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yè)”考釋及“企業(yè)”成詞探源

蘇慧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　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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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業(yè)”考釋及“企業(yè)”成詞探源

蘇慧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摘要]本文考釋“企”、“業(yè)”的本義及引申義，梳理二者的詞義系統(tǒng)，并探究“企”與“業(yè)”連用成詞的經(jīng)過，推定“企業(yè)”一詞是清末變法之際流入中國并被沿用的日本譯詞，日本人將“enterprise”這一概念意譯為“企業(yè)”的原因是利用古代漢語的材料等漢語語素翻譯歐美詞語并在書寫符號上沿用了漢字。

[關鍵詞]企；業(yè)；企業(yè)；詞語探源①

“企”“業(yè)”在古代漢語中是單獨成詞的，“企”最早見于甲骨文，《說文解字·人部》：“企，舉踵也?！薄皹I(yè)”的用例在《詩經(jīng)》中就有見，《說文解字·丵部》：“業(yè)，大版也。”“企”“業(yè)”都是漢字中的“元老”級，但兩字正式連用成詞卻是最近100年的事情，“企業(yè)”表示從事生產(chǎn)、運輸、貿(mào)易等經(jīng)濟活動的部門。

一、“企”的本義及引申義

(1)《老子》第二十四章：“企者不立，跨者不行?！?/p>

(2)《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厥形雖大，斯腳則企，跳步雀踴，踵不閡地?！?/p>

(3)《漢書·高帝紀上》：“日夜企而望歸。”顏師古注：“企，謂舉足而竦身?！?/p>

在具體使用中，“企”由特指踮起腳跟的站立擴大為一般的“站立”之義，又多用于形容鳥的站立。如：

(1)《楚辭·劉向<九嘆·憂苦>》：“登巑岏以長企兮，望南郢而闚之?！蓖跻葑ⅲ骸捌螅⒚?。”

(2)《文選·潘岳<笙賦>》：“如鳥斯企?！眲⒘甲ⅲ骸捌螅⒁??！?/p>

(3)《文選·何宴<景福殿賦>》：“鳥企山峙?！眳蜗蜃ⅲ骸捌螅B立也。”

同時，由踮起腳跟加上限制性條件“望”而引申出“踮腳而望、眺望”的意思?！稄V韻·寘韻》：“企，望也?！比纾?/p>

(1)《莊子·馬蹄》：“縣企仁義以慰天下之心?！惫鶓c藩《集釋》引《文選注》：“企，望也”

(2)《文選·王粲<贈蔡子篤>》：“瞻望遐路，允企伊佇。”李周翰注：“企，舉踵望也。”

(3)《文選·傅咸<贈何劭王濟>》：“豈不企高蹤，麟趾邈難追?！崩钌谱⒁抉R彪曰：“企，望也。”

又由具體的踮腳之義引申為抽象的“希求、企及”之義。如：

(1)晉·郭璞《江賦》：“飛廉無以睎其蹤，渠黃不能企其景?！?/p>

(2)《文中子·天地》：“程元曰：‘不敢企(董)常?！?/p>

(3)《新唐書·文藝傳上·王勃》：“勃文章宏放,非常人所及，炯、照鄰可以企之?！?/p>

“企”還引申為“開啟”之義。《釋名·釋姿容》：“企，啟也；啟，開也。”關于其引申緣由，《釋名》也給出了解釋：“言自延竦之時，樞機皆開張也?！敝傅氖钱斎松扉L脖子，提起腳跟站著的時候，其耳目、身體感知外物的關鍵部分都是張開而舒展的，踮腳是原因，開啟是結果，因此賦予了“企”字“開啟”的含義?！短綇V記》卷三百六十四引《集異記》：“友章躡屣企戶而調之。”

簡單梳理“企”的詞義如下：

二、“業(yè)”的本義、引申義與假借義

“業(yè)”本義為古時樂器架子橫木上的大版，刻如鋸齒狀，用以懸掛鐘、鼓、磬等。《說文》：“業(yè)，大版也，所以復飾縣鐘鼓，捷業(yè)如鋸齒，以白畫之。象其鉏铻相承也。從丵從巾。巾象版?！对姟吩唬骸迾I(yè)維樅’?！薄夺屆め寴菲鳌罚骸肮S上之板曰業(yè)，刻為牙，捷業(yè)如鋸齒?！比纾?/p>

(1)《詩·周頌·有瞽》：“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設業(yè)設虡，崇牙樹羽?！薄睹珎鳌罚骸皹I(yè)，大板也，所以飾栒為縣也……植者為虡，衡者為栒?！?2)《文選·張衡〈西京賦〉》：“洪鐘萬鈞,猛虡趪趪。負筍業(yè)而余怒,乃奮翅而騰驤?！毖C注：“當筍下，為兩飛獸以背負，又以板置上，名為業(yè)?！?3)《新唐書·歸崇敬傳》：“業(yè)者，栒簴大版，今學不教樂，於義無當?！?/p>

