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那些村莊的生存方式,在我們想象之外。
暴雨過后的云南山區(qū)經歷著日曬和高溫,廟壩鎮(zhèn)白水江邊,每每下午開始就會從江面返上一陣陣寒氣。暴雨過后的江水污泥渾濁,水流湍急。每年端午節(jié)之后白水江開始漲水,水色變得渾濁,等到春天水才會返清。每年,外出去礦場打工的廟壩鎮(zhèn)石筍村村民賺了錢又回到村里,就像白水江的水由渾變清,再由清變渾。
近日,內蒙古檢方公布了74人系列故意殺人偽造礦難騙取賠償款案,他們涉嫌在山西、陜西、河北、甘肅、新疆、內蒙古6省區(qū)先后殺害17人。作案方式與電影《盲井》的情節(jié)如出一轍,犯罪嫌疑人將打工者誘騙到礦區(qū),然后將其殺死在礦井下,以此制造礦難事故假象,再冒充死者家屬向礦主索要賠償。這74人在近幾年被陸續(xù)逮捕,九成被告來自滇東北鹽津縣廟壩鎮(zhèn),其中40多人都是石筍村村民,石筍村因此以“盲井村”得名。
石筍村就在廟壩鎮(zhèn)背后的山上。村莊散落山間,山勢陡峭、溝壑縱橫,就算是同村的兩戶人家,也可能需要步行半小時才能走到。木林社的一條水泥公路是山中連接村莊的主路,兩旁都是兩三層高的水泥房子,正是在這條500米距離的水泥公路旁,十幾名村民因涉嫌故意殺人偽造礦難被陸續(xù)抓走。水泥公路延伸出去,便通向末梢的土路,暴雨使得山路更加泥濘,有些地方出現(xiàn)了滑坡,道路被堵,唯有摩托車可以通過。汪強文的家就在其中一條泥濘山路的盡頭。此時暴雨過后,艷陽重現(xiàn),汪強文的父親汪叢貴一人坐在屋檐下,拄著一根木頭拐棍,望著屋前的玉米田。
汪強文曾是公安部A級通緝犯,2015年8月被抓捕,今年5月30日被內蒙古檢方以故意殺人偽造礦難騙取賠償款案主要嫌疑人的身份起訴。汪叢貴稱,他已經四五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兒子了?!拔叶疾恢?,他也不聯(lián)系我?!蓖魠操F的四個女兒也早嫁了出去,只有每年過年回家一次。如今汪叢貴自己一人住在這里,他的磚木平房與石筍村主路旁的兩三層水泥樓房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可以說是附近最窮困的一家。
這座磚木的房子有一個正堂和兩個側室,然而正堂的木質房頂已經破漏。汪叢貴身背后的正堂大門緊鎖,顯然經常不開。汪叢貴從房檐上摸出鑰匙,打開銅鎖,正堂里面并無家具,除了一些垃圾塑料瓶,還有一口木棺材,棺材上放著一塑料袋紙錢。這口棺材是汪叢貴給自己準備的,已經買了十幾年,那時他剛確診得了支氣管炎,他怕自己不行了,于是花了1780塊錢從村里買來這口棺材。
汪叢貴記得,兒子汪強文12歲的時候,計生辦來村里檢查,汪叢貴被帶去做了結扎手術。后來他的妻子跑了,兒子汪強文也就追了出去,去了廣州,從此聯(lián)系越來越少。5年前,汪強文帶著山西媳婦回家辦喜事,那時的汪強文還沒有錢,是姐姐出錢讓他在家里擺了幾桌酒席。按汪叢貴的說法,汪強文結婚后又去了外地,再也沒有回過家。而兩年前汪叢貴被檢查出得了癌癥,他坐車去宜賓做手術,花了3000塊錢。當時女兒們過來陪他做手術,卻沒有聯(lián)系上兒子。
