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施洋
每看完一本書,人會變得不一樣,所以我經(jīng)常兜售這句改裝的口號:You are what you read,讀什么就是什么。
當(dāng)然從哲學(xué)上說,人分分鐘都在變得不一樣,除了細(xì)胞新陳代謝,還有每一條信息的輸入輸出,不光因為一本書、一部電影,也發(fā)生在用新的姿勢爬過同一道巖壁前后,目睹西班牙在歐洲杯上刷新各種紀(jì)錄前后,看到那道彩虹前后,笑過“板鴨毒雞湯”的冷笑話前后——總之,每一舉一動一念之間;但話說回來,人總是很享受“標(biāo)志”的戲劇性,而且至今生活在文字崇拜之中,加上大規(guī)模像阿根廷老虎足球俱樂部為球迷植入芯片的時代還將來未來,那,就還是繼續(xù)談?wù)撟x書讓我們變得不一樣吧——什么樣的不一樣呢?
“影響”是個很難丈量的東西——博爾赫斯在各個訪談中的矛盾常常被當(dāng)作“游戲性”膜拜,其實用蒙特羅索的話說,根本不記得自己每次被問及時都說了哪些作家甚至多少作家,答案取決于對話時的不確定性、時間是否緊張、受訪情形或者采訪者施加的壓力,說的多半不是真正的答案,而是當(dāng)時推測對方期待聽到的答案。所以很容易理解伊凡·克里瑪在“天鵝絨革命”之后接受各國和各種報紙記者采訪,最終被那些先入為主的問題激怒而變得反抗起來——人有物質(zhì)基礎(chǔ),也有反應(yīng)模式,但要由此預(yù)測和總結(jié)刺激的影響,只能叫作捕風(fēng)捉影。
有意思的是,由于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在當(dāng)代中國大獲成功,咱們不少本土作家都樂于表白自己受到影響,除了莫言,陳忠實也回顧自己“應(yīng)該是較早接觸(《百年孤獨》)這部大著的讀者之一”,稱卡彭鐵爾的《人間王國》讓他“對鄉(xiāng)村生活的自信被擊碎了”。這種文學(xué)源流上的坦承,不一定非得定性為攀附,但說幫助降低了(問世或者傳世的)說服成本,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脫去民族主義的表象,《此間的少年》不需做任何“人設(shè)”也是旁證。
以我小人之心,總懷疑作家們這些千姿百態(tài)的趨避是出于職業(yè)上的焦慮,把“影響”放到危及自己作品之存在的高度,在主題、故事套型、詩歌意象等方面習(xí)慣性宣稱致敬或者獨創(chuàng)。其實咱們?nèi)粘5?、相對被動的、不用引發(fā)新創(chuàng)作的閱讀,倒也犯不著那么較真。
這又引出另外一個問題:總有人對紙書充滿了浪漫的懷想,以各種占據(jù)道德制高點的方式批判電子書、微信上的閱讀“快餐化”“不高級”,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剛開始造紙、印刷的時候,社會上的反應(yīng)可能是“哼,完全沒有竹簡的厚重”,或者“這也太低級了,怎么趕得上羊皮卷的精美”;總有人覺得漫畫、繪本、動畫片都是給小小孩兒看的,到了學(xué)齡就得有字的書才開卷有益。事實上,我們名曰進入圖像時代,其實并不會讀圖,不光不會讀西方美術(shù),中國自己的那套東西也都大量留白;而動漫產(chǎn)業(yè)沒有分級制度、沒有健康的讀者群,怎么扶植都沒有原動力。
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
這些習(xí)慣和觀念可以有一千零一種/n種/+10086種(現(xiàn)在流行說什么?)分解方式,這里我們最關(guān)心的是:背后隱藏的單一的閱讀方式——只注重文本內(nèi)部人物的行動或者說符號的所指,忽視文本外部敘述的過程或者說信息的加碼和解碼。這話有點繞,一聽就像課堂上催眠的big words,可能還得舉兩個例子醒瞌睡。
我不是一個克羅諾皮奧,對科塔薩爾的《跳房子》《萬火歸一》基本只剩一團團模糊的印象,也沒有專門去看過傳記或者評論,但經(jīng)常舉《〈手表上發(fā)條指南〉之前言》開導(dǎo)情緒失控的朋友,還好幾次買過師兄的譯本送人。