“業(yè)”在古代漢語中的使用頻率相較“企”字要高得多，其引申義也更加豐富。“業(yè)”訓為“大版”時，除指樂器架子的一部分之外，還引申指筑墻版?！稜栄拧め屍鳌罚骸按蟀嬷^之業(yè)。繩之，謂之縮之?！惫弊ⅲ骸爸Π嬉??！毙蠒m疏引孫炎曰：“郭必以為筑墻版者，以此文與‘縮之’相連……縮既筑墻所用之繩，則業(yè)是筑墻之版明矣?！庇种腹糯鷷鴥缘膴A版、篇卷?！抖Y記·曲禮上》：“先生問焉，終則對，請業(yè)則起，請益則起。”鄭玄注：“業(yè)，謂篇卷也?！鼻逅蜗桫P《過庭錄·管子識誤》：“古人寫書用方版，《爾雅》‘大版謂之業(yè)’，故書版亦謂之業(yè)。”還指寫字用的業(yè)版。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周頌·有瞽》：“至弟子之言習業(yè)、請業(yè)，皆謂書所問于版，以備遺忘。蓋弟子之有業(yè)版，猶人臣之有笏?！?/p>

(一)在古代漢語中，“業(yè)”從具象的“大版”抽象為指某種事物時，則包含學業(yè)；職業(yè)、業(yè)務；產(chǎn)業(yè)、財產(chǎn)；功業(yè)、基業(yè)等含義。對每個義項各舉兩個用例如下：

1.學業(yè)

(1)《孟子·告子下》：“交得見于鄒君，可以假館，愿留而受業(yè)于門。”(2)《史記·太史公自序》：“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p>

2.職業(yè)、業(yè)務

(1)《左傳·昭公十三年》：“是故明王之制，使諸侯歲聘以志業(yè)?！倍蓬A注：“歲聘以修其職業(yè)?！?2)《國語·周語上》：“庶人、工、商各守其業(yè)，以共其上。”

3.產(chǎn)業(yè)、財產(chǎn)

(1)《韓非子·六反》：“受賞者甘利，未賞者慕業(yè)。”陳奇猷《集釋》：“業(yè)，謂家業(yè)?！?2)《史記·白起王翦列傳》：“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時以請園池為子孫業(yè)耳。

4.功業(yè)、基業(yè)

(1)《易·系辭上》：“圣德大業(yè)，至矣哉！”孔穎達疏：“于行謂之德，于事謂之業(yè)。”(2)《孟子·梁惠王下》：“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也。”

(二)郝懿行《爾雅義疏》：“筑墻以版干為業(yè)，讀書以篇卷為業(yè)，作事以次序為業(yè)。”可見，“業(yè)”又指行事的次序這一抽象概念，《爾雅·釋詁》：“業(yè)，敘也?！惫弊ⅲ骸爸^次序?！薄稄V韻·業(yè)韻》：“業(yè)，次也”。《國語·晉語四》：“信于令，則時無廢功。信于事，則民從事有業(yè)?！表f昭注：“業(yè)，猶次也。”次序最先的即為開始，“業(yè)”有創(chuàng)始、端緒之義，《爾雅·釋詁上》：“業(yè)，緒也?！惫保骸皹I(yè)，又謂端緒?！薄稄V雅·釋詁一》：“業(yè)，始也?！贝涡蛟谇暗募礊橐寻l(fā)生的，“業(yè)”又有既、已經(jīng)之義，為副詞?！吨直媛浴肪砦澹骸皹I(yè)，既已也?！薄妒酚洝ち艉钍兰摇罚骸傲紭I(yè)為取履，因長跪履之?！彼抉R貞《索隱》：“業(yè)，猶本先也?！薄缎绿茣ね跹膫鳌罚骸皹I(yè)不見容，當自求生，奈何反相噬邪？”

(三)“業(yè)”作動詞時，有使動和意動兩種用法，意義都與產(chǎn)業(yè)、職業(yè)有關。使動用法表示“使成業(yè)、立業(yè)或樂業(yè)”之義；意動用法則表示“以……為職業(yè)、從事于”之義，這幾個義項與企業(yè)一詞的形成直接相關。

1.使成業(yè)、立業(yè)或樂業(yè)

(1)《戰(zhàn)國策·齊策四》：“是助王養(yǎng)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yè)也？”鮑彪注：“言不得在位，成其職業(yè)?！?2)漢公孫弘《對賢良文學策》：“故民者，業(yè)之即不爭，理得則不怨?！?/p>

2.以……為職業(yè)、從事于

(1)唐柳宗元《種樹郭橐駝傳》：“駝業(yè)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yǎng)?！?2)明陶宗儀《輟耕錄》：“祖父業(yè)農(nóng)，世稱善門?！?/p>

(四)“業(yè)”的形容詞義為“高大”?！稜栄拧め屧b上》：“業(yè)，大也”。《玉篇·丵部》：“業(yè)，高大也。”《集韻·緝韻》：“業(yè)，壯也?！?/p>

“業(yè)”在佛教中為一專門用語，是梵文“karman(羯磨)”的意譯。佛教謂業(yè)由身、口、意三處發(fā)動，分別稱身業(yè)、口業(yè)、意業(yè)。業(yè)分善、不善、非善非不善三種，一般偏指惡業(yè)、孽，它決定在六道中的生死輪回。如：(1)南朝梁沈約《均圣論》：“上圣開宗，宜有次第，亦由佛戒殺人，為業(yè)最重也?！?2)宋張商英《護法論》：“聰明不能敵業(yè)，富貴豈免輪回?！?/p>

