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建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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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賞評析
《鮮于璜碑》是碑刻隸楷嬗變的鼻祖
——《鮮于璜碑》字體研究
■謝建帆
“書法”之所以作為一門藝術,就在于法的確定和度的把握,才使毛筆寫字的行為過程發(fā)展為內涵豐富,獨具特色的文化藝術。
在我國傳世的古青銅彝器中,從有文字可考的公元前二千六百六十六年以前,炎帝神農氏古金文開始,一直到陶文,再到殷代甲骨文,以至秦漢階段的篆文,悠遠的歷史、書寫卻一直沒有“筆法”,“篆者,引也。”這個引字相當精確地給篆書的“線條”筆跡作出定義。東漢時,第一位書法家發(fā)明“筆法”,逐步豐富為“八法”,“線條”被改造為具備固定樣式和輕重姿態(tài)的“筆畫”。有了筆法,產(chǎn)生“隸變”,書寫線條完成了“易線”的歷史蛻變,退居二線,小篆標志著古文字階段終結;隸書產(chǎn)生,今文字開始。
因此,選擇“筆法”作為探究 《鮮于璜碑》字體的切入口,展開討論,是本篇的主旨脈絡。
歷史上用毛筆寫字,第一位被稱為書法家的是東漢的曹喜,之前所謂“書法家”都是訛傳,沒有實據(jù)?!稘h書》中所舉的“善書”及“善史書”都被后人誤認為是“書法家”,實際不是。
曹喜在東漢章帝建初 (76-84年)任秘書郎,曾經(jīng)手寫經(jīng)史,專門模仿秦碑小篆,作為供人們習書的范本,大家認為是李斯的手跡。后來,凡是學寫篆書者,都把李斯和曹喜相提并論,奉為典范。
曹喜首創(chuàng)用毛筆仿石刻書體寫字,從石刻上發(fā)明“筆法”之理。有了筆法,書寫的篆書產(chǎn)生美感。在此之前,毛筆寫字只是實用性的書寫,從未有藝術作用,所寫的篆、隸,筆跡不分。曹喜經(jīng)過揣摩,悟出筆法道理,從指、掌、臂、腕,練出功力,駕馭、掌控毛筆筆鋒,使筆墨在紙上的運行軌跡展示出“懸針垂露之妙”的立體感,這是他揚名立傳的典型筆法,他以篆書著名,但未聞其兼善隸書。
曹喜是中國最早創(chuàng)造書法者,成為書法家的鼻祖,他的貢獻就是發(fā)明書法。自他以“書法家”聞名于世后,書法家人才輩出,而且都兼善隸書,他們得益于曹喜發(fā)明筆法,“得之于篆者,又推之于隸書也。”
筆法,是用毛筆寫字,掌控筆墨運行規(guī)則的技能之法。
筆法發(fā)展為“八法”,歷代書家靠變化筆法而演化出“五體書”的各具風格特征和形體特征。“筆法”產(chǎn)生中國書法,離開它則不是中國書法。
筆法還有兩重意義:
(1)筆法是區(qū)別書法家和書匠的底線——簡而言之,“家”在哪兒,法從何而來。
(2)筆法又是區(qū)別藝術品的基準線——書寫無法、失度,只能是一紙公文!
曹喜的筆法“得之于篆者,又推之于隸書”,我們可以說,《鮮于璜碑》的方筆則是“得之于隸者,又推之于楷書”了。
隸書,最初是小篆的簡便寫法,改圓轉的筆跡為方折,連續(xù)不斷處大部分拆開,易“線條”為筆畫?!鄂r》碑則在改圓轉為方折的基礎上再改造,首創(chuàng)方筆,使隸書扁平結體演化為方整形態(tài)。“方整”就是正字意識,中國人崇古觀念來自“禮制”,古代碑志采用古體字、正體字,是悠久的“禮制文化”規(guī)約書寫行為的最明確反映。由此發(fā)育了中國人崇古觀念和正字意識,根深蒂固,篆隸書體能夠延綿不絕傳諸今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人們的崇古情結,這種文化情結超越藝術價值。時至今天,正規(guī)場合仍然采用古體字和正體字就是文化情結之所在?!鄂r》碑是在東漢隸書的黃金時代,又是盛行“厚葬禮制”這樣“雙重處境”的時代文化。碑,則成了反映“禮制”最直觀的表現(xiàn)形式。東漢碑石選材都要“陟名山,采嘉石”,精心設計、打磨。《鮮》碑圭形、碑額十字,以方正入篆,附刻青龍、白虎,碑陰朱雀、玄武,很少見。這種少見,足以顯現(xiàn)其別開生面的莊嚴肅穆。書丹手崇古情結以及出自于“敬”而正的心態(tài)意境,自然而然,活生生地首現(xiàn)在書寫難度很高的方筆筆法了。
之所以說 《鮮》碑在隸書改造篆的圓轉為方折的基礎上,進一步探索出方筆,使文字形態(tài)向規(guī)整的楷化方向發(fā)展,這種首創(chuàng),是邁出艱難的第一步,就在于書寫的難度高。沒有嘗試過用毛筆寫方筆畫的人,是體會不到寫一方筆畫究竟有何難,這里,我們舉個例子:
清朝中葉,許多書家由于厭薄“館閣體”書風,想從古碑中找尋新的途徑,群起研習碑刻書法,在碑刻中尋求經(jīng)過刀刻的筆畫上找尋“筆法”。尊碑卑唐,包世臣著 《藝舟雙楫》,大加鼓吹,記述他朋友黃乙生的話,說:唐以前書一橫畫,“皆始艮終乾”。啟功先生就此解釋說:我們知道,古代把“八卦”配合四方的說法是西北為乾,東北為艮,東南為巽,西南為坤。這里說“艮乾”,不言而喻是代表四角中的兩個角,不等于說從東到西一條細線。譬如筑墻,如果僅僅筑一道北墻,便只說“從東到西”就夠了,既然提出“艮乾”,那么必是指一個四方院的墻。這不難理解,黃氏是說,一個橫畫行筆要從左下角起,填滿其他角落,歸到右下角,這分明是要寫出一種方筆畫。但圓錐形的毛筆,不同于扁刷子,用它來寫北碑中經(jīng)過刀刻的方筆畫,勢必需要每個角落一一填到。這可以說明當時的書家是如何地愛好、追求古代刻石人和書丹人相結合的藝術效果。[1]
啟功先生深入淺出闡述清代人尊碑,追求方筆畫的煞費苦心,讓我們明白的道理是:⑴要寫一種方筆畫,即使“藏鋒逆入,向左呈逆時針方向圓轉,然后再右行,駐筆回鋒收筆”,也是有難度的,圓錐形毛筆不同于扁刷子。⑵肯定了方筆畫存在的刻石人對墨跡經(jīng)刀刻后的工業(yè)效果,它讓方筆方整的字形添加了威嚴氣氛。⑶碑刻“方筆”書法的藝術魅力是如何界破時空,在書法史上留下極具誘惑力的文化情結。
書法藝術是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藝術。就文字的形態(tài)而言,篆書長方,隸書扁方,楷書正方,作為一種文字形態(tài)就是一種“字體”,字體特征是時代精神文化的反映。正字意識是崇古觀念時代精神的明證,因敬而正,正則謹嚴、尚古。《鮮于璜碑》方筆的變化促使了隸書文字形態(tài)的變化。
圖1
《鮮于璜碑》(圖1)字體寬綽方整,雍容穩(wěn)重,意態(tài)安詳,形如石佛。筆畫肥瘦相宜,方筆為主,筆畫較多的,縱向下來,一任排布為止。如“應、屬、屢、冀、靈、聲、答、爵”等字,不勉強壓扁,自然天成。字畫較少的,如“公、之、平、力、化、九、功、乎、造”等字,則不惜舒展,有時上收下放,如“己”字,上緊下松,雄強一橫捺,穩(wěn)住整個字的重心,氣勢壯美,方整中見生動空靈。就大章法而言,橫縱皆成行成列,順乎形體的自然,又現(xiàn)規(guī)范,是規(guī)整樸厚、渾穆古拙,集于一碑的典范。方筆、方體的文字形態(tài),標志著隸書的楷化衍變開始。隸書正體地位的消退,同樣是中國書法藝術的進步,也是書法藝術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從 《鮮于璜碑》開始,碑刻史上隸向楷轉變,大約經(jīng)歷了東漢、魏晉南北朝約四百年的時間。
圖2
圖3
圖4
《衡方碑》(圖2)(168年)是緊接著以方筆特征,方整字體的渾樸書風,被后人視為“書體寬綽而潤,密處不留隙地,似開顏真卿正書之漸?!保?]
圖5
圖6
《張遷碑》(圖3)(186年)方筆為多,結體取勢平直,方整高古。書風似 《鮮于璜碑》,這是后人給出的評判。三通方筆碑刻的相繼出現(xiàn),一改漢碑隸書結體扁平的單調,以方整的楷化面貌,證實了“隸書變?yōu)檎龝?,其轉移在漢末”是正確的,也肯定了“似開顏真卿正書之漸”嬗變的實際判斷。
三國,黃初元年 (220)刻的 《孔羨碑》(圖4),字體長方,已不同于漢隸,被視為隸書向楷書過渡的先導。
西晉,寫隸書者不多,結體已呈散架。《任城太守孫夫人碑》 (圖5)(272年)字形方正,兼有楷書意味,這是字體嬗變階段的時代特征。
東晉隸書都帶有楷書筆意,形態(tài)帶楷法,《王興之夫婦墓志》(圖6)(348年)是東晉隸書的典型,筆畫方厚平直,體態(tài)方整厚重。被視為南朝劉宋前期碑刻中的楷書,是在東晉 《王興之夫婦墓志》一類的新體隸書和《高崧墓志》一類楷書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是南、北碑交流融合的結果。
圖7
東晉末義熙元年 《爨寶子碑》(圖7)(405年)是云南出土的,和 《爨龍顏碑》(458年)并稱“二爨”書風,結體方正,原本想寫的隸書,由于對法度不熟悉,筆意和結構上寫走了樣,雖然仍頑強地保留隸意,但隸、楷雜陳,變?yōu)榭瑫?。被視為這種寫隸書的手法,東漢 《鮮于璜碑》已開先例。三百年的時間推移,隸楷衍變的書風竟然這么不謀而合。
從字體演變的意義上來說,碑刻楷書的演化是比較保守和被動的,與毛筆手寫由隸而行草、由行草而楷書的演變,卻又顯得直接和穩(wěn)健。
《鮮于璜碑》的方筆字體開創(chuàng)了墓志碑刻用筆平直方折的筆畫特征,給碑刻楷書直率古樸的書風開了先河。尺牘楷書的“今研”,碑刻楷書的“古質”,在審美上給歷代書家留下難以割舍的藝術情結。出自于對楷書方整古質淵源的尋覓, 《鮮于璜碑》的字體亮點,在碑刻史上給它一個準確的定位是本篇的主旨,也是超越藝術標準的評判。
鐘繇因對楷書的定型化貢獻很大,歷來被尊為楷書之祖,他的楷書還帶有一定的隸書體勢和筆意。
我們不可忘記,三國的書法是東漢的延伸,靈帝熹平四年 (175年)三月,詔諸儒正五經(jīng)文字,政府提倡,產(chǎn)生許多大書家,且有文字整理工作,文風昌盛。魏的文學承接東漢而來,175年和165年是說明距 《鮮于璜碑》僅十年,鐘繇的書風與 《鮮》碑有何聯(lián)系呢?