回想第一次讀到的時候,就好像倒帶跳轉(zhuǎn)馬德里那個移民混雜的區(qū),大約6平方米的房間,樓下是KFC廚房,地板在夏天多此一舉地暖著腳,高窗對著天井里大咧咧的床單褲衩、慷慨放進炸雞的油云。那會兒本就不多的獎學(xué)金已經(jīng)快要花光,心里還在計劃買幾本書、一頂帽子、繞西班牙小跑一圈的旅行,手頭又在擠牙膏似的譯一本話題不熟的書、硬生生準(zhǔn)備一篇不夠靈光的會議論文,總之,對錢和時間都向往,突然撞到這篇文字的玻璃墻,才看見錢和時間都“好像一只絕望的小手臂纏在你的手腕上”。
反復(fù)讀了好幾遍,感到不少噗噗上躥的悔悟。父母儉省但對我足夠照顧,我小時候很少撒潑耍賴要什么東西,印象中唯一一次請求是一只18塊的小熊,藍(lán)臉?biāo){身子、紅黑格裙子,買到之后在步行街的凳子上擺弄好長時間,還一個勁兒地表達歡喜和抱歉。大學(xué)之后,經(jīng)濟沒有獨立,財務(wù)算是自由了,加上高年級出去做翻譯、研究生實習(xí)一年,有了那么點可供支配的收入,開始給自己添置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或者隨隨便便就把什么列上心愿單。是真的長本事、長見識了,還是被這些東西囚住了?
從科塔薩爾筆端望出去,世界被顛倒了外觀和次序,物件不是物件,是主人的主宰;國王不是國王,是萬民的仆役;地位不是地位,是責(zé)任的牢籠;知識不是知識、是無知的貪欲——一切都不是自身,是它執(zhí)著的對立。道理本來沒什么石破天驚的,類似風(fēng)月寶鑒但不限于淫邪,一面反人類中心主義的鏡子,去照出自我說服、自我美化、自我陶醉那百分之三十;也類似“貪嗔癡”三毒的訓(xùn)誡,但佛教總有點凡俗之人敬而遠(yuǎn)之的意思,科塔薩爾這篇小文的巧勁兒,就在于手表之平常,能夠說到每一個“表哥”、官兒迷、吃貨、書呆子,那小手臂又如此具象,把我們的每一種身份、每一個愿望化為越纏越緊的巨蟒——“手表不是送你的禮物,你才是禮物,你被獻給了手表的生日?!?/p>
從那之后,價值觀仿佛得到堅振,倒不是就消極怠惰了,該做的事情照樣認(rèn)真做,只是不再發(fā)什么虛妄偏執(zhí)的夢——越多的占有,不就是越多的讓渡和失去嗎?普通一個人,普通生活差不多得了——我先生過節(jié)過生日實在想不出什么禮物送我的時候說:“你被送給那個故事了。”
蒙特羅索可能算不上一線作家,但是矮到說自己是“低地國家的代表”,又擅長描一些動物狂歡圖,連蒼蠅都在他筆下得了部總集,有趣得讓人心癢癢。他1956年最終定居墨西哥,把1959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定名為“全集”,里面有個一句話小說:
ta醒的時候,恐龍還在那兒。
讀到這個微型小說,當(dāng)時全世界都傻掉了,好像聽了很大一個故事,又好像什么都沒聽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卡爾維諾都跑來點贊,富恩特斯還為他下一本書《黑羊及其他寓言》(1969)的英譯本(1971)寫道:“想象一下博爾赫斯的異獸跟愛麗絲喝茶。想象一下斯威夫特跟詹姆斯·瑟伯交換筆記。想象一下認(rèn)真讀過馬克·吐溫的卡拉維拉斯縣的青蛙。來見見蒙特羅索吧。”
哇,是不是覺得好受推崇的樣子,可是等等,蒙特羅索在書札《母?!罚?998)里有一段神吐槽,記巴爾加斯·略薩夸獎、引用他的“獨角獸”,還抄下富恩特斯用一段很長的話說他的“鱷魚”給讀者帶來無窮的解讀。雖然他表示“呵呵”,我們還是得不平地聳聳肩,原來大牌作家是這么夸人的……
在逝世前一年出版的好友側(cè)記《西語美洲的小鳥們》(2002)里,蒙特羅索還這樣回憶了“著名作家和親愛的朋友卡洛斯·富恩特斯”:“就像可以從一本書的某部分摘出來一樣,我從來沒參加過卡洛斯·富恩特斯的那些聚會,原因有很多,包括我從來沒被邀請……”注意他叫他的時候沒有用昵稱,甚至連名帶姓地顯出生分,而且那本書里寫了除他自己共36位作家朋友,不見富恩特斯的章節(jié),連對有些人那種半頁、某個瞬間的速寫也沒有,這不讓人好奇嗎?
