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人物三題（短篇小說）

王彥耘

二板片

二板片姓楊，叫楊小撓。他沒文化，但有手藝，會鋦鍋、鋦甕、鋦銅瓢，還會鋦碗。據(jù)說，他的祖父就是“圓作行”德義爐的大師傅。

清乾隆年間，塞外普建召廟，牧民家熱衷供奉銅制小佛像，“佛作”由此而興隆。山西代縣、五臺山一帶的銅匠們紛紛出走口外。二板片的曾祖父就是在那個時候，跟隨著他的師傅來到這個小鎮(zhèn)。到清道光年間，召廟建筑達(dá)到飽和，偶有新建，也為數(shù)極少，“佛作”隨之衰敗下來?！胺鹱餍小北黄雀臑椤皥A作行”。

何謂“圓作行”？就是“圓作行”制作的用具，如鍋、碗、瓢、盆、壺、火鍋等飾件，均為圓形，故名“圓作行”。后來，銅成為緊缺物資，“圓作行”的生意也逐漸蕭條起來。到二板片父親那輩，可以說，連糊口都成問題了。父親死后，二板片的家境一天不如一天。但日子也得過呀，于是他就跟一個師傅學(xué)會了鋦鍋、鋦甕、鋦銅瓢……然后就走街串巷，以此謀生。

二板片個子不低，一米八，但清瘦。他頭上經(jīng)常反扣一口鍋，在街巷，就走就吆喝：

“釘鍋、釘甕、釘銅瓢——”那“瓢”字拉得又長又好聽。

這個地區(qū)的人們不說鋦鍋，說釘鍋?！搬敗焙汀颁|”是一個意思。

娃娃們一看見他就喊：

“二板片，你媽燒火你搟面?！?/p>

二板片聽了，不氣，也不惱。

二板片人緣好，態(tài)度和藹，干活細(xì)致、認(rèn)真。凡是經(jīng)過他鋦的鍋啦甕啦瓢啦，從來沒有人找后賬。沒零錢，欠下也行。干完營生，人家問他：“多少錢？”

他卻說：“您看著給吧。”

有些人覺得他可憐，有意多給他個三毛、五毛，他也不要，總是按營生難做不難做收費(fèi)。

他父親是六九上歿的，就是五十四歲上沒的。據(jù)說，是喝酒喝死的?！皥A作行”衰敗以后，他父親就和酒交上了“朋友”。每天醉醺醺的，什么也不干。祖上給他留下過一處產(chǎn)業(yè)，一個不大不小的四合院，七八間房子，后來大部分都讓他給賣了。二板片的母親，生性又懦弱，管不住他，只好由著他的性子來。好在臨死之前，還給他們娘倆保留了兩間北房。

兩間北房，兩個人住，倒也夠住了。

二板片是個孝子。知道母親患有嚴(yán)重的哮喘病，心緒一直不好，大凡小事，包括做飯都不讓他母親插手；一掙下點(diǎn)錢就給母親買藥、買好吃的了。母親愛吃“四和園”的燒麥，他就隔三差五地去給買。晚上，想吃個烤紅薯，再晚，再遠(yuǎn)，也要想著法子給買回來。他覺得父親在的時候，母親沒好活一天，如今父親不在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母親受砢涼（方言，委屈）了。

和二板片一個院兒住的，有個姓劉的，叫劉軒，是滿族。祖籍遼寧，出生在北京一個書香世家。戰(zhàn)亂年代，他的父母被迫逃往內(nèi)蒙古東部區(qū)，一年后，不幸雙雙客死他鄉(xiāng)。他成了孤兒，流浪在大草原上。后來被他的叔父奇跡般地找回，由他的叔伯姑姑們撫養(yǎng)成人，后輾轉(zhuǎn)來到這個小鎮(zhèn)，現(xiàn)在是這個小鎮(zhèn)一中的校長。這人愛好收藏，喜歡蒙古族歷史，喜歡和底層人聊天，尤喜和手藝人交朋友。他和二板片很要好。一沒事兒，就到二板片家里看二板片鋦鍋鋦碗鋦瓢盆。

上上個月，二板片攬回一只青花釉里紅纏枝蓮紋碗，是用一塊上好的絲綢包著拿回來的。他當(dāng)時一看，知道這是一只細(xì)瓷碗，花里胡哨的，很金貴。他還仔細(xì)地查驗過，茬口沒有缺少的碎渣，也沒有沖線。好好的一只碗，摔成了三瓣，太可惜了！他告訴主人，釘是能釘，就是釘?shù)迷俸?，也是一只破碗了。主人說，釘吧，我相信你。至于工錢，好說，關(guān)鍵是要釘好。回到家，二板片先給母親做好飯，吃了飯，安頓母親躺下后，來到了他的作坊。鋦匠們都有兩個木制的三層抽屜的小箱子。箱子不到半米高，有半米長，二十多厘米寬。三個抽屜里裝的是各種工具，大小鉆具、鋦釘、鉗子、錘子、鏨子、線繩、熟石灰膏、杏膠等等。箱子上裝有提梁，提梁上可以綰繩套，以備挑擔(dān)走街串巷之用。二板片后來不走街串巷了，攬下活在家里做，做好活，再給人家送去。有時候，攬下大物件，如甕、缸、七印鍋，扛不動，就挑著擔(dān)子上門去做。他先用一根細(xì)線繩把破碗捆綁起來，使其恢復(fù)原樣。然后把圍裙鋪在兩腿上，用雙腿夾住捆綁好的破碗，開始打眼。打眼是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其深度要根據(jù)瓷器的薄厚程度來確定。既要讓鋦釘牢牢地固定在鉆孔里，又不能打穿瓷器的胎體，這就需要高超的技術(shù)。二板片是個心細(xì)之人。他輕輕地、慢慢地拉動著鉆弓，待鉆頭在目測好的鉆眼上鉆出一個小坑，然后快速地拉動鉆弓，并加大左手鉆帽的壓力，使鉆頭快速鉆進(jìn)。他的左右手，配合得非常協(xié)調(diào)，鉆具發(fā)出“嘶、嘶……嗡、嗡……”的低沉響聲，就像一個嫻熟的馬頭琴手，在演奏一曲優(yōu)美的天籟之音。

