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到園子里去了

簡楓

一

眼下的春光，和我要贊美的那個有著些許不同。眼下的日子，也不是我想要全心投入的。我們習(xí)慣了在心里制造一個春天，制造一個理想的生活，像制造愛情中那個無望的人一樣。生命里一個個春天被我們忽略掉，邁著言不由衷的步子向前走。

像生病一樣，像腐爛一枚蘋果一樣，我們一點點地將自己用到了臨界點上。先是某一處舊了、某一處壞了、某一處罷工了，待到某一個日子終于來臨，我們是毀于蟻穴的堤壩轟然潰敗。各自有各自的春天，終是看見了不一樣的人間繁花和繽紛落英。

生存和死亡沒有什么特別的區(qū)分，只不過是邁過的一個門檻而已。我們最先殺死自己的敏感和好奇，殺死我們體內(nèi)的孩子，失去了熱愛自己的興趣。任由著慵懶情緒的泛濫，任由著自己拖延癥的久治不愈。不看不聽不聞不說，然后我們殺死多半的欲望，包括性欲。某一天黃昏在超市，看著品牌各異的衛(wèi)生用品，覺得一個女人從初潮到絕經(jīng)是一段很華彩的時光。小時候，看見十八九歲的艷秋姐姐，端著搪瓷盆去東湯河洗衣服，洗污濁的小灰布，晾曬在河岸上。那時河岸小野花茂盛得邪乎，暖風(fēng)一會兒就吹干了艷秋姐姐的小灰布。女人的一生是不間斷的承受苦痛的一生，我發(fā)狠地買下昂貴的衛(wèi)生用品，無非是一種恐慌。當(dāng)月經(jīng)離開，當(dāng)親人離開，當(dāng)孩子不再依戀我們，我們已經(jīng)死亡了大半個了。我們留著恐慌懼怕不舍，自我折磨直到春天帶走了最后的花朵和芬芳。我們終于全部地殺死自己。

如果當(dāng)下的春光還不能夠打動你，我希望你保持沉默，至少這樣看上去還高貴些。所有的動力都來自內(nèi)心的沸騰，你不去贊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山河粉紅你依舊無動于衷。我能原諒你的不言不語，你別抱怨任何就好。生活的諸多不如意，春光都能遮掩住，你忽略了春光的明媚，滿心的怨懟心緒?？床坏接H人的百般好，看見戀愛的怦然心動，每一朵花每一片云都不停地說話，而你竟然漠視，你這個麻木的耳聾人。

二

一條任意的小路，都能通往人間四月，又迅即地八面散了去?？纯葱踊ㄩ_滿的一戶戶人家，看看牛羊棲落的山嶺，此刻不需要方向的引導(dǎo)，春天從腳底下從頭頂上匯聚來。一個貪婪的孩子有點兒忙不過來，欣喜地顧頭顧不了腚。高處的玉蘭不在曠野里，低處的小花們帶著各自的乳名招搖，我時常去往荒野，點它們的名字，它們不知道人們賦予的名字。就像喜鵲不知道喜鵲，烏鴉也不知道烏鴉。我看好了一塊花林，我就放在那里，不擔(dān)心被人偷了去，如果花林不謝如果春天不走，我還能回來。早安，我先去園子里走走。你要來就相跟著來，春光浩蕩都是你的。

出去走走，走進(jìn)春光明媚。郁結(jié)糾纏雜七雜八的紛擾，都能夠拋開放下，新鮮的空氣置換了體內(nèi)的陳舊破敗的?；ǘ溟_得細(xì)致，有纖毫畢現(xiàn)的美妙，花間的青葉芽嫩得讓人動心。我好像變得小起來，牽著小歡喜的手，被春光籠罩。有人說過這樣的句子：“要去就去梨花開放的山岡，塵世剛剛睜開雙眼，潔凈如初?！蔽疫€要繼續(xù)描繪春天，為四月唱贊美詩，直到滿意為止。我說花開了，我說鳥聲婉轉(zhuǎn)，我說春天里見縫插針的紫花地丁。春天是一種病癥，瘋狂不安又自欺欺人，像愛情。

如果愿意再遠(yuǎn)些走走，我們能遇見玉蘭“噗噗”地打開自己，又“嗒嗒”地墜落。能看見八重櫻花妖嬈美艷，能看見海棠四姐妹并肩挽手。在四月，能放下的都放下，全心全意地關(guān)照大地上的花兒朵朵。山河都染了胭脂，你還有什么理由不欣然赴約呢？

