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樹 高憲平 李凱
宋代是中國古代帝國時期政治經濟發(fā)展前后階段的轉折時期,政治制度的轉變可謂翻天覆地,同時也是生活方式轉變的節(jié)點和文化發(fā)展中至關重要的時期。正如嚴復所說:“古人好讀前四史,亦以其文字耳,若研究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最宜究心。
中國所以成為今日現象者,為善為惡姑不具論,而為宋人之所造就,十八九可斷言也?!?/p>
北宋從建國之始就推行文治政策,加上完善的科舉選官制度,構建了十分理性的社會制度,形成了“唯有讀書高”的社會風氣,造就了強大的士大夫階層。一方面主導了宋朝的政治發(fā)展進程,同時,這個階層又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一時被稱為文化的旗手。
他們追求高雅的藝術趣味和精致的生活,使風雅成為一時之風氣。
宋人的生活精致而豐富,不論是文人雅士還是民間豪富,都有著特定的需求。文人用的文房用具在宋代走向了精微。而最能代表宋人文化趣味的,莫過于“四般閑事”。耐得翁《都城紀勝》“四司六局”條:“凡四司六局人只應慣熟,便省賓主一半力,故常諺曰: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訐(許)戾家。”閑,似是談論時間的寬裕,實則強調心境的優(yōu)裕。宋人所做的四般閑事既各有講究,又互相聯系。素手焚香,青煙裊裊繚繞之際,細品香茗,而觀古今妙手之丹青,四季更迭之花枝,自有一番清雅之氣。
宋時詩文之中多香、茶、畫、花之記,宋代文入畫中也時見諸般閑事之影。陸游語:“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苯栝e事而言“薄似紗”的“世味”。蘇軾云:“焚香引幽步,酌茗開靜筵?!苯柘?、茶而在寺中尋得“禪意”。詩畫之中的諸般閑事,托情寄意,更見性靈氣度。而閑事中的一件件道具玩物也得幽意風韻,成為宋人閑事意境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由此竟匯成一股清雅藝術的風流。這些在尋常生活中日日發(fā)生之事,在這時蛻變成了精微而繁復的典儀雅事,相關的器具則滲透了人們對閑適生活和風雅情趣的種種追求。宋人從這些本來屬于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中提煉出高雅的情趣,并且以此為后世奠定了風雅的基調。
追循雅趣——展陳布列與場景設置
為追循宋人生活之“閑適”,用具之“清雅”,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舉辦了這一名為“閑事與雅器”的展覽,展示香港“泰華古軒”珍藏的宋元器具。泰華古軒主人麥溥泰先生,20多年來致力于收藏海內外的宋元文物,其中以宋人所謂“四般閑事”之茶器為主線。但四事緊密相連,祭祀有茶酒并進的儀式,生活中的品茗則無香不幽,無花不雅,不同功用的器具共同構建出宋人優(yōu)雅閑適、清凈精致的生活情趣。因此,但凡收藏宋代器具,在收藏茶具的同時,必然兼及花香酒具。得益于麥溥泰先生優(yōu)雅的品好和精準的眼光,他所收藏的宋代文物數量之多、品質之精、品類之全令人嘆為觀止。