劉軒在一旁看得有點(diǎn)發(fā)呆。

“這活兒做得真地道！”待二板片把眼兒打完之后，他不由自主地發(fā)出這聲贊嘆。

二板片一看是劉校長，趕緊起身讓座，要給他沏茶。劉軒沒讓，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他的對面，說：“你干你的，別管我?！?/p>

打完眼，就要鋦釘了。他知道，這是一只不同尋常的碗，必須得用最好的銅鋦子。他找出一截紅銅絲，用專門鉸金屬的剪子，把銅絲鉸成一小截兒一小截兒，每一截兒都一樣長，一絲一毫都不差。然后把每一截銅絲放在砧子上，用小錘砸扁，砸亮，直至發(fā)亮，然后把兩頭砸尖，成柳葉狀，把尖的部分向下一彎，一個閃亮發(fā)光的鋦子就算做成了。鋦子做好以后，該給破碗釘扣子了。這也是一項細(xì)致的活。他用小錘子輕輕地把鋦子砸進(jìn)鉆眼兒，鋦釘不寬不窄，嚴(yán)絲合縫，平平展展的，正合適。每一個鋦子都是那么合鉚。

劉軒看著二板片的“表演”，看得傻了，說：“二板片，你這兩下子真不簡單，你的眼睛，你的手，怎么那么準(zhǔn)，那么巧？”

“這也是干得時間長了，慢慢品出來的。”

“是啊，沒有個十年八年，到不了這功夫?！?/p>

說完這話之后，劉軒捧起鋦好的碗，仔細(xì)地端詳起來?？春螅唤篌@失色，問：“你這碗是從哪里弄來的？”

二板片說：“是南門頭道巷口張老太太家的?！比缓笱a(bǔ)充說，“那老太太好像就一個人，很孤哨的，說話和和氣氣，像念過幾年書?！?

“哪天你送碗，跟我說一聲，我想去拜訪拜訪這位老太太?！眲④帎鄄会屖值匕淹嬷@只碗，“你知道不，二板片，這是一件古董，叫青花釉里紅纏枝蓮紋碗，是康熙年間的物件，還是官窯燒制的，有200多年歷史，很珍貴。估計是一對兒。老太太沒說她還有一只嗎？”

“沒說?！?/p>

后來，二板片去送碗的時候，讓劉校長跟他一起去了。這老太太是旗人的皇室宗親。他的丈夫是“世襲罔替”的貝勒，1961年就去世了。她有三個兒子，他們是怎么輾轉(zhuǎn)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不大清楚。老太太看了二板片鋦的碗，很滿意，給了二板片十塊錢。鋦一只碗掙十塊錢，在當(dāng)時來說，已經(jīng)不少了。二板片有點(diǎn)不好意思，他只拿了五塊錢，剩下的五塊錢沒要，扔下就走了。

經(jīng)過交談，劉軒知道了老太太的情況。果然如他所料，老太太家里還有一只一模一樣的碗。

后來，劉軒就成了老太太家里的座上客。后來，劉軒不僅從老太太手里買下了這對青花釉里紅纏枝蓮紋碗，還從老太太手里買了不少珍貴的字畫。

后來，二板片的母親死了。

劉軒看著他一個人可憐，就給他物色了一個女人。

二板片說：“我老也老了，要那女人干甚？”

劉軒說：“你還不到四十，怎么就說老了呢？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們楊家又都是單傳，你不娶妻生子，怎么對得起你的祖先？”

二板片一下子陷入無語狀態(tài)。

劉軒一看有戲，沒隔幾天，就把那女人引來了。

那女人一看二板片人老實，又厚道，就住下不走了。

二板片說：“我窮得連鍋也揭不開了，跟上我干甚呀？”

“窮，俺不怕，俺不拖累你……”那女人紅著臉，跟二板片說。

“唉——”二板片長嘆一聲，圪蹴在地下不出聲，過了一會兒，他說：“唉，我看你還是走吧，明天我給你弄上幾個盤纏錢送你回哇，跟上我遭罪呀？”

女人一聽這話，眼里的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撩起衣襟，一邊擦淚一邊說：

“不瞞你說，俺是兒媳婦不喜見，才走這條路。你要是不留俺，那俺就只有一個死……”

二板片最見不得女人哭，一哭，他就心軟。

“好好好，留你，留你，行了吧！”

