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楊慶祥
那遲到者必將領先——序朱濤詩集《半輪黃日》
北京 楊慶祥
朱濤在2014年到2015年短短一年時間里,幾乎以一種噴薄的狀態(tài)寫出了近一百首左右的詩歌。這些詩歌構(gòu)成了一個自足的存在體系,它以其鮮明的個人風格和形式美學補充了當代詩歌寫作的貧瘠。朱濤生于20世紀60年代,但他的詩歌,已經(jīng)不是一個代際的概念所能覆蓋,他的詩歌是直接面對整個當代。
朱濤 詩歌 《半輪黃日》
一
當代詩歌正日益放棄自身的準則。我們當然可以狡辯說,當代詩歌本身的準則就是沒有準則,并在一種當下性中不斷校正自己的準則。但這種狡辯不能掩蓋當代詩歌媚俗的事實,它正在走向巴丟所擔心的一種情況:當代詩歌變成了一種世界報告文學式的語言形式。技術傳播的便利導致了詩歌走向一種“繁榮”,更多的分行體被自動敲打出來,并在手指和電子屏幕的觸碰中獲得存在感。但這是虛假的。詩歌因此喪失了它更內(nèi)在化的質(zhì)地。詩歌成為事件,成為話語,成為療愈的小藥丸,中產(chǎn)階級在沙龍和客廳里面朗誦這些藍色藥片,卻把真正的心靈拋棄在了豪華廁所的抽水馬桶里。或者說,有一種新的閉合在虛假的開放中重新出現(xiàn)了,詩歌失去紙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心靈——孤獨倔強的個體對這個世界不屈不撓的對話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他思和自思。真正的詩人和真正的詩歌一定屬于那些不合時宜的人,那些遲到者和早退者,在喧囂的觥籌中,他突然抽身而出,又像一道閃電一樣劃開人群的鐵幕傷疤,在眾人陶醉的美酒佳肴中——我們時代的廉價詩歌完全與之等價——捧出一副白熱的心腸。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可以討論什么是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心靈形式和精神愿景。
第一次見到朱濤的時候,我差點把他歸入那些媚俗者的行列,他稍微凌亂的長頭發(fā)和發(fā)舊的牛仔褲讓人有一種亂入20世紀80年代的時空錯置感,那個時代的文藝青年虛構(gòu)了一種醉酒的詩歌狀態(tài),并毫無歷史感地將那些浮華的詞語海藻視作黃金時代的銘牌,然后在多年以后,假借改革的十里春風,企圖在今日繼續(xù)換取文化的硬通貨幣。所以當我房間的電話鈴聲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說想過來聊聊,我有一點稍微的錯愕。難道不應該是果戈理敲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房間,熱情擁抱這位癲癇病患者,感謝他寫出了一部偉大的作品嗎?事物在歷史中一再顛倒。而當我在福建永定的那個夜晚讀到朱濤的詩歌時,在剎那間震驚了。我甚至一度懷疑我們這個時代的遴選原則,怎么可以錯過這些真正的有創(chuàng)造力的詩歌!那個夜晚我沒有更多的語言,除了不停地驚嘆,窗外的土樓沉默無聲,而真正的詩歌,創(chuàng)造著沉默。朱濤并沒有自我雄辯的意愿或者欲望,他將一切埋葬進了他的詩歌。我甚至都回憶不起來我具體讀到了哪幾首詩歌,因為每一首詩歌都無法簡單地用文字復述或者轉(zhuǎn)述,它以一種直接性產(chǎn)生了震驚和錯覺,以至于我在深夜真以為自己再造了一個文學史上的偶然時刻:與一位真正的詩人和一些真正的詩歌相遇。
