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凈與不潔

侯丹潔

摘 要：改革開放以來的打工詩歌，在展現(xiàn)當(dāng)代打工者的生存困境和精神苦痛的同時，更從“不潔”與“潔凈”兩個相互矛盾的角度切入對打工詩人自身建設(shè)并生存的城市進行了深刻的思考。本文從“不潔”與“潔凈”的概念與書寫入手，進一步分析作為底層寫作的打工詩歌的現(xiàn)實意義。

關(guān)鍵詞：打工詩歌 城市書寫 潔凈 不潔 現(xiàn)實意義

“打工者”是改革開放帶來的重要的時代語匯。這個從農(nóng)村進城務(wù)工的群體是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shè)的主力軍，卻同時是身處城市底層的弱勢群體。作為“底層”，打工者是城市中幾近失語的人群，但他們也在試圖找回自己的話語權(quán)。作為一種完全根據(jù)自身的生活經(jīng)驗而寫作的“底層自身的文學(xué)”，打工詩歌生動鮮明地展現(xiàn)了當(dāng)代打工者的生存困境和精神苦痛。根據(jù)施瑞婷對《2008中國打工詩歌精選》和《2011中國打工詩歌精選》進行的符號學(xué)分析研究，在152個表達情感體驗的詞類中，有83類為負面體驗；負面體驗在總詞頻5147次中占比為55.49%。這其中，“痛”“怕”“失語”等自身體驗詞類的出現(xiàn)頻率極高，較多的研究者都關(guān)注了這一現(xiàn)象。但打工詩歌的創(chuàng)作從不拘泥于打工者命運的展現(xiàn)，許多打工詩人將創(chuàng)作目光投向了他們建設(shè)并生存的這座城市，“不潔的城市”與“潔凈的城市”這矛盾的兩種書寫中蘊含著他們對于城市體驗的深層思考。

一、不潔的城市

伴隨著打工詩人筆下較多的負面生命體驗，一座藏污納垢的城市展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

（1）不潔的生存環(huán)境 打工詩人首先勾勒的是他們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一條污水溝上建滿了密密麻麻的棚屋/這些用廢棄物品搭建的吊腳樓/像城市四處張貼的小廣告，或醒目的補丁?！保ㄔS強《1997年深圳：棚屋房客，生存壓倒一切》）他們生活在城市邊緣，周圍是垃圾堆、臭水溝，幾十個人把自己“壓縮”在一個小“火柴盒”里，這里沒有私密空間，沒有活動自由。而與這相對的是城市里的高樓大廈與霓虹燈光，這是他們的勞動所帶來的繁華，卻又是他們所享受不到的一切。而為了生存本身，他們?nèi)淌苤粷嵉沫h(huán)境和生活，將自己“壓縮”在“黑黑的盒子”里，甚至“急得拉尿在褲子里”（鄭小瓊《女工之曾國香》）?；蛟S他們自己已成為了“不潔”的一部分。

（2）不潔與死亡 不僅如此，打工詩人還開始從死亡的角度討論城市的“不潔”。他們的作品中充滿了一系列與死亡相關(guān)的意象：疾病，跳樓，血，殘疾……在他們筆下有“猛烈咳嗽……一股腐爛的鐵銹味/在她孱弱的胸口涌動”（鄭小瓊《女工記·女工之董衛(wèi)平》）的病重女工，有“把自己飄成一根羽毛”的跳樓工人（楊焱《在八樓向下》），有“一年接近四萬根斷指”的血腥。

在殘酷的打工生活中，打工者的命運總是指向死亡。他們回不去故鄉(xiāng)卻又不被這個城市所包容，他們只是一群“站著吃飯的機器”（許強《1991年深圳：站著吃飯的機器》）。少數(shù)打工者承受不了這骯臟的重壓，便選擇“從八樓飄下”，但就像許立志在《在秋天的傍晚》中所寫，就算死去，他還不是“一個人”。而更多的打工者選擇了忍耐：有的人“無聲地/承受異味/加班”（鄭小瓊《女工之董衛(wèi)平》），深受化學(xué)品毒害；有的人咳嗽、發(fā)燒，卻任勞任怨地將“地王大廈碼到了69層/383米高”（郭金牛《在外省干活》）；有的人“少了兩根指頭卻仍要上班”（楊焱《老鄉(xiāng)》），還感謝老板的賠償能讓他們回鄉(xiāng)蓋上房子、養(yǎng)育子女。他們因為疾病和殘疾走向死亡，卻更是因為無奈與麻木走向死亡。他們用忍耐助長了城市的“不潔”，沒有反抗，上層碾壓底層，老板碾壓勞工，是那樣的肆無忌憚。

（3）人的不潔性 打工詩人的目光向內(nèi)延伸至人性中無法根除的“不潔性”，這尤其體現(xiàn)在底層之間的相互傾軋。在鄭小瓊的《涼山童工》中，一個本就是弱者的童工對另一個比她更為弱小的童工并無同情，而充滿鄙視，赤裸裸地說出“她比我還小/夜里要陪男人睡覺”的誅心之語，就如同生活在舊社會底層的阿Q對小尼姑的欺侮一樣。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無法改變?nèi)斯亲永锏膰裥?，這樣的“不潔”就深深扎根在社會的底層。他們依然是一個個阿Q，他們逆來順受，他們“跪著討薪”，他們“沒有悲傷，沒有喜悅”“面無表情”，因為“又不能改變什么/還讓人頭疼”（鄭小瓊《女工之延容》），作者對此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對于這樣的現(xiàn)實，所有人都無能為力。