一個月前公安局找到他,他才知道自己兒子在礦井下殺人騙賠犯罪被抓了?!熬煲还瞾磉^三次了,每次來就是問我兒子有沒有留下錢,問這房子是不是用他的錢買的。”汪叢貴的生活如今極其落魄。正堂放了棺材,他在兩個側房生活,一個臥室一個廚房。臥室的地是土泥地,一個木質的床架子支起床,為了防止從屋頂漏雨,用塑料布搭了一個頂棚。到處都是蜘蛛網(wǎng)和蜘蛛,廚房放菜的椅子上已經落了很厚一層土,廚房里還擺著兩個鋁合金方桌。家里的所有東西都很簡陋,只除了一件。
那是一個擺在廚房角落里的自動麻將桌。它有明顯燒過的痕跡,裝飾外殼已經燒沒了,露出了機械結構和鋁合金框架,黑乎乎油膩膩的,落了很多土,上面擺了兩個電飯煲和三個碗。這臺自動麻將桌很好地融入了這間屋子的環(huán)境里。
在村里鄰居眼里,汪叢貴是一個很會打牌的人,并且嗜賭成性。由于常年體弱多病,汪叢貴沒有工作賺錢,而是通過幾個女兒們每月寄錢給他維持生活,但他把收到的錢全都拿去賭博了。“他有錢也不買吃的,只有50塊錢也會去賭。”正是在那時,汪叢貴買了一臺自動麻將桌,放在屋里與朋友們打麻將。女兒們很擔心他,二女兒曾經把他接出去住,他不愿意,又逃回石筍村繼續(xù)賭。幾次爭執(zhí)后,大女兒一把火把自動麻將桌燒了。
汪叢貴的兒子汪強文同樣嗜賭,即使外出打工,卻長時間來一貧如洗,直到5年前結了婚,去山西做上門女婿。山西煤礦眾多,汪強文去干煤礦賺了錢,之后的幾年汪強文變得富裕了起來。每年過年的時候回石筍村,山路沿途的村民都記得,汪強文每年回家開的車都不一樣。有一年他花了20萬元購買了一輛轎車,剛開回石筍村,就被幾個人堵住討錢,汪強文表示自己沒有錢,直接把自己的車當?shù)盅航o了對方。幾天之后,他就又買了一輛60多萬元的車。正是在那時,汪強文的朋友王付翔和艾汪銀也相繼去了山西煤礦干活,此后不少村民前往山西,第一個聯(lián)系的也是汪強文。
同村的范平一直與王付翔和艾汪銀是多年的好朋友,但與汪強文來往并不多。年少時范平就經常與王付翔幾個朋友一起打牌喝酒。那時村里的年輕人上中學的年齡就都出去打工,即使考上大學家里也沒有錢供他讀書。范平15歲去了山西太原打石場工作,后來又去了江浙一帶的沙發(fā)廠干了3年,之后在北京的一家KTV當了5年服務員。那時的王付翔在河北、山西煤礦打工,其間他還叫范平去煤礦打工,范平覺得礦下太苦拒絕了。每年過年,年輕人就紛紛回到石筍村,老友們重聚,每天喝酒打牌。每次打牌時范平也會賭一點,一年辛苦在外面打工掙的幾萬塊錢,牌桌上起碼要輸個萬八千元。而牌桌上王付翔逐漸玩得越來越大,一把一兩萬元,一晚上就欠了別人十幾二十萬元的賭債。而那時他往往離開村子出去半個月,回來馬上就能把賭債還清了。
范平發(fā)現(xiàn),從5年前開始,王付翔有了變化。每年回來時王付翔越來越有錢了,漸漸抽上了好煙,買了車。那時的王付翔可謂“極其輝煌”。家里花了三四十萬元在木林社的水泥公路旁蓋起了三層樓房,四處請人喝酒唱歌。王付翔在自家開了牌局,同村人都騎著摩托車來打牌。幾間屋子里人聲鼎沸,牌局日夜不息,一天下來輸贏能有幾十萬元。他家成了大家吃飯喝酒打牌的主要聚會場地,汪強文、艾汪銀經常去,范平也經常去。有一次范平張口問了王付翔:“你怎么出去能拿了這么多錢回來?”王付翔只說他們是去外面販毒。“當時我也相信了,但后面慢慢感覺不對勁,但我什么也沒問?!睕]過多久,幾個朋友吃飯,喝酒正酣,王付翔告訴范平他們在煤礦里靠“打點柱”賺錢,這是范平頭一次聽王付翔說起。