更為難得的是,麥先生并不藏私,而愿與公眾共同分享宋代文物的精神。此次,他與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合作,從藏品中精選出280件(套),利用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的平臺展示、宣揚宋代的文化。正如麥先生所言:一人品茶得神、二人得味、三人得趣;更多人對酌,自可得樂。本展覽正是希望與觀眾一起,于思古之幽情當中體驗現世人生之樂趣。
本次展覽的器物時代上起唐代,下迄明代,以宋代(包括北宋、南宋和金代)為大宗。品類以瓷器為主,輔以金器、銀器、銅器、漆器、石器、瑪瑙等;又以茶、酒器為重,兼及花器、香器、文具(圖1)。展覽按照時代分為唐、五代,北宋(含遼代),金代,南宋,元、明5個時代單元,每個單元中又以窯口將瓷器劃分成組,進而力圖按器物的使用功能細分不同的器類(圖2),使觀眾可以從不同的層面深入了解宋元時期人們的文化生活、用器之道和器藝本身。從橫向上可觀比同一時代各窯口瓷器之風貌、異同、等差及不同門類藝術之借鑒;縱向上可察較各時代瓷器審美觀念之異同、工藝之發(fā)展與優(yōu)劣。在這一主體陳列系統(tǒng)之后,特別設計了煎茶具、點茶具、酒器、香具和花器5個專題情境展示,力圖根據當今的研究成果,再現當時這些“閑事”中所使用的“雅器”組合(圖3)。為了使展覽更具時代特點和生活氣息,在北廳設計了宋代文人的書室的復原場景,分為冬、夏兩室(圖4),希望觀眾更有身臨宋境之感。
時移世易——諸般雅具的時代變遷
晚唐五代時期是人們生活方式劇變的時期,高桌椅出現并漸次引人生活,給各種器具的生產帶來了革命性的變化。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使人們有余力追求閑適的生活。飲茶在民間的普及正是始于晚唐,茶飲一方面成為流行一時的禪宗必備之物,也成為街邊路人可以隨時取飲的大眾化的飲料,同時又開始在文人雅士和貴族中成為一種富于藝術性的活動。茶器中以成套的煎茶具為特點(圖5、圖6),酒具仍然以樽、勺為多,香爐則流行豆形的小爐。毋庸置疑,帶有儀式感的“四般閑事”萌芽于此時。
到了宋代,強大的士大夫階層逐漸形成。這些人不僅才高學富,而且追求高雅的藝術趣味和精致的生活,使風雅成為一時之風氣。器具的精工制作,素雅嫻靜的審美取向,蘊含創(chuàng)新于追摩古器的意境,在北宋時期漸成風尚。北宋后期達到繁盛的手工業(yè)品,無論平民所用的粗器,還是文人士紳追逐的雅器,都是宋元時期生產質量最精良,在審美上最優(yōu)雅的時期。身形修長的執(zhí)壺充滿清雋之意(圖7),以帶碗執(zhí)壺和臺盞為代表的酒具也體現著尋常的精致(圖8),簡單的小爐變得繁復而多樣,文人書桌上插有梅枝的花瓶傳來陣陣暗香(圖9)。不同窯口和材質的產品各自演繹著典雅之美,體現出無處不風流的宋人生活雅趣。
南宋時期南遷的文人士大夫們依然保持舊有的情趣,他們以往喜愛的定窯瓷器大量輸往南方。飲茶依然是文人士紳的雅好,繁榮生產的建窯(圖10)和吉州窯(圖11),將數以百萬計的黑釉茶盞供給社會,景德鎮(zhèn)生產的數量眾多的執(zhí)壺表明南宋時人們依然以點茶為主要的飲茶方式(圖12)。龍泉窯生產的形態(tài)各異、大小不同的香爐,喻示著品香更為普及,爐瓶三事的組合成為定制(圖13)。特別是南宋時期的花器,出現了引用日用器具轉用于插花的花瓶和追仿青銅禮器而生產的特種造型的花瓶并行的局面(圖14)?;ㄊ碌姆笔⑦€表現在茶酒花共用于祭祀的祭器體系。