那女人立刻轉(zhuǎn)憂為喜。

還別說，第二年，那女人就給二板片生了個大胖小子。中年得子，二板片那個樂呀，是打心眼兒里、骨頭縫里的樂。

溫喇嘛

溫喇嘛名叫溫巨才。據(jù)說，他年輕的時候在烏拉特中旗的“廣法寺”里當(dāng)過喇嘛。這個說法是真是假，溫巨才從不透露。叫他溫喇嘛，他也不反對。久而久之，他的真實名字人們也就忘了。

溫喇嘛會做馬鞍。他不僅會做一般馬鞍，還會做各種有裝飾的馬鞍，如銅馬鞍、銀馬鞍、景泰藍(lán)馬鞍。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很敬重他，不把他當(dāng)作一般人看。

他在大南街三道巷西口住，獨(dú)門小院。房子不算太舊，青磚青瓦，顯得很干凈。兩間正房，一間廂房，也很寬敞。廂房是他平時制作馬鞍的作坊，生牛皮的腥膻味和熟皮子時特有的芒硝味不時地從他那間廂房里散發(fā)出來，在空氣中肆意彌漫。此時人們就知道，溫喇嘛又開始做馬鞍了。如果某一天，從溫喇嘛的小院里飄出煮手把肉的肉香和熬奶茶的清香，間或還能聽到動人的蒙古歌聲，人們就知道，溫喇嘛家里來了草地上的蒙古人，他們在一起喝酒吃肉，慶賀新馬鞍的制作成功。

溫喇嘛是怎么學(xué)會制作馬鞍的？

有人說，他在蘭州馬鞍作坊里學(xué)過徒；有人說，他在多倫待過，多倫做馬鞍的匠人很多，他在那里制作過軍鞍。不管是在哪里學(xué)的，他確實把這個獨(dú)特的手藝帶到了這個小鎮(zhèn)上。后草地上的蒙古人非常認(rèn)可他制作的馬鞍。有人說，他一年只做兩副馬鞍，多一副也不做。為什么？人們都不清楚。有的說，馬鞍的制作難度大，費(fèi)工費(fèi)料。也有的人說，溫喇嘛又不缺錢花。甭說，這兩個原因還真讓人們猜準(zhǔn)了。

馬鞍的制作確實很復(fù)雜。原料多用樺木。一副馬鞍一般用四塊木料，兩塊凸形的叫左鞍板和右鞍板；兩塊U形的叫前鞍鞒和后鞍鞒。按一般人的眼光來看，把這四塊木板對接在一起就行了。其實不然，這里有個角度、寬度和弧度的問題，遠(yuǎn)不像人們想象的那般容易。過去，民間沒有模具和機(jī)器，全憑匠人的眼力和經(jīng)驗來制作。它的制作過程是這樣的：先用手錛和木銼把左右鞍板和前后鞍鞒做出雛形來，然后固定在一個地方把縫隙用膠粘合起來，等膠干透之后，在前后鞍鞒和鞍板、鞍座相接的地方打18個眼（前面8個，后面10個）。每兩個眼兒里，摜進(jìn)一道濕牛皮釘，等濕牛皮釘一干，就把它們硬繃繃地箍成了一個整體，然后再在后面多打兩個眼兒（就是多加一道牛皮釘）。因為后鞍鞒要承受人體臀部的壓力。做完這些之后，還要在左右鞍的前后，各打四個眼，這些眼用來穿綴捎繩用，然后在左右鞍板的前面各打一個方形的大眼（此眼用來穿綴馬蹬），然后再在后面鞍板左右各打一個眼兒，從里面穿出繩環(huán)，以備將來連接后鞒。最后一道工序是染色和油漆。

這樣做出來后，還不能算作一副完整的馬鞍，只能說是一副裸鞍，還需要包裝起來，并在有關(guān)部位進(jìn)行裝飾。所謂金馬鞍、銀馬鞍、銅馬鞍、景泰藍(lán)馬鞍等，其實都是在有關(guān)部位進(jìn)行裝飾。比如鞍棱，前鞍鞒的前面，后鞍鞒的后面；鞍板、鞍座的上面；大韂小韂、后鞒襻胸等等。大韂是必須做的。如果沒有大韂，騎馬人的腿就會直接接觸到馬肚上，這樣容易讓馬汗把衣袍打濕。做大韂，最好選用香牛皮，軋上具有民族風(fēng)格的圖案。上端用捎繩挽個疙瘩，固定在鞍板前后兩個地方。馬鐙由鐙繩和鐙盤組成，鐙繩穿在前鞍鞒后面、鞍板前面的孔里，樣子很像人們的褲帶，一端帶有卡子，一端有窟窿眼兒，根據(jù)騎馬人的腿長短，隨時加以調(diào)整。為了防止鐙繩磨著人腿，還須用一塊香牛皮或栽絨把它蓋住，漢語叫它小韂或是夾墊（一般是用泡釘固定在底座上的栽絨下面）。馬鞍上的捎繩也是很重要的，在左右鞍板的前后各挽8根捎繩（捎繩的作用主要是為防止上下馬時把褡褳帶下來，或者不騎馬的時候褡褳掉下去，所以要用捎繩把它捆上）。除此之外，還須配備兩條捆肚。前捆肚在馬的胸部下面，后捆肚在馬肚下面；帶環(huán)的捆肚一般在左面，帶窟窿眼的捆肚一般在右面，就像人的褲帶隨時可以捆緊、放松。這樣，馬鞍才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卮钤隈R背上。做完這些工序后，還須配備兩層氈子，一軟一硬，稱之為鞍屜，起保護(hù)馬脊的作用。這樣，一副完整的馬鞍才算完工。

