前文歸納特征的,唯獨缺乏和爰陵水道相通的例證,顯得不足。
《水經注》卷二十九記載南江故道:“江水自石城今貴池,東出逕吳國南,為南江,江水自石城東入為貴口,東逕石城縣北,東大谿,谿水首受江北,逕其縣故城,東又北入南江,南江又東與貴長池水合,水出縣南,即山北流為貴長池,池又北注于南江,南江又東逕宣城之臨城縣南,今青陽。又東合注涇水,南江又東與桐水合,又東逕安吳縣,今涇縣號曰安吳溪,又東旋谿水注之,水出陵陽山下,逕陵陽縣,今石埭?!雹坩B道元:《水經注》卷29,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24~225頁。
南江之水從貴池出發(fā),依次流經了:青陽、安吳、陵陽。迂曲環(huán)繞,已足見此地古水道之復雜。
《晉書·桓彝傳》:“乃遣將軍朱綽討賊別帥于蕪湖,破之。彝尋出石硊?!雹堋稌x書》卷74,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940頁。清人黃鉞《壹齋集》卷七認為:“石硊河,通魯港河,宛陵人趁夜航多分明事出《桓彝傳》……《晉書·桓彝傳》,彝為宣城內史,蘇峻之亂,彝遣將軍朱綽討賊別帥于蕪湖。彝尋出石硊,類篇石部有硊文,注石硊江名,在宛陵西,按今蕪湖縣南三十五里有石硊河,源岀南陵,通魯港河,出江徽寧。行人多自此趁夜航船,是時峻由歷陽陷姑熟,彝遣將帥蕪湖已由宣城岀石硊,則據(jù)上游也。至今人呼石硊悉與桓傳合?!雹冱S鉞:《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壹齋集》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70頁。
桓彝尋出石跪,足見晉時石硊河是一條重要水道。《清通志》卷三十《地理略》載:“蕪湖縣西南有石硊河,自南陵縣來會,又東北有魯明江,即清弋江,匯旌徳太平石埭涇縣諸水,經宣城縣?!雹诨?、劉墉等:《皇朝通志》卷26,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6890頁。
《后漢書·度尚傳》注:“宣城縣故城,在今宣州南陵縣東?!雹邸逗鬂h書》卷38,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864~865頁。然無論鄂君啟舟節(jié)所言的宛陵地望何處,當不脫南陵、涇縣、宣城三城連線附近一帶。
縱觀此段長江水道以南的諸河:廬江,源出陵陽東南,北入江。大通河,跨南陵、涇縣、青陽、貴池、銅陵等五縣。南江古道依次流經青陽、安吳、陵陽。石硊河,源岀南陵,通魯港河。
圖2 樅陽至宣城諸水道
(作者系武漢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