元朝的民族歧視政策擊垮了宋代的士大夫階層,人們的生活不再嫻雅,統(tǒng)治階層喜好的是真金白銀的器皿(圖15),因而瓷器的制造出現了劇變。茶酒之具發(fā)生了較人的變化,靶盞、馬盂等新灑器成熟并廣泛使用,勸盞大量流行(圖16),成套的茶具變得十分少見。香爐卻大為流行,主要是帶有雙耳的三足鼎式爐,小者一手可握,大者形如大罐。高達二三尺的大花瓶也屢見不鮮。使我們看到了一組與前此十分不同的器物體系。
閑情逸致——宋元茶酒花香器具之組合
茶酒花香之器在宋元時期各有專用,出現了許多特定的器型,而且各種雅事所用的器具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茶酒飲用方式的變化,從造型、紋飾上和器物組合上都有變化,造就了宋元時期器物品種、形制的豐富多彩,也是宋代制瓷業(yè)繁榮興盛的一個重要體現。
茶的飲用方式在唐宋時期主要有煎茶和點茶兩種。煎茶的具體做法,是在風爐上用銚子或茶鐺煮水,待水微沸,將茶末投入水中煎煮攪動,然后斟入碗中飲用。由于煎茶、點茶的程序不同,茶的備置不同以及制作茶飲的重點不同,因此所用的茶具也有所不同。煎茶所用的器具,標志性用具是風爐、銚子(圖17),而點茶所常見的則是燎爐、湯瓶和茶筅等。
陸羽《茶經》卷中“四之器”中對煎茶的用具有詳細記載,共記錄25器,包括風爐(灰承)、筥、炭撾、火?、鍑、交床、夾、紙囊、碾(拂末)、羅合、則、水方、漉水囊、瓢、竹?、鹺簋(揭)、碗、熟盂、畚、札、滌方、滓方、巾、具列、都籃等。大體上進行劃分,有煮水用的風爐、銚子、鐺之屬;有碾茶末用的碾(圖18)、羅合等器;有水方、漉水囊、瓢等備水、儲水器物,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水指之屬;有各式執(zhí)壺(圖19)、急需等分茶器和碗、盞等飲茶之具;還有一些陳放、清潔之類的附屬用具,如巾、具列等。其使用器物種類繁復,金屬、陶瓷和其他材質的器物并用。
煎茶法為陸羽在《茶經》中所倡。因此,對宋人來說,煎茶是古風,其蘊含的古意特別為文人士大夫所重視。宋人有詩云:“巖邊啟茶鑰,溪畔滌茶器。小灶松火然,深鐺雪花沸。甌中盡余綠,物外有深意?!泵枥L的正是煎茶過程中的古雅意韻。從考古資料看到,在晚唐五代時期多有成組的煎茶具出土,與《茶經》所記大體相合,宋代就少見了。但在承襲唐制較多的遼代墓葬的壁畫中,煎茶場景還時有所見;定窯、耀州窯北宋時期的作品還有一些銚子、茶鐺、茶碾的實例,南宋時期在東南沿海地區(qū),特別是閩南地區(qū)還有相關器物出土,但只是區(qū)域性的飲茶方法了,代表了煎茶方式實際的發(fā)展使用狀況。
本次展覽中展出了一件晚唐時期相州窯白釉綠彩風爐,是非實用的模型器,爐帶有寶珠鈕的拱形蓋;爐圓唇敞口,口部有三個方撐,直壁,兩側各有一環(huán)形系,下部鏤空三組通風窗和壺門形填柴口;底座為臺形,粘連三枚支釘。淺棕灰胎,較粗疏。白釉上通體加綠彩,綠彩不勻,彩濃處呈深翠綠色,彩淺處呈黃白色,釉面布滿細碎開片,晶瑩光亮(圖20)。又有五代邢窯白釉擂缽,圓唇,口稍斂,淺腹斜曲,矮玉環(huán)形足。白胎略泛赭色,細膩堅致。白釉略泛青灰,勻凈光潤,施釉至足底,內壁無釉。內有規(guī)整而密集的放射性刻槽,用于將茶葉搗碾成末(圖21)。另有唐代鞏縣窯夾耳帶蓋急須一件,蓋頂有寶珠形鈕,曲拱形蓋面,邊部豎直,邊部帶有環(huán)形穿;壺圓唇、直領、鼓腹,下腹曲收,造型十分規(guī)整。施白釉,微泛青黃,周身布滿細碎開片,釉色光潤,施釉至足部。胎釉之間施有一層凝厚的白色化妝土(圖22)?!凹表殹敝?,最早見于北宋初的晁?撰《法藏碎金錄》所言:“吾老矣,自設常用疾力之法,譬如金鐵之器,可以速辦湯飲者,名曰急須子是也?!睂儆谝环N較為便攜的煮水器。