在以駿馬為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普通牧民，都把馬鞍看得非常重要。一副普通的馬鞍，好一些的能抵得上幾頭帶犢的乳牛、帶駒的騍馬的價格。這是一項集木匠、皮匠、鐵匠、銀匠為一體的綜合性工藝。溫喇嘛不僅會做木匠活，還會熟皮子。經(jīng)他的手，浸、漂、揉、刮，然后再悉心打磨一遍，熟出來的皮子不僅柔軟，富有彈性，還很有韌性。不過，他一般不給人們熟制皮子，他覺得那活不掙錢，既辛苦又累，還挺臭。他一年只熟一次皮子，夠他做馬鞍用就行了。至于馬鞍上的鐵器、銅飾、銀飾、景泰藍(lán)等飾品，都是他量好大小、長短，請鎮(zhèn)上的匠人來做。做好之后，自己拿回來鑲嵌、安裝，從不讓別人染指。溫喇嘛就是靠這手絕活，把兩個女兒拉扯大了。

溫喇嘛的老婆去世早，得的是紅斑狼瘡，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晚期了，死前給他留下兩個女兒，大蘭和小蘭。那時，大蘭七歲，小蘭六歲。兩個孩子一下子沒了母親，心里很凄惶。有一個階段，溫喇嘛什么也不做，深居簡出。偶爾上得街來，也是盡往古董鋪?zhàn)永锱?。人們這才知道，溫喇嘛有錢，老婆給他留下了不少古董和字畫，不做馬鞍也能生活。溫喇嘛的老婆叫趙芝蘭，原來是一位姓劉的旗人的小老婆。這位姓劉的旗人本鎮(zhèn)有不少人還記得。在大北街中段有他一間二層樓的迎街店鋪，平時店門關(guān)得黑乎乎的。偶爾從鋪?zhàn)永锍鰜韮蓚€女人，一大一小，大的比小的大十幾歲。小的很年輕，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長得白白凈凈的，很漂亮。人們這才知道，這倆人是旗人的大老婆與小老婆。那旗人個子高高的，有四十五六歲，說一口京話，走起路來很斯文。平時不怎么見，一年里只回來一兩趟，住幾日就又走了。這旗人是干什么的，人們都不清楚，反正覺得他有錢，有來頭，要不咋能娶兩個老婆呢？后來不知為啥，這姓劉的旗人撇下小老婆，領(lǐng)上大老婆走了。去哪兒了？人們也不清楚。沒過多久，人們就發(fā)現(xiàn)，這旗人的小老婆從店鋪里搬出來，搬到了大南街三道巷西口的一處獨(dú)門小院里。

再后來，就看見溫喇嘛也住了進(jìn)去。沒幾年，小院里就相繼出生了兩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人們這才知道，溫喇嘛娶了旗人的小老婆。如今，兩個女兒都大了，大蘭十七，小蘭十六。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就像一對雙胞胎。那腰身、那皮膚，白白嫩嫩的，像她媽，誰見誰夸。這么漂亮的閨女，花落誰家呀？

于是就有不少媒婆上門去提親。凡是有錢有勢的，溫喇嘛都給頂了。溫喇嘛說：“我不求富貴，有勢，只求女婿心眼兒好，有個好手藝。”他覺得，有個好手藝比甚也強(qiáng)。后來，溫喇嘛還真給倆閨女找了兩個手藝人。大蘭許了一個打鐵的，小蘭許了一個畫畫的。

先說打鐵的。這打鐵的叫徐福。他父親就是個老鐵匠，叫徐來鎖。這鎮(zhèn)子上有兩個鐵匠鋪。這徐福父子在東街上；西街上開著的那家姓張，掌柜的叫張旺。這張旺也有一個兒子，也托媒人上溫喇嘛家里提過親，溫喇嘛沒答應(yīng)。溫喇嘛覺得把大女兒許給東街上的徐來鎖的兒子——徐福，可靠。這徐福憨頭憨腦的，人很厚道。他父親徐來鎖就很厚道。溫喇嘛馬鞍上的好多鐵器，都是交給這徐來鎖做。每次交給的活，徐來鎖都很認(rèn)真地做，讓溫喇嘛挑不出半點(diǎn)疵點(diǎn)。而徐福又是他看著長大的，人雖說憨一點(diǎn)，但干起活來，跟他父親一個樣，認(rèn)真。所以，他很喜歡徐福這孩子。沒事的時候，溫喇嘛就常到鐵匠鋪里看這父子倆打鐵。那鐵器在冒著藍(lán)色火焰的焦炭里燒紅了，老鐵匠握一把長嘴鉗子把它夾出來，刺拉拉濺著火星，鉗在砧上，老鐵匠的小錘點(diǎn)到哪兒，小鐵匠的大錘就打到哪兒，叮當(dāng)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錘錘下去都會迸發(fā)出一簇簇金花，很美。一把鐮刀，一個馬蹬，不大一會兒就成型了。淬火時，水桶里“咝咝”一陣響，升起一團(tuán)熱霧，彌漫在鋪?zhàn)永铮m嗆人，但很溫馨。

