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慧
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 Jr.)教授是當代西方漢學界最具影響力的學者之一,也是北美漢學家中唐代小說與史傳文學研究的領軍人物。其代表作《傳記與小說——唐代文學比較論集》、英譯《史記》(已出版五卷)、《美國學者論唐代文學》等,不僅奠定了他在西方漢學界的地位,也引起了中國文史研究者的廣泛關注。相較于普遍較重視文學背景研究的中國學者,倪教授同其他的海外漢學家一樣,更加擅長運用西方理論對文本本身進行細致解讀。且較為難得的是,倪教授在運用西方理論的同時,也沒有忽視中國傳統(tǒng)的文史研究法,并且將二者進行了很好的結合,在唐代傳記與小說研究領域取得了許多優(yōu)秀的成果,同時也將這種兼容中西的方法沿用到了他的唐代詩歌研究中。這一點在倪教授近期的《過去與現(xiàn)在:對杜甫詩歌的個人解讀》(原文為倪教授2013年4月19日在英國倫敦SOAS所做的演講“Past and Present: A Personal Reading of Du Fu”,中文版由蔡亞平翻譯,見《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2期)一文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這篇文章中,倪教授將西方接受美學、閱讀現(xiàn)象學、讀者反應理論、互文文本理論與中國傳統(tǒng)的文獻考據(jù)法相結合,對杜甫“現(xiàn)在的讀者”與“過去的讀者”的閱讀接受情況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梳理,并且以“馬”這一意象作為切入點,通過典故考索與文本分析,對《江漢》等數(shù)首與“馬”相關的杜詩進行了深入解讀。整體而言,全文的研究視角與理論框架較為新穎,“第二重意義”“精神文庫”等概念的提出頗具啟發(fā)性,而中西結合的研究方法,也使整篇文章較好地避免了海外漢學家在運用西方理論研究中國古典詩歌時常見的膠柱鼓瑟、削足適履等缺點。然而細讀全文,其中似仍然存在著對文獻疏于考辨、邏輯論證不夠嚴密等不足之處,尚有進一步商榷的必要。在此,筆者不揣淺陋,擬針對文中個別問題做出一些檢討與回應。
首先,在文章的第二部分“杜甫過去的讀者”一節(jié)中,倪教授引用車淑珊(Susan Cherniack)的觀點,稱黃庭堅對“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處”的感受“似乎部分受到宋人對前代作品記憶的衰退的影響,這種衰退是11世紀印刷業(yè)迅速發(fā)展造成的結果”。按車淑珊這一觀點見于其《中國宋代書籍文化與文本傳播》〔“Book Culture and Textual Transmission in Sung China”,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1994(54)〕一文,相關內容(原文第48—51頁)大意為:由于宋代印刷術的進步,書籍變得更加易得,人們不再需要像此前一樣主要依靠記誦和謄抄來獲取書籍。而這使得宋人讀書不再如前人那樣細致認真,并且對記誦前代典籍這一優(yōu)良的閱讀傳統(tǒng)產生了消極影響。文中,車淑珊還引用了一段朱熹的言論以為佐證:
今人所以讀書茍簡者,緣書皆有印本多了。如古人皆用竹簡,除非大段有力底人方做得。若一介之士,如何置?……蓋古人無本,除非首尾熟背得方得。至于講誦者,也是都背得。然后從師受學。如東坡作《李氏山房藏書記》,那時書猶自難得。晁以道嘗欲得《公》、《谷》傳,遍求無之,后得一本,方傳寫得。今人連寫也自厭煩了,所以讀書茍簡。(《朱子語類》卷十)
車淑珊的推論雖然不能說毫無道理,但實際上并不完全符合歷史事實。按朱熹這一段話原是針對當時學者貪多廣閱的弊病而發(fā),語氣中帶有十分明顯的主觀上的不滿與嘲諷意味。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確乎存在的不良學術風氣,但援此作為“宋人由于書籍易得而不再愿意記誦前代作品”的證據(jù),顯然并不十分合適。首先,宋代印刷術的進步的確促使了刻本的大量出現(xiàn),再加上統(tǒng)治者對文化事業(yè)的重視,使得宋代書籍的數(shù)量明顯多于前代,并且更為易得。然而在刻本流行的同時,謄抄這一簡便易行且成本低廉的書籍獲取方式實際上在宋代依然存在,而且一直到明清時期,傳抄謄寫依然是書籍流通的最主要方式之一。其次,強調學問和功力是整個宋代的學術風氣,雖然確實存在一些學者因讀書貪多求廣以致博而不精的現(xiàn)象,但記誦前代經典這一良好的閱讀習慣在宋代并未斷絕。翻檢《宋史》,有關宋人博聞強記的例證俯拾即是:
(郎簡)幼孤貧,借書錄之,多至成誦。(《郎簡傳》)
(黃庭堅)幼警悟,讀書數(shù)過輒成誦。舅李常過其家,取架上書問之,無不通,常驚,以為一日千里。(《黃庭堅傳》)
(陳摶)及長,讀經史百家之言,一見成誦,悉無遺忘,頗以詩名。(《陳摶傳》)
凡此種種,不遑備舉。可見對于宋人來說,記誦前代經典作品的閱讀習慣并沒有衰退。至于足以代表有宋一代文學最高成就的蘇軾、黃庭堅、陸游等人,更是無不以學富五車、博聞強記而著名。而宋詩“學問化”的發(fā)展傾向,也正是在宋人對前代典籍熟知牢記的基礎之上形成的。因此,車淑珊的觀點并不完全符合宋代史實,更不足以證明“宋人對前代作品記憶的衰退”。倪教授對此未予詳細考辨便加以引用,并在其基礎上做進一步的推導論證,以誤證誤,或有失于嚴謹。
其次,在論述以黃庭堅為代表的宋人對杜詩及杜甫“精神文庫”的接受情況時,倪教授稱唐代詩人“致力于記憶留傳至初唐約4000首詩歌(約3300首六朝作品、《詩經》300首以及數(shù)百首古詩和楚辭)中的優(yōu)秀作品”,并由此創(chuàng)建出了“一個與同代人共有的精神文庫”。然而到了宋代,由于唐人作品的總數(shù)過于龐大,“現(xiàn)存杜詩有1400余首,加上李白的1100余首與白居易的3100余首詩歌,三位詩人的作品數(shù)目就已超過唐前所有詩歌的總和”,因此“宋代文人和今天的讀者相似,已不可能再像他們的唐代前輩那樣記住所有存詩。7、8世紀詩人的共有性精神文庫在11世紀變?yōu)檫x擇性精神文庫”。黃庭堅作為一名宋代杜詩讀者,“不可能在內心重建杜甫以及杜甫同代人在8世紀所擁有的獨特的精神文庫。因而,宋代文人的閱讀是選擇性的”。這一段論述實際上在史實與邏輯兩個層面都存在問題。首先,從史實的層面來說,按清人丁福保所輯《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的統(tǒng)計,留傳至清代的先唐詩歌作品已有近萬首,這其中還不包括漢代以前的部分。由唐初至丁福保所在的清末,歷經一千二百余年的時代變遷,尚有近萬首詩歌歷經劫難保存了下來,那么在去漢魏六朝未遠的唐代,存詩數(shù)目必定遠不止此。不知倪教授“留傳至初唐約4000首詩歌(約3300首六朝作品、《詩經》300首以及數(shù)百首古詩和楚辭)”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從何得來。至于說“現(xiàn)存杜詩有1400余首,加上李白的1100余首與白居易的3100余首詩歌,三位詩人的作品數(shù)目就已超過唐前所有詩歌的總和”一句,更是無從說起。且不論倪教授所用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是“現(xiàn)存”的而非“當時”的,不足以代表三人的實際創(chuàng)作數(shù)量,即便將李、杜、白已經亡佚的全部詩歌都加進來,三位詩人的作品總數(shù)也絕不至于“超過唐前所有詩歌的總和”。其次,從邏輯的層面來講,倪教授先稱唐代詩人“致力于記憶留傳至初唐約4000首詩歌中的優(yōu)秀作品”,也就是說,唐人的“精神文庫”并不包括那些不夠優(yōu)秀的前代詩歌遺產,他們的閱讀同宋人一樣也是選擇性的。而這顯然與后文所述的唐代詩人可以“記住所有存詩”自相矛盾。而即便唐人真的記住了前代的全部存詩,按倪教授的觀點,唐代詩人的“精神文庫”本由這留傳下來的“4000首詩歌”構建而成,那么,無論唐人的詩歌總量是否已經龐大到使宋人“不可能再像他們的唐代前輩那樣記住所有存詩”,都不會妨礙宋人“在內心重建杜甫以及杜甫同代人在8世紀所擁有的獨特的精神文庫”——他們只要記住那些“留傳至初唐的約4000首詩歌”就可以了。因此,無論從史實還是邏輯的角度來看,倪教授的這一段論述都存在十分嚴重的漏洞,其論點并不能成立。
此外,在文章第四部分“《江漢》中的老馬”一節(jié)中,倪教授先是引用了大段宇文所安對《江漢》一詩的解讀作為立論基礎,尤其強調了其對結尾“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一聯(lián)的分析:“這是個奇特的自我象征世界,在老馬的形象中達到頂峰,老馬如同年邁的官員,在臨終歲月應當被照顧而不是被放任至無休止地漫游?!薄霸诖嗽娙艘彩且黄ダ像R,他流離失所、獨一無二,他的境遇不適宜于普通老馬,與它們不同,他必須跋涉長途。”繼而以此為前提,引出了自己的觀點,對宇文所安的論述進行修正:“宇文所安或已意識到最末聯(lián)關于老馬的暗喻是一個典故,但對此他沒有明確指出。然而在筆者看來,這個典故不僅關系到最末聯(lián)而且關聯(lián)全詩。詩中‘老馬正是朱熹(1230—1300)所謂‘縫罅處,全詩通過它‘脈絡自開。它也是本詩‘第二重意義的關鍵。”并指出杜甫所用典故出自《韓非子·說林》:
管仲、隰朋從于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蹦朔爬像R而隨之,遂得道。
按倪教授頗費周折所提出的這一觀點,實則并不能算是創(chuàng)新之見。關于《江漢》中“老馬”一詞的用典,在各類杜詩注本中早有論及。如仇兆鰲《杜詩詳注》“老馬之智可用,出《韓非子》”、顧宸《杜律注解》“蓋即管仲之事而翻案用之”等。而宇文所安對《江漢》一詩末聯(lián)有失偏頗的解釋,南京大學的莫礪鋒先生也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曾予以指出:“宇文對‘老馬的理解可能源于《韓詩外傳》卷八田子方同情被棄老馬的故事,但我認為這是用《韓非子·說林》上‘老馬識途之典,正如仇注卷二三引周甸之言:‘不必取長途,取其智而不取其力。這種理解才與‘落日心猶壯句相合,而宇文的讀法顯然與全詩旨意捍格難合?!保ā丁闯跆圃姟?、〈盛唐詩〉書評》,《唐研究》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而這一批評意見也早已得到了學術界的認可。倪教授以宇文所安的一則學界公認并不恰當?shù)慕忉屪鳛橐?,詳加評述后做出一段算不上新見的修正,若非對已有學術成果疏于考察,則不免失之繁冗。
另外,在“《江漢》中的老馬”一節(jié)的末尾部分,倪教授在對另外五首含有“老馬”意象的杜詩的用典進行了分析之后,認為《江漢》中的“老馬”一詞可能蘊含有《韓非子》中的識途老馬、《韓詩外傳》中被遺棄的老馬和《詩經》中“反為駒”的老馬等三重涵義。在此基礎上,倪教授對整首詩的尾聯(lián)做出了解釋:“詩歌最末兩句‘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主語或許并非特指,只是通常意義上的‘他們,正如宇文所安所譯。但更可能特指統(tǒng)治者們,就像《韓非子》‘識途老馬故事中的齊桓公。末聯(lián)第1句,正是這些統(tǒng)治者‘存了老馬。在唐詩中,末聯(lián)兩句共同表達一個完整的含義是相當普遍的,因而‘統(tǒng)治者也可能同樣是末聯(lián)第2句的主語。在這種理解下,末聯(lián)第2句的含義即為:由于老馬(即杜甫)‘識途,統(tǒng)治者(即唐代宗)便無須再走遙遠的路途,而能選擇一條更好更合適的道路?!痹谶@里,倪教授對此詩的尾聯(lián)似乎給出了一種迥異于前人的新穎解釋。然而這種解釋是否真的符合詩意,筆者認為仍有進一步推敲的必要。首先,從詞意的角度來講,按照倪教授的說法,“長途”相對于“更好更合適的道路”而言,應當是并不十分令人滿意的“遙遠的路途”,也即繞遠路的意思。然而檢索《全唐詩》中提到“長途”一詞的詩句,如“連鑣赴長途,五馬當路嘶”(岑參《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大戰(zhàn)希游刃,長途在著鞭”(張祜《送韋正字貫赴制舉》)、“南國賢侯待德風,長途仍借九花驄”(徐夤《送王校書往清源》)等,其中的“長途”二字雖然也是指“遙遠的路途”,但更多著意于強調路程的漫長艱辛,或表達任重道遠之意,并沒有體現(xiàn)出“繞遠路”這樣一層偏于否定的意思。其次,從結構與文義的角度來講,《江漢》前三聯(lián)皆以作者本人作為抒情摹景的動作發(fā)出者。如果尾聯(lián)按倪教授所說的那樣,以兩句共同表達一個完整的含義,并將主語換成“統(tǒng)治者”,不僅這種轉換會顯得捍格突兀,而且還會使結尾與前三聯(lián)產生十分明顯的割裂感,使全詩的文氣不夠流暢。同時,還會讓“老馬”一詞所蘊含的原本豐富的涵義變得單薄,不足以體現(xiàn)出杜甫“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熱切志意,削弱了結尾的情感力度。
然而,盡管倪教授此文對杜甫詩的個人解讀尚存有對史料與文獻疏于考辨、論證邏輯不夠嚴密等問題,但全文在理論方法層面,依然有著不可磨滅的閃光點。其中所體現(xiàn)出的獨特的觀察視角、融貫中西的研究方法以及對詩歌文學本體的重視,都是值得我們吸收與借鑒的。面對海外漢學的研究成果,我們應當本著平和的心態(tài)與客觀審慎的態(tài)度,“既肯定其帶有西方文化背景的理論素養(yǎng)和思維模式以及由此產生的新穎的觀點,也指出他們在文本解讀、詩意闡釋以及論點歸納等方面的錯誤和不足”(莫礪鋒《新舊方法之我見》,見《寧鈍齋雜著》,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以其所長,補己所短,以期為古典文學研究提供方法上的啟示意義。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