點茶法興起于晚唐,是兩宋時代最為流行的飲茶方式。具體的做法是先取茶末在茶盞中調膏,然后用滾水沖點。此法特別重視點湯的技巧,強調水流順通、水量適度、落水準確。點茶時,時人特別注重茶盞浮起的乳花。與煎茶多用于二三知己的小聚與清談不同,點茶多用于宴會,包括家宴,也包括多人的雅集。由點茶而引發(fā)的斗茶是兩宋茶事中的盛事,而斗茶所斗者,正是點茶注湯擊拂時在盞面產生的白沫,賦予美稱“乳花”或“浮乳”。作為時尚的點茶,高潮在于“點”,當然要諸美并具——茶品、水品、茶器、技巧,缺一不可,而目光所聚,是點的一刻。據記載,宋徽宗賜茶,曾親自注湯擊拂,使“浮花盈面”,也可見這位藝術家皇帝對點茶法的愛好和提倡。點茶之具與煎茶具的不同,一方面表現在煮水之具的不同,點茶用湯瓶,而不用銚子,馬廷鸞“磚爐石銚竹方床,何必銀瓶為瀉湯”“石銚”“銀瓶”對舉,前者指煎茶,后者謂點茶,是茶器不同,而烹茶之法迥異。湯瓶煎水,一般也不取風爐,而多用“燎爐”。燎爐有圓形,也有方形,前者多見于遼,后者多見于宋,因此宋人又稱之為“方爐”。再有就是“擊拂”所用的茶筅或茶匙,這是煎茶所沒有的器具。
另一方面,由點茶而生的茶器還有利于“注湯”的長流瓷執(zhí)壺。來徽宗《大觀茶論》對執(zhí)壺有特別的記載:“注湯害利,獨瓶之口嘴向已。嘴之口欲大而宛直,則注湯力緊而不散;嘴之未欲圓小而峻削,則用湯有節(jié)而不滴瀝。蓋湯力緊則發(fā)速有節(jié),不滴瀝,則茶面不破?!边@種身形修長的執(zhí)壺與托盞成為宋代最具代表性的茶具。展品中有北宋定窯白釉葫蘆形執(zhí)壺,器形較厚重,上部呈罐形,矮直領,上腹部有8道壓槽,成瓜棱腹;中部有柱狀短頸;下部溜肩,鼓愎下垂,最大徑在下部,隱圈足,足內有粘砂。八棱長曲流,片狀柄,做成皮帶狀,做出釘和袢等附件。白胎微泛灰,細密堅致,有明顯的修坯痕跡。白釉微泛灰青,積釉處呈青灰色,釉較光亮,施滿釉。底部有三道較粗的弦紋,頸部、柄上亦飾弦紋(圖23)。
另值得一提的是,點茶當中還特別注意飲茶用碗盞的品質。黑釉盞有利于“浮乳”的保持和留痕,白釉和青白釉的盞則利于觀察茶色。按照釋惠洪《無學點茶乞詩》所言:“盞深扣之看浮乳,點茶三昧須饒汝;鷓鴣斑中吸春露,……”的說法,宋人點茶并非僅尚黑釉盞,饒州的青白釉盞和汝窯的青釉盞都是點茶用盞的上品。各個窯口都做茶盞,但一定都是同類器具中的精品,以淡雅見長,茶盞的講究與點茶相始終。充滿清雋之意的點茶具,在不同的窯口和材質的產品中各自演繹著典雅之美。
此次展覽展出了大量北宋至金代耀州窯茶盞,其勻凈的造型與精美的裝飾令人贊嘆。如耀州窯印花嬰戲紋斗笠盞,圓唇侈口,腹壁斜直微曲,小而矮的圈足。棕褐色胎,細密堅致。青綠釉,釉薄處泛黃,積釉處泛青,瑩潤光亮,釉面布滿小氣泡,裹足刮釉,足底有粘砂。印花裝飾,內壁印四個持蓮童子,或仰或俯,憨態(tài)可掬,外壁刻一圈弦紋(圖24、25)。宋代特別流行由盞和盞托組成的托盞(圖26),盞托在這里成為茶器的代表性器具,如一套白釉鏤孔盞托,托圓唇斂口,深曲腹,寬沿微曲稍翹。六曲花口,對應花口處有壓槽。高圈足外撇。白胎,細膩堅致。白釉微泛青黃,勻凈光亮,芒口,沿下內側無釉,并有另一件托杯口部承托燒制的痕跡。沿面上部有粘砂、火刺,略似煤的落砂。另一件胎釉與上同,積釉處閃青。口部有釉,足底亦有釉。沿下內側有一圈無釉澀圈,可見支燒痕跡。表明盞托系相疊置燒造,一柱承燒不止兩件,最上一件口部有釉,最下一件底部無釉,此器應為最上部的一件。