再說這畫畫的。這畫畫的姓郝，叫郝亦飛。郝亦飛的父親郝柱柱是這鎮(zhèn)上有名的黑皮匠。何謂黑皮匠？黑皮匠就是以熟裸皮為主的匠人。這個小鎮(zhèn)是土默特右旗的皮毛集散地，皮毛生意很興旺，所以，鎮(zhèn)子上的黑皮匠、白皮匠很多。這郝皮匠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已成家，另立門戶過日子去了。剩下這二兒子和三兒子，一個隨父親學(xué)熟皮子，子承父業(yè)，一個則死活不當(dāng)臭皮匠。郝皮匠就把這死活不當(dāng)臭皮匠的三兒子送到學(xué)堂念了幾年書，他就是郝皮匠的三兒子——郝亦飛。后來，郝亦飛跟上本鎮(zhèn)一個名叫鄒子川的畫家學(xué)了畫畫。當(dāng)初，媒人上門提親介紹的是郝皮匠的二兒子——郝亦鵬。溫喇嘛曾想過，這門親事如果成了，把自己的馬鞍制作工藝傳給他，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沒想到小蘭沒有看中老二，看中的卻是郝皮匠的老三——郝亦飛。

事情很湊巧。當(dāng)時，溫喇嘛家里藏有一個清代的瑪瑙荷葉筆洗。這消息不知咋就傳到了郝亦飛的師傅鄒子川的耳朵里。這鄒子川不僅是個畫家，而且非常喜歡收藏。那天，溫喇嘛正坐在正房里吃早點(diǎn)：奶茶、馓子（一種油炸的蒙古族食品）。溫喇嘛非常喜歡吃蒙古族食品，愛喝奶茶。他家的大肚圓盤火爐子上總是焐著一壺釅釅的兌了鮮奶的奶茶。他一邊吃馓子，一邊喝茶。正喝得熱乎出汗的時候，院子里有了響動，小蘭拿了一張名片，跑進(jìn)來說：“爸，有人找你?！睖乩锝舆^名片一看：“鄒子川?！薄班u子川怎么會來找我呢？”正想著，鄒子川推開房門進(jìn)來了。此人面色紅潤，氣宇軒昂，連鬢胡須，聲音洪亮。他的身后跟著一位年輕的小伙子?！拔颐懊吝M(jìn)府，實感抱歉！”鄒子川客氣地跟溫喇嘛打招呼。

鄒子川一進(jìn)屋就看到正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四扇屏，是清代的宮廷畫家蔣廷錫的名作：梅、蘭、竹、菊。他對身旁的年輕人說，這是蔣廷錫的名畫，并指點(diǎn)著畫中的幾處墨色和用筆，耳語了幾句。然后回過身來對溫喇嘛說：“對不起，這是我的弟子郝亦飛，他是郝皮匠的三公子，現(xiàn)在跟我學(xué)畫畫?！焙乱囡w面帶羞澀，對著溫喇嘛施了一個禮，說：“小生郝亦飛，見過溫伯伯?！边@郝亦飛，溫喇嘛聽說過，但沒見過面。那天，說這話時，小蘭也在一旁，還偷偷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郝亦飛。郝亦飛也注意到了小蘭，但沒往心里去。

寒暄之后，鄒子川說明來意：聽說溫師傅有塊瑪瑙荷葉筆洗想出手，特意來看看。溫喇嘛從里屋捧出筆洗，鄒子川接過來，仔仔細(xì)細(xì)端詳了一番：確實是清代的。連說：“好——不賴——不賴，是塊好東西！”鄒子川見過不少上等瑪瑙，像這樣潤的，色澤透亮的瑪瑙，不多。他問了問出手價，溫喇嘛說愿以一百塊大洋出手。鄒子川說：“不多。按時下的行情，值?！辈⒅彼貙乩镎f，今天來只是想看看，沒帶錢，改日我讓亦飛給你送來如何？溫喇嘛說：“行，那你今天就把貨帶上，甚時候方便，甚時候給都可以。”

“貨我不拿，等我籌劃好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是規(guī)矩?！睖乩镆豢脆u子川很仁義，也就沒再說別的。然后應(yīng)鄒子川的要求，拿出幾幅畫，有石濤的山水畫，有李復(fù)堂的工筆花鳥……鄒子川與郝亦飛很認(rèn)真地欣賞著。他們都覺得溫喇嘛雖然是個匠人，但對字畫還是很內(nèi)行的，家里能藏有這么多珍貴的名畫，真不易。沒隔幾日，鄒子川還真讓郝亦飛送過來一百塊大洋來。那天，小蘭也在。小蘭還和郝亦飛攀談了幾句。作為父親，溫喇嘛很清楚自己的女兒：這孩子打小就心氣高，脾氣烈，對自己的婚姻大事有自己的主見。如果違背了她的意愿，她什么過激的事情都會做出來的。所以就沒再堅持自己的意愿——讓小蘭找郝皮匠的老二。

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姊妹倆的婚事都選在同一天。娶親那天非常熱鬧，兩頂花轎一天接走了兩個人，時辰倒是錯開了，頭一個是大蘭，第二個是小蘭。熱鬧倒是很熱鬧，鞭炮不斷，一陣接著一陣，整個巷口人山人海的。但熱鬧過后，小院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望著滿院的鞭炮紙屑，溫喇嘛心里頓感有點(diǎn)孤寂。尤其是到了晚上，冷清的月光灑到院子里來，沒有了大蘭和小蘭銀鈴般的笑聲，還真感到有種從未有過的冷清。