在無望的煎熬中，有的女工住進了“沒有理發(fā)工具的發(fā)廊”（鄭小瓊《女工之阿艷》），靠出賣肉體而生活；有的“從員工到廠長助理/到年過半百的廠長床上”（鄭小瓊《女工之海蘭》）。在無數(shù)女工的世界里，年輕的肉體成為了她們想要進入這大千世界的唯一資本，一切都為了利益，一切都可以交換，赤裸裸的金錢法則與商業(yè)邏輯使她們最終墮落。在對于死亡“不潔”的敘事之后，打工詩人用這些文字向我們揭示了金錢與肉體的“不潔”，更進一步說，他們也揭示出了打工者身上根深蒂固的“不潔性”——國民性。

（4）被不潔統(tǒng)治的城市 從外在到冰山之下，城市的所有，所有的城市，其實都是那樣的骯臟不潔，這在許立志的《這城市……》中達到了頂峰。同樣的廢水、廢氣排向的是所有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只要有人存在就會有相互的碾壓；“金錢殺戮道德權(quán)利活埋法律”，錢、權(quán)、色這些不潔的事物統(tǒng)治了城市，統(tǒng)治了城市里的所有人。難怪在詩人的眼中，這座現(xiàn)代城市中所發(fā)生的一切，與它在“文革”期間的遭際并沒有什么不同，“這城市虛歲是1980—2013/這城市實歲是1966—1976”。

二、潔凈的城市

在許多打工詩人塑造出“不潔的城市”時，在一些打工詩人筆下卻出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城市形象——潔凈的城市。這“潔凈”看似與“不潔”完全矛盾，沒有了污穢，沒有了疾病與死亡，沒有了一切的墮落，但卻不是一個假想的烏托邦，這樣的表達比直指城市的“不潔”更有深意。

（1）表面的潔凈 池沫樹在《這是一座無人知道的城市》里就構(gòu)建了一個“潔凈的城市”。這座城市的一切是“新”的，新修的高速、新的亭樓、新的廣場、新的車、新的人，過去的骯臟污垢似乎從外表上不再存在，而這個城市的人們也都在擁抱著希望與未來。但“新”的“潔凈”意味著過去的“不潔”。人們擺脫了異化的狀態(tài)重新為人，似乎是重新找回了自我，但這樣的躲避一切的“舊”卻反而讓人們感到了一絲不適應(yīng)，“讓孩子一時不知如何改口”。詩人更在詩歌的最后兩節(jié)將這一切表象無情地戳破：潔凈的表面之下，依然有人在相互碾壓，依然有人出賣一切去換取新利益，最終淪為新價值的奴隸。

（2）潔凈與危險 前文分析的詩歌中，環(huán)境的不潔被直接用語言所表述，而“疾病”“死亡”等“不潔的城市”的意象和打工者身上的“不潔性”則來自于評論者的人為歸納，詩人大多是將其作為一種個人生活的真實體驗來進行寫作的。但寂之水在詩歌《整潔的城市》中卻直接闡述了一對相反的概念——潔凈與不潔，并且將事物分類歸攏給了這兩個集合。

寂之水對于“潔凈”“不潔”概念的區(qū)分，與人類學(xué)者瑪麗·道格拉斯在《潔凈與危險》中提出的觀點極其相似：“不在其位之物為臟”，即一個事物在它的同類中是異常的、無序的，那么它便是不潔的，反之則是潔凈的。所以，在社會系統(tǒng)方面，違背社會規(guī)范和秩序的就是“不潔”；而對于人來說，身份缺失、沒有歸屬的邊緣人就是社會的異常人，異常的就是“不潔”的。所以對于“整潔的城市”，處于社會底層的外來工等就是這個城市的異類，是“不潔物”。而“不潔”意味著會出現(xiàn)社會秩序紊亂的“危險”，所以“整潔的城市”必須要剔除所有的“不潔物”，只留下整齊、規(guī)矩、一絲不茍。

但在詩歌的最后，作者卻形容清除污垢后“世界靜得可怕”。作者意識到了過度的追求“潔凈”反而出現(xiàn)問題，人們喪失個性，只有高度統(tǒng)一的意志，與那些被物化成機器的打工者沒有區(qū)別，成了與自然人相異的社會的“不潔物”。

“潔凈”與“不潔”是傳統(tǒng)悠長的文學(xué)主題，尤其是英美詩歌的傳統(tǒng)主題，在波德萊爾、艾略特等象征主義詩人的筆下更得到了極大的表現(xiàn)與發(fā)展；在中國文學(xué)中，它也是不可避免的重要話題，如郁達夫等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有涉及。而打工詩人通過自我的生命體驗和深刻的思考進行了對于“潔凈”與“不潔”的中國當(dāng)代書寫，描繪了現(xiàn)代化進程中綻放的朵朵“惡之花”，對人類發(fā)展的歷史進行了深刻的反思。正如陳勁松提出打工詩人的寫作是“為失語者發(fā)聲，讓無力者前行”，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要將已經(jīng)麻木在金錢法則社會中的打工者們喚醒，更是要讓沉溺在幸?；孟笾械娜藗冋J識到現(xiàn)代城市“潔凈”表面下的“不潔”，把握對“潔凈”追求的平衡，最終去建設(shè)出一個真正適合人類生存的城市、國度。

參考文獻：

[1] 許強，羅德遠，陳忠村.2008中國打工詩歌精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

[2] 許強，陳忠村.2011中國打工詩歌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

[3] 許強，陳忠村.2013中國打工詩歌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

[4] [英]瑪麗·道格拉斯.潔凈與危險[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