至于宋人最為推崇的“建盞”,在本次展覽中亦有眾多精品。如展出的一件建窯鷓鴣斑盞,其口部精心飾有銀扣。曲口,深腹,腹壁斜直,小圈足,挖足很淺。棕褐色胎,粗而堅硬。黑釉光潤,內外壁飾有大小不等的圓形黃白色斑點,根據學者們的研究考證,這種紋飾即為文獻記載的“鷓鴣斑”紋(圖27)。傳世的建盞中有鷓鴣斑的數量較少,泰華古軒所藏此件建盞制作精美,保存完整,為建窯瓷器中的一件精品。
宋元時期,酒具在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既見證了可為市井酒肆清沽酣飲的恣意閑情,也成就了文人士林對月和風的書齋雅趣。類型齊備,材質多樣。按日用小百科《碎金》一書所記,其時酒具品目繁多,計有樽、榼、勸盞、勸盤、臺盞、散盞、注子、偏提、盂、杓、酒經、酒罌、馬盂、屈卮之屬,其中尤以梅瓶、玉壺春瓶、注子、各類盤盞、馬盂最為典型。其代表的成套瓶盞的精巧酒具組合,正與葉子奇《草木子》所記筵席排桌之規(guī)一致,所謂“置壺瓶、臺盞、馬盂于別桌,于兩楹之間”。
這些酒具大體可以分為三類,一為儲酒具,包括各類大罐、經瓶、梅瓶等。這類器物通常不甚精致。據研究,宋代臨安一地,年消費酒約百萬瓶,因此酒瓶不可能件件精美。不過,瓷質酒瓶也不乏精品,如楊萬里在《謝親戚寄黃雀》中描述的“瓷瓶淺染茱萸紫,心知親賓寄鄉(xiāng)味。印泥未開出饞水,印泥一開香撲鼻?!边@種釉色淺淡,可以映出茱萸之紫色的酒瓶,給人無限的遐想。
其二為分酒器,又可分為兩小類:一類為樽與勺,即大個廣口的尊、罐、缽等。將大瓶、罐中的酒傾入其中,以勺盛入各飲者的杯盞之中(圖28)。另一類以執(zhí)壺或玉壺春瓶作為分酒之具,與今天的分酒方法略同。在蒸餾酒出現的元代以前,酒在飲用之前,常需要加溫、保溫,因此帶溫碗的酒注流行一時。如此次展出的一件北宋耀州窯青釉刻花帶碗執(zhí)壺,圓唇,長直頸,下部漸寬,圓肩,瓜棱形長鼓腹,矮圈足,片狀柄,長流,近口部曲折。淺灰眙,細密堅致。青綠釉泛灰,瑩潤光潔,裹足刮釉。頸部有上下兩組雙弦紋,下為刻花二三角形仰蓮一周,肩部及腹部刻折枝花卉紋,配合瓜棱腹,每瓣一枝,底部刻寶裝仰蓮瓣邊飾一周。溫碗造型為圓唇,直口,深刻出的八瓣花口,腹部用壓槽做成八瓣花式腹,上腹直壁稍內傾,下腹圓折內收,喇叭形高圈足,底部外卷。胎釉同執(zhí)壺??袒ㄑb飾,口沿下飾兩道隨形的拱形弦紋,下刻花折枝牡丹紋,配合瓜棱腹,每瓣一枝,底部刻寶裝仰蓮瓣邊飾一周。足墻有三個壺門形開光裝飾(圖29)。
第三類為飲酒器,包括《碎金》所說的勸盞、勸盤、臺盞、散盞,以及馬盂、屈卮之屬。宋人的雅,包含著個性化的追求,因此酒盞、酒臺造型既眾,品類繁多,又極富裝飾,覆蓋了各種材質和制瓷窯口(圖30),豐富程度在各種日用器具中獨占鰲頭。本次展覽中也展出了大量來自不同時段不同地區(qū)的飲酒具。如北宋的一套定窯白釉刻花臺盞,酒臺刻寶裝蓮瓣,沿邊為六曲花邊,足有鏤空裝飾4組;杯為六瓣花形口,腹部用壓槽做出花式腹,白胎細膩堅致,白釉輕薄而瑩亮(圖31)。又如元代卵白釉的一套勸盞,勸盞為五瓣壺門形菱口,白胎細膩堅致,青白釉泛青而略失透;勸鼎平折沿上翹,六瓣壺門形菱口,露胎處布滿火石紅,并采用印花裝飾,內壁印蓮瓣紋,瓣內有“福如海,壽如山”六字;杯在壺門的肩部,用瀝粉法做出凸棱,兩者相得益彰(圖16)。