第三天回門，兩個姑爺，兩個女兒都到了。溫喇嘛親自下廚備辦了一桌酒席：清蒸羊、手把肉、烤羊排、烤牛排，還做了幾道下酒菜，特意熬了一鍋奶茶，讓姑爺嘗嘗他喜愛吃的蒙古人飲食。

婚后，兩個女兒跟平時一樣，隔三差五地回來眊一眊他。茶炊飯煮，裁洗縫補(bǔ)，一樣也不差。天未冷，大女兒就把新坎肩做好送過來了；春天到了，小女兒就把卡其布面的軟底布鞋做好送來了。有個頭疼腦熱的，兩個女兒爭搶著來伺候，兩個姑爺也常來噓寒問暖的，讓溫喇嘛心里暖暖的。只是有一件心事未了，那就是馬鞍的制作工藝誰來繼承？二女婿估計是不愿意學(xué)這個手藝，那么大女婿呢？他把希望寄托在大女婿身上。有一天，他把這心事跟大蘭說了。大蘭說，那我回去跟他說說。隔了沒幾天，大蘭回話了，說徐福只想打鐵，不愿意學(xué)制作馬鞍，嫌那活難做。聽了這話，溫喇嘛長嘆了一口氣，覺得有點(diǎn)遺憾?？赊D(zhuǎn)念一想，人這一生，哪有那么多可心可意的事呢？

后來這事被小蘭的女婿郝亦飛知道了，郝亦飛考慮了好幾天，最后做出了一項決定，和岳父學(xué)馬鞍的制作工藝。他把這一想法跟小蘭一說，小蘭立馬跟父親說了。溫喇嘛有點(diǎn)不相信。他覺得二女婿在繪畫上已有了一定基礎(chǔ)，扔掉繪畫，重新學(xué)制作馬鞍有點(diǎn)可惜。于是他和二女婿進(jìn)行了一次長談。二女婿說：“我之所以決定學(xué)馬鞍的制作工藝，主要是覺得蒙古族馬鞍具的制作，經(jīng)過千百年的傳承，它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一門獨(dú)立的藝術(shù)，它有很強(qiáng)的地域文化特征。接觸它，了解它，也就是在了解我們這個地區(qū)的民族文化，就像你經(jīng)常跟蒙古人打交道，交朋友一樣，了解他們的思想和他們的文化，這對我將來的繪畫發(fā)展，走向，是有幫助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我覺得蒙古族馬鞍具的制作，有著悠久的歷史，直到現(xiàn)在，蒙古人還很喜歡它，說明它的前景是廣闊的。如果從您的手上失傳，豈不可惜。所以您放心，繪畫我不丟，我還會精心地跟您把馬鞍的制作工藝學(xué)會，學(xué)懂……”

聽了二女婿這一席話，溫喇嘛心里的擔(dān)憂不僅沒了，對二女婿還有了新的認(rèn)識。

馬家駿

馬家駿是個推獨(dú)輪車賣咸肉的。他的獨(dú)輪車是全木頭做的，比一般平板車高。木輪在車板下面，車板上面四周有寸許高的槅檔。槅檔內(nèi)有一大坨用竹簽碼好的咸肉，大約有三十幾斤。他四十多歲，高高的個子，魁梧、壯實。他每天下午四點(diǎn)多鐘就“嘎吱嘎吱”地推著小車出來了，往他那固定的地界、街中心的“悅來酒館”門口一停，立馬就有食客圍過來。他的咸肉碼得很特別，一片一片的，碼到一定高度，就插幾根竹簽，然后再碼，上下左右用竹簽碼成一個長方形的形狀，正好夠他伸手操作。不用時，用一塊苫布苫著。用時，掀起一角，一刀下去，碎紛紛的肉屑立馬就從肉垛上剝落下來。要幾兩，就用小盤秤給你稱幾兩。他使用的刀是大片刀，長一尺二寸，寬刀面，呈月牙形，刀刃極鋒利。刀把不長，一拃多長，顏色暗紅，油光锃亮。據(jù)老輩人講，這獨(dú)輪車、大片刀是他父親手上的。

過去這鎮(zhèn)上有個騾馬市，設(shè)在東門大街的河槽邊上，生意很興隆。四面八方的農(nóng)牧民進(jìn)得城來，總要抽空到騾馬市上逛逛。一來是訪訪行情，二來是看看有無中意的騾馬。那時候，馬家駿的爺爺雖然是漢人，早年卻也是這騾馬市上有名的“牙紀(jì)”。后來看騾馬市上的老馬、老騾、老驢、駱駝挺多，就在自家的院子里開設(shè)了一家屠宰點(diǎn)，專門宰殺那些價格便宜的大牲畜。生肉批給肉販子；剩下的，就鹵制成咸肉，賣給那些做熟肉生意的小商、小販，或送給酒館用。經(jīng)年累月，竟琢磨出一套鹵制咸肉的配方來。后來，這咸肉就越賣越興旺。到他父親手上，“馬家咸肉”已經(jīng)名聲遠(yuǎn)播了。后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他父親竟推起獨(dú)輪車上街賣起了自鹵的“馬家咸肉”。