“打點柱”是一個煤礦開采的術語,由于礦山壓力大,礦道內密閉向外部分的棚梁容易變形引起礦坑崩塌,因此為了確保安全,有專門的礦井工人打設點柱加固棚梁。而對王付翔他們來說,用榔頭或錘子敲下去的不再是加固礦道的點柱,而是其他礦工的頭。他們用這種方式將其他礦工敲死后,再偽裝成礦難,進而向礦主騙賠。
村民認為,汪強文和王付翔、艾汪銀似乎是石筍村最早一批進行“盲井式犯罪”的人。隨后幾年“打點柱”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村里人將這些人稱為“點柱公司”。王付翔他們曾叫范平入伙,范平沒有同意,但范平身邊好幾個兒時朋友都跟他們去了外地礦里打工。
2013年后,王付翔一度還清了賭債,下決心戒了賭。他在昭通開了家餐館,還在畢節(jié)承包工程,喜歡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自己做工程的照片。朋友圈里,他展示自己的結婚照,穿著西裝,笑容憨厚,一副安穩(wěn)的樣子。
但范平看到了越來越焦躁的王付翔。有時過年回村,范平在王付翔家喝酒打牌到很晚,就在王付翔家里睡了。王付翔經常一個人坐在那里,不喝酒根本睡不著,即使喝了酒,晚上也會做噩夢,每天很晚睡,很早起。那時王付翔的朋友圈變成了“一直忐忑不安的”,“心里面這塊石頭,什么時候才能掉下”。范平記得,王付翔“好像一下老了好幾歲”。
最終,2015年3月9日王付翔被警方從昭通市帶走。緊接著同年8月至9月,汪強文、艾汪銀、郭偉鴻等4人分別在云南隴川縣和緬甸落網(wǎng)。警方表示4名主犯分別于2012年7月至12月間,在山西呂梁、文水、交城等地的4處煤礦井下,各自伙同他人將所在礦井的一名工人殺害,偽造礦難現(xiàn)場,隨后冒充死者家屬向礦方詐騙,共詐騙250多萬元。隨后4人又于2014年底合伙在內蒙古自治區(qū)巴彥淖爾市大安鑫海鐵礦再度利用同樣手法殺人騙賠68萬元后逃匿,但這次下手卻導致他們最終落網(wǎng)。
當時的大安鑫海鐵礦礦主趙樂廣、趙樂喜在跟汪強文等4人私了賠償68萬元后,導致礦場因資金周轉不開拖欠電費,因停電而被迫停產,礦上50多位工人的工資拖欠了半年。工人們聚集到烏拉特中旗勞動保障部門上訪,透露了礦難后私了賠償。由此,這起“盲井案”才進入警方視野。烏拉特中旗警方介入偵查后,發(fā)現(xiàn)這是一起特大跨省系列殺人偽造礦難詐騙賠償金職業(yè)團伙犯罪案件,逐將其命名為“1.02專案”,由公安部掛牌督辦。
最初被抓獲的幾人均非初次作案,主犯身上都背負著多條人命,在供述中又牽扯出另外34人。這34人被抓后又繼續(xù)供述,最終警方確認,該特大系列殺人騙賠案共有74人涉案。
警方人士介紹,石筍村“盲井案”嫌疑人分為多個團伙,團伙之間互有交叉,有些人橫跨幾個團伙作案。犯罪嫌疑人選的都是偏僻、條件艱苦的中小型礦,17起中有9起發(fā)生在山西。另外,這種礦對身份的審核不嚴格,每遇礦難,礦主也習慣私了。