(五)“業(yè)”還有“危、不安”之義，這實際上是一個假借義，通“隉”。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謙部》：“業(yè)，假借為隉。業(yè)、隉雙聲?！薄墩f文·阜部》：“隉，危也?！薄对姟ど添灐らL發(fā)》：“昔在中葉，有震且業(yè)。”《毛傳》：“業(yè)，危也。”《詩·大雅·云漢》：“兢兢業(yè)業(yè)，如霆如雷?！薄睹珎鳌罚骸皹I(yè)業(yè)，危也?！?/p>

簡單梳理“業(yè)”的詞義如下圖：

三、“企業(yè)”成詞探源

在現(xiàn)今可以找到的漢語材料中，“企業(yè)”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清末變法之際的梁啟超筆下，他在《敬告國中之談實業(yè)者》(1910年11月2日)一文中寫道：“是故今國中人士所奔走呼號以言振興實業(yè)者，質而言之，則振興新式之企業(yè)而已?！辈⒆髁苏f明：“企業(yè)二字，乃生計學上一術語，譯德文之Unternehmung，法文之Entreprise。”在清代以前的漢語中，“企”、“業(yè)”二字從未有連用成詞的情況，現(xiàn)在廣泛使用的“企業(yè)”一詞是譯自英語中表達為“enterprise”的這一概念，但此詞并非由國人創(chuàng)譯，而是與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漢語中的意譯詞一樣，采用了日本的原譯，是原汁原味的“日本制造”。日本明治維新之后，對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乃至文化方面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中國早期的留學生以留學日本的居多，許多日本譯詞借由他們進入中國，并得到了推廣。戊戌變法失敗之后，梁啟超前往日本尋求政治避難，創(chuàng)辦了《清議報》，此后，他在的作品中使用了大量的日語譯詞，對日語譯詞融入漢語詞匯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企業(yè)”一詞也是由他搬借自日語，并加以運用推廣。

日本人根據(jù)西方傳來的新概念“enterprise”，選取了“企”、“業(yè)”兩個漢字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詞，國人直接沿用了。準確的說，“企業(yè)”一詞是來自西洋，途經(jīng)日本?！捌髽I(yè)”作為詞語表示從事生產(chǎn)、運輸、貿(mào)易等經(jīng)濟活動的部門，如工廠、礦山、鐵路、貿(mào)易公司等。與“企”、“業(yè)”兩字單獨成詞時的本義相差得很遠了，要探求日本為何選用這兩個字來對譯這一概念，需要同時考察“企業(yè)”在西方語言和漢語中的來源。

“企業(yè)”所對應的概念在英語中表達為“enterprise”，在德語中表達為“Unternehmen”，在法語中表達為“Entreprises”。屬日耳曼語族的英語、德語與拉丁語族的法語同屬印歐語系，由于同受拉丁語的強烈影響，又基于歷史和地理的因素，這些語言的詞匯構成及內涵多有相似之處。以英語為例，企業(yè)一詞由“enter-”和“-prise”兩個部分組成，前者是“進入、開始”之義，后者有“用橫桿推動、強行使分開、撬開”之義，二者均含有開創(chuàng)、使形成某種新事物的意義。而“企”字有引申義指“開啟”，“業(yè)”有引申義“創(chuàng)始”、“使成業(yè)、立業(yè)”，正合“enter”與“prise”的含義。但如果僅是表達開啟事業(yè)的意思，在漢語中有眾多更易于理解、能使人一目了然的字詞，而日本人為何要拐個彎選用“企”、“業(yè)”兩字？這是因為“企業(yè)”還是一種雙關語。在英語中，“enterprise”不僅表示“企(事)業(yè)單位、事業(yè)”，還含有“計劃、企圖、事業(yè)心、進取心”的意思。而“企”同時含有“開啟”與“希求、企及”之義，“業(yè)”同時含有“創(chuàng)始”、“使成業(yè)、立業(yè)”、“事業(yè)、基業(yè)”之義，漢語中再沒有比這兩個字的組合更能夠表達“enterprise”這一概念的字詞了，可以說“企業(yè)”不是最直接的，卻是最貼切的。

“企業(yè)”在日語中寫作“企業(yè)”，日本人在對“enterprise”進行意譯時，利用了古代漢語的材料，在書寫符號上又沿用漢字，使得這個詞具有濃厚的漢語色彩，仿佛是直接用漢語語素翻譯歐美詞語的產(chǎn)物，只是假手日本人做出的罷了，把這種現(xiàn)成譯好的詞搬回到現(xiàn)代漢語里來，是方便而又自然的，這也是“企業(yè)”這一外來譯名能夠被接受并一直沿用的原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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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呂艷]

[收稿日期]①2016-05-07

[作者簡介]蘇慧(1993-)，女，江蘇揚州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2015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古代漢語研究。

[中圖分類號]H0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077(2016)04-008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