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常青
如果在平原上行走,
你要一再放慢速度,
要從遠方收回目光——
你可以說出平原的寬大,
卻無法描繪——
這樣散亂的草木、河灘、屋頂,
它們安靜的樣子像是做夢,
這些做夢的表情——
比夢境更好看。
我從不說出我擁有的,
就像廣闊的平原,
從不說出它的遠方在哪里。
我心里有春風,有種子,
我詩里有小青河,
我羞于向枕邊人開口,
說出這樣隱秘的歡欣,
因為平原上依然有著——
更多的美,更多的秘密。
這一刻我變得異常安靜,
夕陽下的平原,它多么空曠,
一只小小的蝴蝶,飛著,
它多么孤獨啊,
風吹來的暮晚,
那些倒伏的衰草,
當著我的面,互相交換哀愁,
我永遠不知道它們的秘密,
也從來沒有想過。
平原上的事物平凡、無奇,
平原上的事物龐雜、繁亂,
在這里,愛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還愛著,
依舊還在平原,形色匆忙,
舍不得離開這乏味的世界。
是的,一年一年過去了,
歲月無情,唯一的奇跡——
你還在這里堅持愛著。
平原變得越來越寬闊,
那是冬天將近,
那是平原恐懼于體內(nèi)的黑,
那是我想抒情,
而生活強迫我敘事,
如果雪還遲遲不來,
將沒有什么能使黑暗變白,
沒有什么辦法,
能使平原變得更加無垠。
萬物朝平原四處攢動,
小青河上又飛過了蒼鷺,
青煙升起,春風亂撞,
有人種樹,
另外一些人伐木,
一群人飲酒、嬉鬧,
另外一群人懷舊、作詩,
歲月流盡我們的汗水,
剩下的是生活的汁液。
野花使平原輕輕蕩漾,
一只鳥鳴叫,高音或低音,
表達出所有鳥的想法。
這一幕,南山的小白楊看見了,
松樹或柏樹看見了,
婀娜的柳樹在小青河右岸,
流水不出聲,也看見了
廣闊的華北平原沸騰著,
仿佛沒有盡頭的樣子。
平原逶迤,忽高忽低,
活在今生的人,無非也是這個樣子。
萬物明白——
烏云在胸腔里滾動,
一首詩能干什么,
一列火車在廣闊中飛奔,
今天消失了,明天會再來,
我把祖國搬到平原上,
從此不出門,哪里也不想去。
唯有黃花和
青草可以信賴(組詩)
阿 成
云水謠
身陷風雨。不知正被
風雨包裹。雷鳴有大動作
閃電有小心眼。這些都是你給我
安置的背景……
公共汽車像一只彩色的甲蟲
在盤山公路上行駛。坐在靠窗的位置
我用手抹去眼前的迷茫
有時是一根指頭,有時是一只手掌
有時是一面窗子的大小——
命運的雨霧與我作對
我劃一片,它涂一片
我掀一塊,它蓋一塊
大雨要隔斷窗外流逝的山水
和黃碧的春天……
人生的道路,在我不知情時
已成定局——
我坐的汽車掌控在別人的手里
東南西北都是方向
陽光或風雨在一念之間
此時,我在風雨的中心
你在我的中心……
黑云壓城。我知道另一個城市
也在經(jīng)歷風雨。帶著你的囑咐
在雨幕與云層之間,我必須
穿越風雨,抵達……
山水課
神秘的大師。周遭
充斥著巨大、細小的事物。
流水把曦光帶出了黑夜。
恰如峽谷中潮濕堅硬的石頭,
有時,如溪澗無人知曉的落花。
那微微張開的、吐著霧氣的大嘴
咀嚼、碾磨、消化著
粗糙而樸素的食物
——那撲面而來的光和色
然后,還原一個
比原來更妙的世界……
四月,在山谷中
我一遍一遍地溫習
你送給我的課徒稿
唯有黃花和青草可以信賴
……老屋坍塌了,它巨大的豁口
繞不開時光堅硬的牙齒
石墩散亂,磚瓦破碎,星星點點的新綠
覆蓋著幽深的泥土和暗中的冰雪
古樹裸露肉身,脫下舊年的皮囊
枯木萎地,真菌在縫隙中吐露艷麗的花朵
一節(jié)節(jié)矮下去的木頭、磚石和土墻
成為泥土中沒頂?shù)氖挛铩?/p>
“有人流的地方終歸荒涼?!?/p>
隨春天陷落的一座古村
頹墻已老,炊煙腐爛,去年的老者
消失于殘損的門庭
青山復青山,瓦頂復瓦頂
滾落的河谷之中,巨石發(fā)白,苔蘚瘋狂
溪水若一條虛無縹緲的游龍——
殘垣斷壁、古木磚石之上
是漫無邊際的野花和青草
——沉睡的依然沉睡,蘇醒的尚未蘇醒
寂靜的春天,唯有極度柔軟的事物
可以信賴……
烏 桕
每日傍晚,我總要圍著郊外的
一株老烏桕轉(zhuǎn)上一圈……
我知道,一株單獨的烏桕
不能稱為故鄉(xiāng)。
何況沒有桑,沒有榆。
一張圓圓的活口
被灰白的混凝土禁錮著
薄暮里,聽得見枝葉的喘息、吼叫
兀立的一株黑色的樹影
仿佛就是為了等待
一個人的造訪……
沒有翅膀,不能在樹上筑巢
鳥兒來了,又飛走了……
孤獨中,你用白色汁液
書寫四季——
春日里遲鈍的芽,像村子里
一個永不開口的啞巴;
夏日濃深,好比村姑長駐的青春;
秋葉靜美,但單薄易逝;
只有冬日的白骨啊,裂出你赤裸的心
一摞一摞,被月光洇濕
夜空下,比霜輕,比雪重
遷徙的鳥兒無聲飛過
霧失樓臺的夜晚,不能自已的我
用腳步,咔嚓咔嚓地
在你的樹下,一次次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