名氣是有了，但馬家駿并沒有滿足現(xiàn)狀。首先他嘗試著在他父輩的鹵肉配方里加進(jìn)了兩劑中藥材，使馬家咸肉更有了一種綿長、醇厚的味道。然后他又創(chuàng)立了一種獨(dú)特的地方風(fēng)味小吃——“蛤蟆含蛋”，使馬家咸肉的銷售量上了一個新臺階。

這鎮(zhèn)上有個會做“白饦”的寡婦，叫白翠娥。她做的“白饦”很特別，餅子表面涂很少的油，是放在桶狀的煨炭爐里焙烤的。因為烤出來焙子跟白皮餅子差不多，所以起名為“白饦”。這種白饦的特點(diǎn)是中間有空層，吃起來筋道。馬家駿就是看中了這“白饦”有咬頭，中間有空層的特點(diǎn)，把他的咸肉屑填進(jìn)去，讓吃客們一嘗，吃客們大加贊賞。于是，他就把這夾肉白饦起名為“蛤蟆含蛋”，試著在鎮(zhèn)面上一銷，還真行。他把這一創(chuàng)意跟白翠娥一說，白翠娥極為高興，愿低于零售價供應(yīng)馬家駿。

剛開始，馬家駿很謹(jǐn)慎，每天讓白翠娥送三十個。后來這三十個白饦賣得很快，就改送為五十個，再后來慢慢地改送為六十個、七十個、八十個。后來，干脆每天改送為一百個。一百個白饦用完后，他車上的咸肉就能賣到三十多斤了。

過去，沒有這“蛤蟆含蛋”，他車上的咸肉每天最多賣到二十斤。如今，有了這“蛤蟆含蛋”，他的咸肉賣得增加了近一倍。其實，這“蛤蟆含蛋”，跟現(xiàn)在流行于街面上的早點(diǎn)——夾肉餅差不多。只是選用的原料不一樣，夾肉餅用的是普通焙子，夾的是剁碎了的燉豬肉塊；而“蛤蟆含蛋”選的是有特殊味道的“白饦”，含的是老湯鹵制的馬家咸肉。同樣是肉餅，味道絕不相同。

馬家駿干活很利索，那種麻利勁兒讓你打心眼里佩服。他的攤前經(jīng)常圍著三五個顧客，有要“蛤蟆含蛋”的，也有凈要咸肉的。只要你言一聲，他立刻說“好嘞！”然后拿起大刀，照著車上那坨咸肉的切面，薄薄地一刀，碎紛紛的肉屑立刻從他的指縫間剝落下來。要凈肉的，抓一把，上小盤秤一稱，要幾兩就是幾兩，絲毫不差；如果要“蛤蟆含蛋”，也是這樣，只要你報個數(shù)，他動作極快地從車把上的吊籃里抓幾個“白饦”出來，拿起大刀朝那白饦的邊沿中間劃一個小口，照著那張開的小口將小盤秤里稱好的肉屑填進(jìn)去（一個白饦，一般放一兩肉，也有要二兩的，可由顧客選擇），然后，用油紙一包，一個“蛤蟆含蛋”眨眼之間就誕生了。

他稱肉的小盤秤，就像中藥鋪里稱中草藥的那種小盤秤，銅盤，形狀像舌帽，前沿低，后沿高。繩線長，秤桿細(xì)。秤星清晰，呈金黃色。滿秤能稱五兩肉。

有些賣生煳子碗饦兒的小商販，也喜歡往他的車攤兒旁湊。有些顧客愛吃碗饦兒，又嫌碗饦兒味不濃，就地要一二兩咸肉，拌進(jìn)去，那味道就不一樣了。我曾經(jīng)就這樣吃過，至今讓我想起來還口舌生津呢。

馬家駿是二十五歲上結(jié)的婚，娶的是本鎮(zhèn)陸陳行掌柜王恒隆的女兒，比他大兩歲。是王恒隆看中的。這王恒隆的女兒心氣很高，一直想嫁一個有知識、家境富庶的公子，可惜這鎮(zhèn)上這樣的公子匱乏。拖到二十七歲的時候，王恒隆對她說：“你不能再拖了……這馬家駿人也不錯，雖說沒什么文化，但有手藝啊，每天有進(jìn)項。我看跟了他，不比那些小白臉差！”后來也確實如此。婚后，馬家駿對她特好，家里家外不用她操一點(diǎn)心。每天由著她上戲園子打牌、串門子。這女人嘴很饞，對房事又很貪，幾年下來就把自己的身子折騰得脫了形。不過還好，在她脫形之前，她給馬家駿生了個女兒，長得像馬家駿，白白凈凈的，性格溫順又柔和，馬家駿愛如掌上明珠，常帶她出攤兒到悅來酒館門口玩兒。后來女兒上了學(xué)，找了對象結(jié)了婚，另過日子去了，這女人就日漸消瘦，在他不到五十歲的時候，撇下他撒手而去。

女兒出嫁，老婆去世，家里一下子冷清下來，馬家駿還真有些不適應(yīng)。盡管女兒不時地回來看他，以往的炊煮掃除，漿洗縫補(bǔ)，一樣都不差，有點(diǎn)小病小災(zāi)、頭疼腦熱，女婿也顛顛地跑來伺候，比女兒還殷勤，但那種寂寞總是不時地讓他生出些傷感來。如果有個兒子就好了，他常這樣想。