此外,瓶壺盤盞既是清沽小酌的日用品,也在禮制儀軌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隨侍分持玉壺春瓶與勸盞并盤,傾酒滿盞,跪而獻進,正是陳元靚《事林廣記》中蒙元“把官員盞”條所記常行之禮。而酒具與茶具的組合,則是宋元祭祀場合奉茶進酒儀制的縮影,代表了宋元時期墓葬裝飾成隨葬品十分流行的一種搭配模式——茶酒之祭。作為模擬生前奉養(yǎng)或代表墓主喜好使用的生器,斟酒點茶之具代表了這一時期怡心適用、品味日常的精致生活美學。作為宋元社會自上而下禮制建設和文化振興訴求的表征,既見證了市井生活的繁華精致,也參與了典雅士風的品味經營。
酒具隨時代的不同變化也很快。晚唐以前的分酒器基本都是樽勺與榼,酒杯則并無專屬。臺盞的出現大約在五代到北宋初期。約在北宋中后期開始流行長流的酒注。為了加熱和保溫,大多帶有溫碗,同時出現的還有玉壺春瓶,從許多墓葬壁畫中可見其用于奉酒的場景。所以在金代和元代,玉壺春瓶成為北方地區(qū)最流行的分酒具。本次展覽展出的金元時期霍州窯白釉玉壺春瓶,喇叭形口,長束頸,垂腹,圈足稍外撇。器身可見明顯的修坯痕。淺灰色胎,細密堅致。白釉微泛灰,光亮,施釉至足,施化妝土至下腹部。金代茶酒之具的發(fā)展與北宋一脈相承,但梅瓶從圓肩變成了聳肩,執(zhí)壺從渾圓變成了高瘦而曲線多變,頸部較強烈的內曲,都體現了相對強硬的曲線。酒具在元代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靶盞、馬盂等新酒器成熟并廣泛使用,勸盞大量流行,這種情況一直流行到明代。本次展覽亦根據文獻記載和墓葬出土器物、古代圖像材料等,專門設立展位將歷代不同功能的酒具組合在一起,試圖還原古人把酒言歡時的一幕幕場景。
瓶花之制的生發(fā),可上溯至魏晉時期的佛事供奉。至宋元階段,無論是花瓶樣態(tài)的豐富,使用人群的廣泛,還是社會功能的多樣,都開前所未有之盛景。其型式的多樣既承載了嫻雅、安逸的生活旨趣,又體現了宋人追摹古意、再現禮樂的文化復古與創(chuàng)新的訴求。
宋人追求精致的生活,不同的香用不同顏色的爐,不同場合、節(jié)令的花,也需不同形制、質地、釉色。紋樣的瓶來插。這些成就了宋代花瓶制造豐富多彩的局面。其中瓷瓶多由晉唐宗教、日用壺罌襲用而來,計有高矮兩式梅瓶、膽瓶與長頸花瓶之式,代表了其時怡心適用、品味日常的生活美學,這類來自其他日用器具的瓷瓶是北宋時期花瓶的主要瓶式,許多花瓶孕育或脫胎于其他的日用器具之中,或相同的器型與其他功用交織使用,因而無論是文人士大夫,還是市井庶民的雅好與珍賞,都在各類花具中得到體現。而這種精致的生活追求,在各地窯場各擅其長的瓷器生產中得到最為充分的展現。例如本次展出的一件定窯五代至宋初的“新官”款盤口瓶,碗形大盤口,圓肩長腹。白胎稍泛灰,細密堅致。白釉微泛青,光潔潤亮,裹足刮釉。底心劃刻“新官”二字。代表了當時定窯生產的最高水平(圖32)。又如展出的磁州窯黑剔花纏枝花卉紋矮梅瓶,盤口近平,圓唇,小口,直頸微束,圓肩,腹較直,稍內收,隱圈足?;液痔ィ瑘灾?。白釉泛青灰,光潔溫潤,施滿釉。白釉黑剔花裝飾,頸下為寫實的覆蓮瓣邊飾,器身飾纏枝草葉紋,底部為仰蓮瓣邊飾。