鐘繇為高德鐘皓的曾孫,事曹操為黃門侍郎,后升任太傅,曾與胡昭同事穎川劉德昇。昇桓靈帝時以行書擅名,豐贍妍美,獨步當時。鐘、胡二人均工于隸,以肥瘦分道揚鑣。胡書今不可見。
鐘繇工隸、真、行三體,向來說他“銘石之書,最為妙也”,銘石指碑刻,以八分書為主。他的書風,謹嚴而寬綽,似對八分書大力起楷化作用。故徐浩 《古跡記》謂“鐘繇正楷,時莫其先”。梁武帝稱:“逸少學鐘書,勢巧形密,及其獨運,字疏字緩?!辩姷纳窭?,正是著重在“疏”與“緩”。穩(wěn)重雍容,不必作龍躍虎臥之狀,自有渾穆氣象,這是他的特點,可惜沒有可靠的真跡。自來論書,把他與胡昭相提并論,說胡肥、鐘瘦。從郁岡齋帖 《賀捷表》書風看來,結體扁平仍帶隸意,而橫筆與撇,中間輕秀,不取 《鮮于璜碑》之肥厚、凝重為美,與 《張遷》之方筆,全異其軌轍,所謂瘦者,其是之謂乎?[3]
感謝饒宗頤先生在浩如淵海的文獻中,難能可貴地把鐘繇和 《鮮于璜碑》的書風這么詳細地對比闡述。
以文論文,就胡肥鐘瘦而言,文中指的是毛筆手寫,不是碑刻,這是一;“胡書今不見”,而鐘“可惜沒有可靠的真跡”,這是二。所以,本篇不作討論。
以字論字,鐘的書風,“謹嚴而寬綽”,《鮮》碑字體寬綽方整,“合拍”。鐘似對八分書大力起楷化作用,“時莫其先”;《鮮》碑開隸體方筆先河,都是時代的先導者,“共鳴”!
鐘“穩(wěn)重雍容,不必作龍躍虎臥之狀,自有渾穆氣象”?!鄂r于璜碑》雍容穩(wěn)重,意態(tài)安詳?shù)臅L不正是躍然紙上嗎?
三國書法是東漢的延伸,鐘繇的書風與 《鮮于璜碑》一脈相承,并非牽強臆斷,年代相近,承前啟后,又都基于對隸書楷化的正字意識。鐘繇對楷書定型化貢獻大而被尊為楷書之祖;《鮮于璜碑》開方筆先河,領東漢《衡方》《張遷》諸碑衍變的潮頭,一改扁平隸體的單調,拓開方整隸書的楷化面貌,則是隸楷嬗變的鼻祖。
康有為溯源于三國時代孫吳一塊楷書書寫的石碑 《吳陽太守葛府君碑》,稱它為正書鼻祖。鐘繇因對楷書的定型化貢獻大被尊為楷書之祖,但他的真跡不傳,《葛府君碑》歷經(jīng)滄桑得以呈現(xiàn)世人。
隸書、楷書都是正體,莊重場合多為使用??瑫热皇怯呻`書直接演變而來,碑刻必存早期楷書形態(tài)。因此,方筆平直、結構方正、穩(wěn)重雍容,于凝重渾厚中不乏靈動之氣、意態(tài)安詳?shù)淖煮w特征,成為本篇溯源尋根的標準,認定早期隸楷嬗變起源于 《鮮于璜碑》字體,是否貼切,僅作拋磚引玉之筆。
注釋:
[1]《啟功叢稿·論文卷》中華書局,1999年7月版
[2]翁方綱 《兩漢金石記》
[3]饒宗頤 《泛論三國碑刻書法》《中國書法》2001年第10期第20—23頁、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