我正在譯富恩特斯的一個小故事集,細(xì)讀之中有很多佩服,但我的感情天平絕對是偏向蒙特羅索的,他是一只軟軟的小動物,只會來點溫和的嘲諷,而前者作為人生贏家有太良好的自我感覺,好比說夸人的時候從來不會十指相扣舉在胸口眼波閃閃,而是一掌拍在肩上站位很高地提點你,沒了。在隱性的層面上,富恩特斯如同這個姓的本意,擁有很多的“來源”(Fuentes),是各種社會資源和資本的集合,而蒙特羅索什么都沒有,境遇不同不相為謀,文壇佳話就留在紙上吧。曾經(jīng)讀到一篇論文討論他作為危地馬拉流亡者,為什么50多年里從來不在墨西哥政治問題上發(fā)表作品或者評論,其實沒有什么想當(dāng)然的政治不正確,他只是受到簽證、移民法、大學(xué)和出版社工作的牽制。
再多的偵查留給論文去總結(jié),這里想說的是,在我看來,無論是專業(yè)研究還是普通讀者,無論新批評、形式主義還是文化解讀,都少不了一顆八卦之心,不光要扒某一口徑的、最后呈現(xiàn)的故事,還要特別關(guān)注信息被加工、傳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閱讀如果單純攝取字面上的信息,正好變成信息轟炸的對象,要么被各種光環(huán)蒙得五迷三道,要么被各處揭秘撕得體無完膚。
危地馬拉作家奧古斯托·蒙特羅索
回過頭看,“手表”價值觀是在文本內(nèi)的發(fā)現(xiàn),“恐龍”帶出來的是文本外的發(fā)現(xiàn)。沒有價值大小、能力高低之分,只是應(yīng)該根據(jù)不同的對象、各自的經(jīng)驗施以相應(yīng)的判斷。這一點說起來似乎很抽象,其實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比如為什么現(xiàn)在詩歌閱讀顯得小眾,小說變成文學(xué)主流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現(xiàn)代讀者習(xí)慣了敘事中的情節(jié)信息,在時時尋求得到滿足,而詩歌尤其抒情詩的字句過程相對難以把握;還有為什么我們的公共說理經(jīng)?!霸秸f越僵”?在民主文化良好的社會中,辯論者知道理不是說給對立方聽的,而是說給“第三者”來定論,這也是跳出各方話語在看待論證的全過程;又或者,為什么現(xiàn)在食品安全問題那么多呢?前年圣誕節(jié)我到格拉納達山上的吉卜賽人窯洞吃飯,朋友把我弄掉的生菜葉子撿到雞圈,說,這“還是九月份咱倆爬山,我趕著回來播的種子”。這時候我才想起,大把花錢吃肉的城市人口很少知道也不關(guān)心豬是怎么長大的……
從我小的時候,社會上就在宣揚“批判性思維”,效果怎么樣,刷刷朋友圈就知道了,畢竟我們還是從小被訓(xùn)練得重感受、輕描述,忽略對形態(tài)、過程的真正觀察,放到閱讀上,就是各種掩卷長嘆拍案而起/轉(zhuǎn)發(fā),不去查證誰、什么時候(很多謠言都有幾年前社會新聞的底本)、怎么寫/剪切拼貼的、為什么這么制作,是正話反話、有什么意圖、之前之后有什么變化、有沒有其他的副文本。
是有點花時間,可讀書不就是殺時間嗎,這么說說,希望你拿起下一本書的時候,會變得稍微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