三

上午九點，在一片陌生的荒野上遇見大片的玉蘭花，獨自的喜悅連個說話的都沒有。一畦羊角蔥邊上有把破舊的木椅子，拎起來端詳，我站上去應(yīng)該沒有問題。拍單朵的并列的成群的，忙得不亦樂乎，很快就出了一身汗，順著帽檐流下來。光線那么好，玉蘭花的側(cè)影到處都是，衣襟肩胛地上樹干哪兒哪兒都有。陽光能穿透玉蘭花瓣，將光影打在另一朵上，錯綜糾葛。小丫要是在就好了，我想拍一張花中留影。走過玉蘭花林，在杏花樹下有個中年男子掄鎬頭刨地，杏花開得很爆，有一種不管不顧的自由和歡暢。自拍吧，也不去在意邊上的人如何去想了。角度花枝光影，總是不那么滿意，邊上的男子忽然講話了，“我?guī)湍阏瞻?，我也會”。后來我找出來?xì)看，覺得真不錯，暗自竊喜。只是我還沒來得及看那個拍照的男子，再遇上自是不能識得。

對于知名的不知名的草木有著相同的憐愛，陌生的人啊我也愿意愛你一如親人，而不是漠視冷淡不動聲色。我依舊沒有遇見自己的某些部分，為此心存不甘。

友人寫一首詩歌，讀到淚流。我看見他低到不能再低，雙膝著地頭拱地，將這世界最樸素的人間草木凝眸。我喜歡那種接地氣的思想和詞語，帶著煙火的叫囂，甚至能感知牛羊雞鴨的味道和村婦撒潑耍渾的活色生香。

春天的每一天都那么特別。一個詩人除了關(guān)照親人和菜園以外還要關(guān)照暮春的細(xì)節(jié)。我不能明白有些人怎么能夠任憑體內(nèi)的孩子夭折，每一天都老去一小塊兒。詩人是逆生長的，是上帝的寵兒。八十歲的詩人有一顆孩童心，她笑必定純美慈愛宛如初生。詩人是簡單的，此刻她在照顧高枝上的唱詩班，照顧地瓜和好夢的親人。山是粉紅的山，天是碧藍(lán)的天，然而沒有人能夠取走世人心中的憂戚。詩人爬上山頂，只會大聲呼喊：“這滿山的花開都是我的。”云朵壓下來，漫山的花就燃燒起來，燒毀了我的人間。相比較塵世的蕪雜，詩人內(nèi)心依舊純粹，純粹得艱難而絕望。一首詩連上一首詩，一輩子都不停下來，這些詩歌足以讓一個孩子著迷然后安身立命。詩人樂于做更多的無用功，甘愿在詞語里虛度光陰?！耙咽谴荷罨ㄎ瓷?，惜今誰個惜如金？年年花似花非是，辜負(fù)春光辜負(fù)心?！?/p>

這一切終歸是好的，像此刻人間四月天。春天的味道，是茶香氤氳的。喝一盞茶，和吃所有的春芽都一樣，清芬又略帶苦澀。我是個貪婪的女人，咬春芽咬啊咬沒個夠。

四

我先去了園子，蜜蜂嗡嗡作響，花開擋住了小路。我有些吃驚，還能被春風(fēng)感染，還懂得蹲下來看一會兒蒲公英的樣子。比起早年的園子，也沒什么兩樣。走的人多了，不見幾個重又回來的。那么多忙得屁打腳后跟的人，忙到一年四季都當(dāng)成一天過了。哦，你也來了。坐下來讓陽光照在脊梁骨上，在一小片光明里伸伸懶腰。你看你看，麻雀在洗澡呢。我吃薺菜包子的時候捎帶吃過幾朵蒲公英花和葉，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輕盈，有振翅高飛的可能。我身體里的油煙子味兒會不會太濃了？我不是那個飲清風(fēng)白露食松仁柏籽的精靈，我又庸俗了一些又胖了一些。我在園子里坐著，我好像看見了娘離我不遠(yuǎn)。時光靜止成一塊一塊的藍(lán)，輕薄透亮，暖融融。四月，真是個殘忍的季節(jié)。

小時候娘說我穿鞋子太費了，說我驢一樣的不知道節(jié)制。如今我依舊是費鞋子的，總能把鞋子穿得面目全非。我說自己就是一頭沾染了花香的驢，娘要是知道我這么美化自己也會笑出聲。娘在我的記憶里生動，娘在歲月的大河里鮮活，想她到心痛難忍。娘會為了一塊兒條絨鞋面兒給相鄰的嬸子大娘說小話兒，幫人家做些零碎家務(wù)。娘回到家里讓我看，說剛好能做一雙方口布鞋留著開春穿。就是那雙我穿上了和二玲拾柴的布鞋，就是那雙下連雨被沖走了一只的布鞋，那是一雙有花朵的布鞋。一個九歲的女孩背著幾乎和身體一樣高矮的荊條簍子，每走一步都有明顯的內(nèi)八字。鞋子前尖兒沖起地面上的浮土，很費勁兒地挪蹭到家，花布鞋沒了模樣。不知那花條絨布鞋被雨季沖去了哪里，我一廂情愿地想象著布鞋遇見了娘。