一個完整的殺人騙賠案,有策劃、物色人選、殺人、找火葬場、冒充親屬騙錢等各個環(huán)節(jié),團隊成員各司其職,分工細致。該案涉及的74人,基本都是涉及幾起命案,參與到多個環(huán)節(jié)。流程的前端是去勞務市場雇人,條件是要與團隊中某人相貌相像,最好是流浪漢,用團隊中某人的身份證進入礦場。他們往往開出高價,正常來說,礦工一天工資200元左右,他們則付給受害者300或400元一天。但高價不會持久,往往都沒有工作超過5天的,在第三天就動手了。殺人的方式則主要分為兩種:一是將人打昏后,將礦內的運輸車裝滿石頭,推下來碾壓死者;或是將人打昏,放在礦道中,撬下礦道上方的石頭將人砸死、毀容,謊稱塌方或爆炸事故。
詐騙流程的最后環(huán)節(jié),是找人冒充死者的妻子、父母來騙取賠償。在這個系列案件中,賠償從50多萬元到80多萬元不等。而這些死者尸體,會被運到附近的火葬場火化,骨灰隨即被丟棄。之后,團伙成員集體提出辭職。再物色新的地點,殺人、領錢以此循環(huán)。參與案件的嫌疑人,各自分到的錢也不相同,重要角色一起案件能分到20多萬元,參與賠償談判的能分到兩三萬元。
被抓的74人中,九成來自廟壩鎮(zhèn)和石筍村。但除了一些犯罪嫌疑人在老家蓋起了樓房外,這些人的家屬如今過得依然貧窮。他們沒有把殺人騙保賺到的錢留家里,而是陷入了賭博的死循環(huán)中。
石筍村山下的廟壩鎮(zhèn),充斥著比山上更多的欲望。即便近幾年警方對當?shù)剡M行了多次大規(guī)模抓賭活動,但廟壩鎮(zhèn)和周邊山村的賭博行為依舊猖獗。當?shù)卮迕裾f,這里的賭博現(xiàn)象比鹽津縣其他地方都要嚴重。
廟壩鎮(zhèn)有兩條主街道,一條是沿白水江而建的新路,公安局就在這條街上,街面寬闊干凈。而另一條是在半山腰的老街,彎曲的街道兩旁是密密麻麻的三層住宅小樓,樓高而街道間距又窄,使得老街永遠處于陰影中,道路邊沿老式的排水溝,讓路面始終留有污水。王強是老街街角一家旅店的老板,旅店不大,一共7間房,房間每晚的價格從60元到80元。王強說,經常有賭博的人來住店,有時住幾日,有時住十天半個月。過年的時候大家賭得更厲害,7間房經常都住滿了。每每晚上打完牌,賭客們在街上吃個宵夜喝個酒,然后就來旅店開房睡覺,有時還帶個女人。
不光有男賭客,也有女賭客。老板回憶說,李連翠就曾是他們家的??停看蝸硪蛔【褪莾扇齻€月,她只住301號客房。沿著狹小的樓梯走到旅店三層,第一個房間就是301號客房,一張雙人床,一臺老式顯像管電視,地上爬著螞蟻,循著螞蟻的蹤跡,床下還留有一個吸毒用的筒。這間旅店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夜晚23點多,樓梯和走廊偶爾會傳來沉重混亂的腳步聲和酒后醉言。老板王強記得,李連翠會在廟壩鎮(zhèn)上打牌,也會坐車去鹽津縣城打牌,晚上回旅店的301號客房睡覺,經常還帶著不同的男人?!澳菐啄晡铱吹嚼钸B翠,心里就感覺很不舒服。這個女人太過分了,家里有老公,她還跟外面的男人在一起,拿著她老公的錢,在外面賭在外面玩??吹梦倚睦锩婧軣┰?。”王強回憶說,李連翠在他旅店每次住的幾個月,只會中間回家一兩次,吃個飯,晚上又回到鎮(zhèn)上去賭。
李連翠的家在流場村,從王強的旅館向背后的山上走出鎮(zhèn),沿著山間小路走20分鐘就到她家了。如今家里只剩下李連翠19歲的女兒陳明一人在家。陳明記得自己上小學的時候父親一直在外地的礦上打工,后來四年級的時候,母親李連翠也去了礦上和父親一起生活。他們在河北張家口的一處煤礦場待了兩年,父親每天下礦干活,母親在礦上沒事情干,于是幾個礦場保安和母親喝酒打牌賭博。父親知道保安想合伙設賭局騙母親的錢,因此有一次想強行把李連翠從牌桌上拉走。一名喝醉的保安急了,隨手抄起身邊的木棍揮向他,木棍上帶著釘子,直接扎進了頭部。父親的頭部開了刀,但右腦受損,左半身從此癱瘓了。陳明上初一的時候,母親帶著已經殘疾不能行走的父親從河北回了家,當時張家口的礦主賠了他們68萬元。