而銅瓶與瓷器中仿古代銅、玉器具式樣的瓶,以及部分其他材質的花瓶多追仿三代、秦漢尊彝古器,可視為宋以來禮制循古與文化復興的另一支流。在宋代特有的由當時的文人士大夫開創(chuàng)和推動的寓創(chuàng)新于仿古的文化運動和審美追求中,從直接借用古老的三代和秦漢青銅和玉質禮器用于插花,這當中充滿了士人對古代禮器的推崇和欣賞。這種仿古類的花瓶在南宋時期盛行,既有銅質的小瓶,瓷器中也不乏來自古代銅玉器的琮式瓶(圖14)、貫耳瓶、帶鋪首的雙環(huán)耳瓶和花觚,乃至適合栽種花卉的花盆和花缽之屬,花瓶的形制完全服務于人們對賞花情境的需求。
這些樣制復雜的宋元花瓶既體現了民間活潑的生活美學,也流露出士風的典雅品味,體現出廣泛的社會接受度。使用組合上,常?;ㄏ阒虏⑻?、瓶爐之具共存,并沿著上述兩條文化軌跡并行發(fā)展,形成了相對固定的組合形態(tài):花瓶成對,是為神祗、祖先尊像前的香供祭奉,一爐二瓶的“三供”即屬此類;明代以后又發(fā)展成“五供”?;ㄆ开氷?,多躋身文人書齋蹴香插花的清玩雅趣,既與香爐、香盒、匙瓶構成“爐瓶三事”的陳設組合(圖13),更與硯滴、筆山、畫軸等文玩用品伴出,共同營造出充滿了文士之風的裝飾空間,生動詮釋著宋人的精致和文人書室的風雅。元明時期花事的繁盛還表現在茶酒花共用于祭祀的祭器體系。
中國香文化始于春秋戰(zhàn)國的貴族熏香,經漢魏隋唐的焚香,發(fā)展到宋元明清的品香。此演變過程也影響到香材的變化。香材在漢魏由蕙草轉化為沉檀,同時也影響到爐具的變化。唐代因佛教的盛行,流行于中亞與印度的焚香法也隨之傳人中國。唐代開始出現類似高足杯的爐具,材質有白瓷、青瓷和釉陶等,大多帶有裝飾,晚唐至北宋前期最為流行。還有金銀銅瓷質的各種香盒,形制多樣,紋飾豐富。到了宋代,品香成為文人和士紳們清雅閑適生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與品茶、插花相映成趣,香爐的式樣也更加豐富,數量眾多,幾乎所有的窯場都有生產,且都是各窯精致的產品,足見北宋時期香事之盛之雅。大型香爐在北宋以前多為金屬器,金元以降開始大量出現陶瓷質的大香爐,而且以造型不同的鼎式為主(圖33)。
小香爐與書室布置相關,主要用于品鑒沉檀之香,最與宋人的雅好相關,一爐沉香成為宋人書桌上必備之具。這類小香爐造型豐富,北宋時流行高足杯式的爐型與筒形爐,金代、南宋時大量出現三足鼎、鬲式的爐,元代則大量出現口徑在9厘米左右、帶雙耳的三足爐。明清爐縣則繼承宋元,無太大變化。這種用于品鑒沉香的小爐在精研制作香材之外派生出成套的香具,包括香爐、帶有香箸和香鏟的箸瓶(圖34)及數量不等的香盒,構成了品香必備的所謂“爐瓶三事”,還有隔香用的銀葉或云母片。正如楊萬里在《燒香七言》中所描述的極縣技巧的品香場景:“琢瓷作鼎碧于水,削銀為葉輕如紙。不文不武火力勻,閉合下簾風不起。詩人自炷古龍涎,但令有香不見煙?!北敬握褂[也試圖通過一件件香具,還原當時文人精致清雅的品香過程。如展出的一件北宋鈞窯鼎式爐,其下承3個“S”形小足。胎為灰褐色,細密堅致。鈞釉泛白,口部有一塊紫紅色斑,青紅交相輝映,如春水江花,美不勝收(圖35)。
展覽是一時一地之景,文物作為歷史的遺痕和藝術作品,是獨一無二的。然而在本雅明所謂的“機械復制時代”,這些文物的精神和影響卻能夠得到便利的傳統(tǒng)。承載了中國古代的文化與精神,蘊含著宋代的風雅與精致,這些獨一無二的文物的影響和精神應該得到便利的傳播,與廣大民眾共享。
責編 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