他想過續(xù)弦，想娶白翠娥。這白翠娥雖然不及他的亡妻漂亮，但也很有女人味兒。而且她身邊還有個兒子，叫龔冬生。這龔冬生，他見過，這孩子長得跟他媽一個樣，濃眉大眼，憨憨的，人又勤快，給馬家駿送過幾次白饦，馬大爺長，馬大爺短的。馬家駿很喜歡這孩子，但一想，白寡婦才四十多歲，比自己小一輪還多，就徹底打消了這一念頭。

其實，白翠娥是很喜歡馬家駿的。她覺得老馬這人熱心、善良，很有男人樣子。就拿白饦這件事來說，他主動地要自己的貨，還是成批地要，說好了讓幾分利給他，可他并不這樣，每次結(jié)賬，總是以零售價給她。她很是過意不去。讓他按批發(fā)價結(jié)，他卻說：“你就不要多想了，你一個女人家，帶一個孩子不容易。再說，是你的白饦讓我想出了這個‘蛤蟆含蛋。如果沒有這個‘蛤蟆含蛋，我的咸肉不見得能賣那么多……”說這話時，馬家駿是誠懇的。她想過，如果自己的后半生，能托付給這樣一個男人，自己的這一生就值了。但想歸想，她也從來沒有在馬家駿面前流露過。

日子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了，馬家駿五十八，白翠娥四十四，白翠娥的兒子滿二十歲了。這一年，白翠娥委托鎮(zhèn)上一個叫小鋼炮的媒人給自己的兒子說親。人倒是給物色好了，但女方提出一個很苛刻的條件：三千塊彩禮、飛鴿車、英格表、縫紉機(jī)，一件也不能少，住房需現(xiàn)成，但不與婆婆同住。其他條件，白寡婦都能接受，最讓她頭疼犯難的是住房。房子倒是有，是她丈夫去世時給她留下的。一處小院，一間正房，一間廂房。她曾想過，兒子結(jié)婚，正房讓兒子兒媳住，她住廂房，一家人同住一院兒，互相有個照應(yīng)，自己這一生也就滿足了?？墒桥郊也煌猓?dú)住。這咋辦？

小鋼炮給她出主意：“改嫁！為甚不改嫁？為兒子，也為自己，改嫁吧?，F(xiàn)在這社會，誰也靠不?。€人家，改嫁算了，女人就是這命！”

嫁誰呢？嫁給馬家駿，她倒是想過?？神R家駿愿意不愿意呢？她心里沒底。但又不能跟小鋼炮講。

小鋼炮見白寡婦不吱聲，喜上心來，她說：“妹子，甭愁，姐給你物色一個，包你滿意?！?/p>

沒幾天，小鋼炮果然興沖沖地跑來，告訴她：“妹子，姐已經(jīng)跟馬家駿談過了，他答應(yīng)娶你?！?/p>

一句話把白寡婦羞得無地自容。羞是羞，但心里高興呀！兒子問題解決了，自己也有了好歸宿。她興奮地拿出好煙（大前門），抽出一支，親自給小鋼炮點(diǎn)上。

這一天，這姊妹倆坐在炕桌旁，一個嗑著葵花籽，一個抽著煙，天南地北地嘮了整整一個下午。

娶白寡婦之前，馬家駿親自上門給白寡婦送來三千塊錢，白寡婦不要，馬家駿說：“你就收下吧，我這是給孩子的。我知道這幾年你也給孩子積攢了一些，但也僅僅是剛夠。你不要嫌少，這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槎Y要辦得熱鬧一些，不要冷落了孩子。不僅要讓孩子高興，還要讓親家滿意。這也是你做母親、做婆婆面子上的事，不可馬虎。另外，我還有一個想法，就是等冬生結(jié)婚后，我想讓冬生跟我學(xué)鹵肉，跟上我賣咸肉，不知他愿意呀不愿意？”

白寡婦忙說：“愿意，愿意，哪能不愿意呢？冬生到現(xiàn)在也沒有個正經(jīng)工作，三日打魚，兩日曬網(wǎng)的，他早就思謀著想學(xué)一門手藝哩！烙白饦的活，他已經(jīng)掌握了，你要是再把鹵咸肉的方法教給他，那他以后的生活就沒問題了……”說到這里，白寡婦感動的淚水竟控制不住地流出來。馬家駿見狀，忙從褲兜里掏出一塊新手帕遞過去（這塊手帕是他剛從百貨公司買的）。白寡婦窘迫地接過來，也不知道為啥，淚水越發(fā)流得多了。她邊擦淚水邊紅著臉說：“你看我，越老越?jīng)]出息了。”

“不老，不老。你可一點(diǎn)都不老。你哭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的！”馬家駿憐惜地對她說。

一年以后，白翠娥竟懷孕了。這讓馬家駿大為興奮。

臨產(chǎn)的時候，馬家駿沒有請接生婆接生，而是把白翠娥送到旗醫(yī)院婦產(chǎn)科接的生，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這事兒轟動了整個小城，都說馬家駿有本事，好福氣，近六十歲的人還能讓女人生娃，真行！

馬家駿很高興。他覺得自己已無憾事了。哪一天他一蹬腿兒，祖上留下的基業(yè)，鹵肉的技術(shù)、木輪車、大刀片，還有自己創(chuàng)立的“蛤蟆含蛋”，有人繼承了。

（責(zé)任編輯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