他們一家拿著錢蓋了一棟三層樓房,剩下的錢都給了李連翠,而李連翠把錢陸續(xù)拿到廟壩鎮(zhèn)的牌桌上,才有了后來她在王強的旅店終日不回家的情況。李連翠沉迷在當?shù)孛小榜R車”的撲克牌游戲里。賭博規(guī)則其實很簡單,類似比大小,只不過比的是整點。每人發(fā)5張牌,最高的是50點,以10點為一馬車,三個人、五個人都能玩。旅店老板王強看到過很多次,從外面打工回來的村民,攢了10年存下20萬元的辛苦錢,回廟壩賭了兩個晚上就全輸光了。而在賭局上,還會有專門放高利貸“水錢”的人,1萬元的高利貸,每天的利息是500元。如果欠下三四十萬元賭債,村民單憑兩三千元的工資是不可能還上的。
此時的李連翠把老公的賠款全都輸光了,還深陷賭債和水錢,于是在別人的慫恿下決定把自己的哥哥李連均帶到外地礦里殺害索要賠款。李連翠的女兒陳明記得,舅舅李連均是個“可憐人”,他40多歲了還單身,窮,又老實巴交的,有時沒地方去了,就借住在李連翠家里。2013年,李連均被李連翠送去新疆哈密的一座煤礦打工,很快便遭“礦難”去世。一個月后,李連翠自己獨自回了家,哥哥死了這件事,她沒跟任何人說。直到警方來抓人,當時陳明在學校住宿不在家,目擊者說,李連翠沒有反抗,神色平靜。
2013年開始,警方發(fā)起了3次大型抓捕。至今,警方從石筍村共帶走了50多人。去年2月6日,帶走了37人,今年又帶走了11人。因每起礦井殺人騙賠的作案人員并不固定,案件之間涉案人員互有交叉,有些互為親屬,設立“1.02專案”的警方從烏拉特中旗的鐵礦案入手,順藤摸瓜,查出了這起系列案件的涉案人員。
村里的楊姓家族有8人被控制,其中包括楊尚康、楊尚貴和楊尚英、楊尚會四兄妹,楊尚康的兒子楊祿龍、楊尚貴的妻子龔興平、楊尚英的前夫代吉容,以及代吉容的妹妹代吉中。陶富財、陶富文、陶富寬兄弟三人也落網(wǎng)。此外楊朝彬、艾澤萍夫妻參與的山東省蘭陵縣朱氏鐵礦殺人騙賠案使得涉案的艾澤萍和她的堂哥艾澤偉、侄子艾汪全盡皆落網(wǎng)。
如今19歲的陳明獨守著空蕩蕩的三層小樓。“我現(xiàn)在走在廟壩鎮(zhèn)的街上,滿街都是熟人,曾經母親在各個小店拿了人家東西賒的賬,現(xiàn)在我有能力肯定要慢慢還,但是賭債肯定不還。”陳明自己住在這套三層樓房里,從大堂向里走,能看到一個帶旋轉樓梯和鋁合金圍欄的三層天井,樓梯連接著每一層兩個朝向的房間,二層朝山谷的房間里擺著一張大床和深粉色的床單被套,墻角都是零食包裝,那是陳明的房間。除此之外,其他房間都是空的。
母親李連翠進了監(jiān)獄,癱瘓四年的父親在一個月前剛剛去世?!斑@兩年他高血壓很嚴重,平時吃藥吃得也多。”陳明說道。陳明當時連給父親立墓碑的錢都沒有,為了不讓遺體腐爛,只能草草先埋葬。次日她給父親辦喪事,流場村村民都盡量吃了午飯再過去參加葬禮,就是不想讓陳明再花錢給大家做午飯,鄰居們東湊西湊,一共湊出8000塊錢給了陳明。如今她已經約好了立碑師傅,打算按照黃歷在7月份為父親立碑,完事便離開這里去江浙打工。