前幾日，小丫向我抱怨，“媽媽，我穿鞋太費了，我是不是像你?。俊边z傳這東西也真是要了命，我和小丫講我小時候被娘說成是驢蹄子，還弄丟花布鞋的事。小丫撒嬌，“媽媽這不怨我，都怨你?！笔前?，有娘可嬌嗔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有時候走著熟悉的路，有時候全然不同。累了就隨意地坐下歇歇，螞蟻往來頻繁彼此觸碰，看上去井然有序不知疲倦，看著一窩一窩的螞蟻磕頭撞臉的忙碌我會由衷的笑。人生在世無非選擇，匆忙地走會錯過多少精彩的螞蟻。一腳下去踩死了也就踩死了，花些工夫聽聽近旁的世界，真是好。何況如今我擁有了那么多美麗的鞋子，去過了比娘多得多的好地方。我再不能走上有娘親的某一條小路，再不能回到有娘親的故鄉(xiāng)。所有的結(jié)局不外乎回不去和不能夠。

五

早間去往玉蘭園，甬道上來往的人越發(fā)多了，衣著也見著鮮嫩。人們往往在春天里明顯地感受到生命的律動，心心念念地懷想一些人事，從而生出更多的感嘆。玉蘭花瓣終于墜落滿園，高枝上的也呈頹敗樣兒，不忍多看，不忍久留，春風(fēng)蕩過來又蕩過去。四月的空氣里更多的是清芬，是草節(jié)子膨脹了升起來的泥土味。泥土味滋潤的是內(nèi)心關(guān)于童年的部分，青枝篩下太陽的金光，斑駁地晃動，撩起了心中雜七雜八的漣漪。

小時候我們喜歡玩一種游戲，畫手表。我和二玲都會膩在我娘邊上，伸出伶仃細(xì)弱的胳膊腕，讓娘畫一塊手表。娘會像模像樣地問我們倆：幾點了，我們就哈哈大笑著回答出一個不著四六的點兒。還有一種是扎手表，有一種植物在老家隨處可見，屬于茅茅草一類的，很像野燕麥。秋風(fēng)抽干了水汽之后，滿身都是黑色的小針，剛長出來的小針是筆直的，遇見太陽光會彎曲出幾道圈圈。我們小時候很迷戀這種植物，常摘下來別在胸前當(dāng)作手表使，正午的時候圈圈最多，我們就叫這種植物手表針。被同伴問了幾點的，會無比自豪，煞有介事地看著身上的小針，依據(jù)圈圈的多少回答出一個答案來。娘還給我剪過紙手表戴，花花綠綠的碎紙頭，剪成手表形狀纏繞手腕上，我們樂此不疲。童年的手表再逼真，那手表也是從沒有走過啊，那我們童年的時光哪里去了？

越是花開繁密越是姹紫嫣紅，我的內(nèi)心越是慌亂不安?；ㄐ跞绯?，不必清理亦是不能清理。終有一天一切花事都盡了空留下天藍(lán)云白。

六

在四月大多會碰巧遇見一些什么，氣味相投的人或者是剛好滿意的事。只要時間允許，我最喜歡去向陽的山坡坐坐，坡是緩坡一點也不陡。坐在那里看羊群流動白云放牧，看那么多蒲公英開出炫目的金色。還有羊犄角也開金黃的花，不細(xì)細(xì)地分，幾乎和蒲公英一個模樣。羊犄角學(xué)名叫桃葉鴉蔥，這么些年我固執(zhí)地喜歡用羊犄角這個乳名。兩片細(xì)長的葉子張揚成跋扈的鋒利的小犄角，夾著拇指蓋大小的花朵，像上天遺落的金幣閃閃發(fā)光。我偏愛金色的花朵，比如向日葵比如金銀藤，再比如雛菊等等。我也偏愛白色的花朵，玉蘭自不用說了，貼著地皮的苦麻子花開滿地也是壯美異常的。我一廂情愿地以為黃白兩色的花是大地上最尊貴的，是金銀便足以富麗我們的內(nèi)心，將三杯兩倍的苦楚稀釋到不為人知。

帶著故事活著，帶著秘密活著。有太多的故事沒來得及講述，有太多的秘密石沉大海。那些站在花下的過客，極有可能是我前世的至親。遺憾的是我不可能認(rèn)出那些應(yīng)該相認(rèn)的人和事，為此我們有理由失聲痛哭。某一年我有幸在鄰縣的山坡上遇見大片的漏蘆，雪白的小腦袋迎風(fēng)搖擺，烏鴉也有十幾只或更多，陌生的墳塋散落在四周。后來我知道就在那一天，有一位詩人自我結(jié)束了生命。詩人是上帝的孩子，而上帝偏愛孩子。我清晰地記得那一天我的恐懼和孤獨，那一天暖烘烘的太陽離我那么近，光芒在額頭在后背鋪展開，灼熱且疼痛。

已是春暮，山坡滿了街巷也滿了。我念叨起娘親常說的“清明前后，種瓜點豆”，但是種瓜點豆了，也不一定有結(jié)果。春光多么好，好到絕望。今夜花香布滿夜空，有道是：溫涼時節(jié)說心事，半為春光半為人。如此剛好。

（責(zé)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