在隨后的幾天里,我再也沒有和朱濤交流詩歌,雖然在旅途中他總是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們習慣于一種更本質(zhì)化的交流方式,那些詞語的味道、芳香和節(jié)奏就圍繞在我們周圍。當我從旅途的疲憊中蘇醒,試圖尋找某些蛛絲馬跡時,我發(fā)現(xiàn)朱濤已經(jīng)狡猾地遁身而去。我在百度里面輸入朱濤并特意加上詩人來進行檢索時,發(fā)現(xiàn)了無數(shù)個朱濤和無數(shù)的文字,但是沒有找到那個作為真正通靈者的詩人朱濤。他果然是這個時代的“匿名者”。他在詞語的海洋中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潛藏起來,只是在一個風暴涌動的時刻,他才好奇地探出頭,將觸角伸向虛空,說:“翅膀飛走了,半個身子在掙扎?!?/p>
二
朱濤肯定有一個漫長的寫作前史。但我無意追問這種時間性的寫作發(fā)生學。我僅僅關注一個事實,就是從2014年到2015年,短短一年時間,朱濤幾乎以一種噴薄的狀態(tài)寫出了近100首左右的詩歌。這些詩歌構(gòu)成了一個自足的存在體系,它以其鮮明的個人風格和形式美學補充了當代詩歌寫作的貧瘠。朱濤生于20世紀60年代,但他的詩歌,已經(jīng)不是一個代際的概念所能覆蓋,他的詩歌直接面對整個當代。
這場詩歌的縱深之旅開始于死亡場景,在《失手打碎花瓶》中,他這么寫道:
紅玫瑰、白玫瑰、黃玫瑰終將染成壓箱的紫
玫瑰。與熟透的骨灰/結(jié)盟/護航天空
這首詩有一種詭異的凄美,玫瑰與骨灰相伴,半個身子在掙扎,同時又在天空結(jié)盟航行。在由低到高的空間層疊中,似乎能聽到一聲蒙克式的尖叫!當一個人試圖掙扎著逃離某一處境,但卻發(fā)現(xiàn)肉體已成骨灰。在塵埃的飄散中,精神的形式似乎得到自由的解放。這里面有一種強烈的撕裂感,并由此生出了朱濤詩歌中的緊張氣氛。在另外一首詩里,他直接描述了一場血案:
習慣從枝葉下手。一把刀/反復擦亮自己。這次/用力過猛。傷及了根部/下午的耳朵流血不止。燒黑了/被霧霾籠罩的天空。他喊痛/但喉嚨被猛虎扼住。阻攔他/眼中的寄生蟲/對他的最后施救//泊在血中。一把刀成就了/木偶夢想的使命//“一個木偶制造了血案”/次日,被更大的流言顛覆
這是木偶對自我的處刑?還是一個更大的存在對人類整體的處刑?這兩者之間的關系何在?無論如何,在具有恐怖場景的營造中,朱濤發(fā)現(xiàn)的是人類生存的荒謬,不僅是整體性存在的荒謬,而且是個人化存在的荒謬,那個多愁善感的哈姆萊特王子發(fā)現(xiàn)了人的美,而在朱濤的詩歌中,他在鏡中看到的不過是:
尸體喜歡的我們也喜歡/我重新長出牙齒//下午的禿鷲加入送葬的隊列/我被雨點的蝙蝠圍攻/很快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和鏡框里的笑
朱濤簡直就是坐在死亡的醉舟上,他像蘭波一樣在這條河流上漂流。這使得他的詩歌帶有強烈的存在主義的特點。在某種意義上,選擇何種方式與詩歌以及這個世界共處,構(gòu)成了朱濤寫作的全部哲學。
在一個短的寫作歷史中來考究這種哲學,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但是即使如此,我們依然發(fā)現(xiàn)了隱隱的痕跡。在2014年的詩歌中,朱濤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火焰”和“體內(nèi)的火焰”之類的詞語,這是一個充滿內(nèi)爆力的主體自我,他以一種緊張感奔波在自我和世界之間,并試圖在兩者之間架構(gòu)存在的橋梁。但是它顯然沒有找到更合適的時空,以至于他的自我不過是變成了一個存在的收納箱:“爐火正旺。樹木、蘋果、肥皂、管風琴、書、剃須刀、旗幟、眼鏡、手表、垃圾箱、燈盞、塑料花//加入到我體內(nèi)奔跑的火焰?!保ā赌銈冋嫒彳洝罚┑窃?015年,他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變化,那就是,這個自我似乎找到了一個觀察和站立的歷史位置,在這一年的幾首詩歌里面,出現(xiàn)了“廣場”,大量的景觀和人群開始在詩歌中聚集,這讓詩歌的密度急劇增加——當密度成為詩歌的度量衡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一種新的存在的洞開。比如《紐扣里的風暴眼》:
夏日悶熱/紐扣里的風暴眼擠出水滴//她說不要等我/在窗下/我已是冰雪情人//巨獸并未離去/扔在地上的麻袋/隨時收緊觸摸它皮膚的胳膊/像率性哭鬧的嬰兒/上足發(fā)條/攥住駛往未來靈車的玩具//田野上的沙/迎接蒼蠅的香熏檢閱/掘墓人不再起身/半夜?jié)矞缬撵`的質(zhì)問//當哼唱的時代敞開衣衫/我們同時看見了對方燒焦的胸毛/那轟然倒塌的蠟像
這首詩歌隱晦不明,語義閃爍,缺乏歷史經(jīng)驗的人完全不能確定它的意義的位置。這正是朱濤詩歌極其可貴的品質(zhì):在這一類詩歌里面,他將個人的痛感和歷史的痛感高度熔鑄在一起,在撬開詞語的縫隙的同時,我們看到的是歷史的颶風!朱濤試圖將這一風暴點化為詞語的亡靈。由此我們看到,在巨獸、槍聲、廣場、倒塌的蠟像和愛人的呢喃中,那個高度緊張的自我松弛下來——注意!他曾經(jīng)是多么高度的緊張和焦慮的存在。他現(xiàn)在找到了一種后置的視角,試圖真正打量這個存在著的世界,這個世界不僅存在于當下,同時也存在于過去和未來,這是一個真正有維度的歷史之物。對話的語調(diào)在這些詩歌中緩慢升起,不再是骨灰飄過天空這種帶有哥特色彩的感傷行程,而是螺旋式的、具有高度形式和對位特征的個人在穿越歷史之后重新回到歷史,并在現(xiàn)場觀察一切——同時包括那個一直躲在黑暗之中的自我。我想說的是,黑暗構(gòu)成了朱濤這整部詩歌的底色和特質(zhì),他因為醉心于死亡而醉心于黑暗。他歌頌黑暗,他向黑暗致敬,他甚至一度要和黑暗生活在一起。如《向黑暗致敬》:
角鐵瞬息獲取的平/被天才摧毀/用倒立的頭走路//天空結(jié)滿蟲眼的歌聲/燒擄它/要添加成捆過冬的旗幟//霜凍提前到來/黑暗黃蜂般的火藥/在冰河粗獷的白色骨頭里/盡情開花//灰燼溫暖/舞蹈的明日之星
但是,在這個對話的詩歌時刻,他不僅審判了大他者——那個噩夢一般存在的救世主,不斷再生和存在的救世主。他同時也審判了自我。他由此超越了黑暗——歷史的黑暗和自我的黑暗,并和詩歌一起新生了,雖然是以一種古老的方式:年輕的巫婆喜歡他!
三
最后讓我以朱濤的一首詩歌來結(jié)束我的這篇序言,《遲到者》:
廢紙般的時間/舉著冬天的碎骨頭/凝視/永不愈合的咒語// 蝴蝶斑的太陽還給你// 曾是熱情的夏天/ 舌頭敲醒鼓蕩的溪流/ 瓶中的鐘聲被釋放/ 孔雀藍的種子/ 一次次飛向深眼窩的天空// 仿佛不像自己的夏天/ 戴假發(fā)的夜徘徊不肯離去/ 似乎托住心臟才能阻止墓穴/ 把白日放出來/ 像遲到者驅(qū)逐站臺/ 挽救殘存的旅程// 謊言成為自己的污點證人/ 蝴蝶斑的太陽還給你//廢紙般的時間繩索一樣襲來/ 解開他們層層包裹的語言/ 須攜帶詞語的病毒/ 克服劊子手蒼白的手指/ 在一切盲目的車站/ ???/p>
紛繁復雜的意象填滿了時間和空間——詩歌中的時空和歷史中的時空。劊子手站在歷史和詞語的盡頭,他試圖絞殺一切,甚至包括太陽!但一種大克服出現(xiàn)了,即使帶著病毒戴著假發(fā),這個大克服的執(zhí)行者也試圖校正方向,挽救殘存的旅程。一首詩歌終結(jié)了,但旅程永遠在繼續(xù)?;蛘哒f,正是因為有了一首詩歌的存在,旅程才變得和人生一樣值得銘記并書寫。
朱濤,中國公民,20世紀60年代生,浙人而混跡于嶺南之野。一度為文青,曾裸泳于舟山之海濱,欲博詩名而不得,棄文從商,幾經(jīng)沉浮,有所蓄積。乙酉年秋,突魔癥附體,文思泉涌而落筆如風。自后一發(fā)而不可收,兩年而得詩百首。又乙未年秋,遇江左楊公,知其詩而終不知其人。斷語曰:
在真正的詩歌寫作中,那遲到者必將領先。是為序。
作 者: 楊慶祥,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首批客座研究員。出版著作《“重寫”的限度——重寫文學史的想象與實踐》《分裂的想象》《現(xiàn)場的角力》等。
編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