曾經在50年前,紅旗大堰工程將山上的泉水通過引水渠引入廟壩鎮(zhèn)周邊的幾個山村,石筍村、紅碧村、民政村都是這一水渠的受益者。村里老人們還記得,得益于紅旗大堰,小時候山上種的全是水稻。隨后紅旗大堰由于多年無人維護,水渠斷了水變成了土溝,土溝又被填平變成了馬路?,F(xiàn)在只留有一個后來建的水泥水渠引向石筍村,緊急情況下才會開啟使用。從30年前開始,漫山的水稻換成了玉米。如今鹽津是國家級貧困縣,周邊村民主要靠種植玉米過活,石筍村村民的年均收入只有2300元。水稻每斤3元,玉米每斤1元,近幾年很多村民舍不得從外面買米,而開始將玉米磨碎蒸玉米飯吃。
煤礦曾是廟壩鎮(zhèn)的產業(yè)支柱,但有別于不遠處的四川筠連,這里的煤礦規(guī)模小,地下往往只有幾十厘米的煤層,因此沒有大老板來這里投資,挖煤運煤依然近乎人工進行。后來白水江上逐漸修起了兩座水力發(fā)電大壩,廟壩鎮(zhèn)和周邊的村落全都通上了電,電磁爐代替了燒煤做飯,當?shù)赜妹旱臋C會越來越少,如今當?shù)赜妹盒枨笞畲蟮牡胤绞巧⒙湓谏介g烘烤蒸餾包谷酒的小酒廠。
由于賺不到錢,村民往往不愿意在當?shù)孛旱V工作。而外出打工雖然苦,但收入比待在村里種地養(yǎng)豬高出5倍。因此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廟壩鎮(zhèn)村民陸續(xù)外出打工,下煤礦、搞建筑、打隧道修路的人都有。彭強就屬于這第一撥出去打工的村民。他90年代在廟壩鎮(zhèn)開了一個冰糕廠,每天能有100多元的收入,但由于欠下了六七萬元賭債,而決定去山西干煤礦。從1997到2009年,他在山西煤礦干了12年,后來自己投資幾十萬元買來采煤機和傳煤機,帶著手下30多人承包了煤礦的采煤工作,每年能掙五六十萬元。
正是在山西,他更加感受到了打牌賭博的可怕?!懊旱V工作復雜又危險,每天除了辛苦工作外,沒事的時候幾個人就在宿舍里打牌。而打牌的人往往存不住錢,贏了錢便去城市吃喝找小姐,輸了錢則會想方設法在賭桌上贏回來,反而欠上更大的賭債。一些人在外地煤礦打工很多年,但一分錢都沒有存下來。另一些人為家庭著想,沒有打牌賭錢,在外打工幾年后,攢了幾十萬元回到村里,為家人蓋了新房子?!?/p>
于是,閉塞的山村里出現(xiàn)了貧富差距,嫉妒和攀比心理不斷蔓延。沒有攢下錢的賭客們?yōu)榱艘材堋耙洛\還鄉(xiāng)”,在賭桌上更加一擲千金,進而欠下更多賭債。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些賭債完全沒有機會還清,犯罪被看成唯一的機會,販毒、拐賣兒童,或者“盲井式”殺人騙賠成了手段。此外,在石筍村“盲井案”最頻繁的10年間,國家出臺的礦難賠償標準也越來越高。盡管大部分礦主希望避免礦難曝光而不執(zhí)行國家賠償標準,但殺人騙賠團伙拿到的私了賠償金,從2000年左右的20萬元,漲到2005年左右的50萬元,并在2010年漲到將近100萬元。村民們往返于外地礦場和老家之間,殺人騙賠賺了錢,回家還清賭債,再繼續(xù)賭,欠債,再去外地殺人,陷入了死循環(huán)。
于是,村子里的財富出現(xiàn)了強烈對比。在這個國家級貧困縣,廟壩鎮(zhèn)一套三層樓房加上地皮價格高達七八十萬元,在石筍村,修一幢樓房也需要40萬元。而彭強表示如今鎮(zhèn)上他知道的人中,起碼還有十幾個人欠著上百萬元賭債。
彭強也曾嚴重地陷入賭債。4年前,他從外地回來,包下了這里連接廟壩鎮(zhèn)和鹽津縣城的石鳳公路修建工程。工程進行期間,幾個以前的朋友經常晚上找他來吃燒烤,喝酒后就帶他去了附近的賭局。“這些人對我的家庭情況了如指掌,知道我有錢,設了套,拖我下水。我在牌桌上輸了錢,他們就馬上再借錢給我,一兩萬的錢一坨一坨地擺在桌上?!睅滋煜聛?,彭強輸了30萬元,他從此發(fā)誓不再賭。
彭強是幸運的,那次經歷讓他從此遠離了賭博。此后他專門承包公路、隧道建設工程或者煤礦鉆井工程,去年8月份用20萬元入股了一家山西煤礦。如今他花了70萬元給自己在廟壩鎮(zhèn)重新建了一棟三層樓房,父母一層,自己和妻子孩子們住一層。他還承包了現(xiàn)在廟壩鎮(zhèn)的車站,讓其他村民來當司機,大家都能賺上錢?!白约嘿€博錯過了很多機會,把家庭帶入了不好的情況。但只要踏踏實實干事情,努力,小康生活就在面前?!?/p>
午后,艾汪全的妻子給女兒梳理了一下頭發(fā)簾,就帶著4歲的女兒下山去醫(yī)院看病。女兒今天有些感冒,沒有去幼兒園。女兒跟著她出了房門,她把房門關上,向下山小路走去。就在她的左側山下不遠處,有一棟兩層半的房子,磚紅色與水泥灰色交錯,那是她曾經和女兒還有艾汪全共同的家。艾汪全被警方抓走后,現(xiàn)在這座房子已經空了兩年。今年5月30日,內蒙古檢方將艾汪全定為礦井殺人騙賠系列案件的頭號犯罪嫌疑人。艾汪全的妻子最近準備帶著女兒離開這里,她擔心如果留下來女兒會成長在一個很不好的環(huán)境里,人人都會說她閑話。
與此同時,王付翔的妻子和兒子在廟壩鎮(zhèn)車站帶著行李登上了長途車,沿著石鳳公路離開鹽津縣,去浙江的工廠打工。當初王付翔在木林社水泥路旁建三層樓房時借了鎮(zhèn)上的農村信用社15萬塊錢,而今隨著王付翔落網(wǎng),他們家的三層樓房被信用社當作貸款抵押。屋里很臟很亂,角落堆著吃過方便面的紙碗和啤酒瓶,屋里有一股輕微的垃圾發(fā)酵的味道?,F(xiàn)在家里只剩下王付翔的父母還住著,他們被信用社勒令兩年內搬出這個家,甚至連屋里的所有家具也被當作抵押不能帶走。
在隱性的富有背后,是顯性的貧窮?!懊ぞ浮钡钠毓夂妥ゲ恫⒉荒芨淖冞@里的現(xiàn)狀,賭博依然猖獗,人們留守在村里依然沒有出路,而村民們已經擔心,今后外出打工,老板一聽他們是鹽津來的,便會拒絕給他們工作。(本文中范平、王強、陳明均為化名)
1.礦難騙賠案嫌疑人汪強文的父親汪叢貴,其家中沒有家具的正廳內存放著他十幾年前為自己買的棺材
2.汪叢貴的家極其簡陋,但遠處角落卻有一臺被燒毀的自動麻將桌
3. 云南廟壩鎮(zhèn)石筍村的煤礦去年已經停工,拖欠著工人的工資。這里的煤礦規(guī)模小,地下往往只有幾十厘米的煤層,沒有大老板來這里投資
上圖:依白水江而建的廟壩鎮(zhèn)和水力發(fā)電大壩
下圖:廟壩鎮(zhèn)路面寬闊的新街
1.廟壩鎮(zhèn)老街泥濘的道路
2.礦難騙賠案嫌疑人王付祥和艾汪銀的朋友范平。他多次拒絕了朋友的誘惑
3.名叫“馬車”的撲克牌游戲是石筍村村民日常閑暇時的主要賭博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