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清
1
他終于天遂人愿黃袍加身,但卻心若止水波瀾不驚,平靜的心里沒有激起一點點喜悅的浪花。對于誰是“特務”,張亞峰懶得去想了。知道了又能怎樣?現(xiàn)在的世界是一個瘋狂的世界,瘋狂的世界就有瘋狂的人,而瘋狂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來?大家在一個學校,說不定還是很好的朋友,傷了和氣,撕破了臉,又有什么意思?這件事情,以他的性格,他不能裸奔,不能發(fā)瘋,不能打架,不能罵娘,他不能讓那件撓心的事在心里發(fā)酵變成仇恨,他能做的事,也就是做一個稱職的教書匠。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只傷痕累累的鳥兒,當臺風來臨的時候,他已習慣收起雙翅,躲在一個避風的角落里,任憑雨狂風驟,不搖不動。
差幾天就要高考了,學校已安排學生回家復習,準備沖刺,這才是他眼目前最應該想的事。
2
每年招生季節(jié),熱鬧非凡莫過于市一中,校長辦公室隨時擠得水泄不通,人滿為患。校長的光頭上滾著一顆顆汗珠,啞著嗓子揮著雙手往外推人,送走一批又擠進來一批。除了正常錄取的學生,還有不少非正常來的插班生,最難纏的就是插班生,他們的門路廣得很,辦法有的是。這些學生都是沖著一中的名氣而來的,有錢也不一定行,還要分數(shù)巴譜,離錄取分數(shù)線太遠那絕對不行。所以,找校長開后門的人就一撥接著一撥,校長就要接若干電話,收若干條子。那些人有大大小小的領導,有要害部門的頭頭腦腦,有關系單位的職工,還有熟人、同學、朋友、親戚,八桿子打不著的舅子老表叔叔阿姨大爺大娘也找來了。他們說,不就讀個書嘛,又不是要出國,多一個人多一把椅子不就完了,搞那么神秘多沒勁啊。校長、教務處主任忙得焦頭爛額腿都跑細了,脖子講沙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不過,他們高興啊,苦了歡欣,累了值得。俗話說,鴿子朝著旺處飛,山潮水潮趕不著人潮,有人最好辦,別人給學校送錢來了,錢多不燙手,收唄!最怕的是學校辦到門庭冷落車馬稀就完了。只不過班額八九十人,多的已達一百零四人,大大超員,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中成為熱門,那是有道理的。進入市一中,就好像有一只腳跨進了大學的門檻一樣。所以,非正常錄取的學生,家長哪怕出幾萬塊錢眼睛也不會眨一下,盤孩子再投資多也值得。道理誰都懂,自己這樣子沒什么大的想頭了,為兒為女,砸鍋賣鐵甚至賣血也要擠進一中,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兒女身上,望他們今后出人頭地有個好出息比什么都強。
進入一中是第一步,選個好的班主任才是第二步。有句話說,選學校不如選老師。事實上,選學校不能說不重要,好學校教學資源豐富。但選老師更重要,名師出高徒嘛。學校為體現(xiàn)公正,把所有班主任的名字公布在禮堂的大屏幕上,學生根據(jù)自己的考分選班,每班五十五個,選滿為止,當然這是指正常錄取的學生,插班生沒有這個資格。這樣一來,分數(shù)高的學生就占優(yōu)勢了,他們都一鼓腦兒投靠在名教師門下。那些中等的和稍差一點的就有意見了,他們的父母開動腦筋,調(diào)動一切力量,動用所有關系,打電話,寫條子,送紅包,給校長施加壓力。校長頂不住,也只好分散難點,突出重點,壓向他的部下們。
張亞峰因為教書名氣大,升學率幾屆都拿第一,經(jīng)他手送入重點大學的學生就不少,什么北大、清華、復旦啊,都有他教的學生。所以,校長拿給他的條子就比別的班還多。在他的辦公室里,有不少人圍住他也就不奇怪了。所以,張亞峰才模仿劉曉慶的口氣說,名人難當,名教師更難當。
記得那是秋季學期,張亞峰剛從外校調(diào)到一中時,有一個高中畢業(yè)班的語文老師在外兼課搞第二職業(yè),他本末倒置,一中的課得混且混,已嚴重影響了畢業(yè)班的工作,再這樣下去,將影響學校的聲譽,一中名氣將會大打折扣,學生家長意見很大,舉報信、電話都告到領導那里。校長在給他做工作時,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校長一氣之下就把那個老師換去教初中。臨陣換將是兵家之大忌,高中畢業(yè)班更是如此。學生快要畢業(yè),已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了,新老師和學生要相互熟悉情況,重新制定復習計劃,得要多少時間?而一年的時間必須馬不停蹄爭分奪秒,在沒有恰當人選的情況下,張亞峰老師就被安排去接那個老師的課并任班主任。他誠惶誠恐推脫不掉,只好走馬上任臨陣磨槍了。
其實,張老師是教過高中畢業(yè)班的,只是他原來在的那所學校教學資源差,學生素質(zhì)不高,教學成績也就平平。來到一中后,情況就不同了,不僅教學設備設施在本市屬一流,就是任課教師的搭配也說得上是精兵強將,學生的綜合素質(zhì)之高就更不用說。他悶下頭來組織學生復習,查缺補漏,抓難點重點,搞各種專題講座,模擬測試,系統(tǒng)復習知識要點??鄳?zhàn)一年,待高考錄取通知下來,張亞峰暴了一冷門,升學率在全校拿了第一,全部上線,一本考取四十多個,清華、北大都有好多個。在考試的幾個科目中,他的語文成績?nèi)吭诩案穹忠陨?,這在一中前所未有,一下子就刷新了學校記錄,他的名氣一下子飛出學校,傳向社會。政府為一中開了慶功會,市長親自為張亞峰老師帶了大紅花,記者采訪,領導慰問,他的大幅照片登在報紙上。市長接待他的鏡頭在電視上反復播放,他出盡了風頭,占盡了風流,成為全市家喻戶曉的名牌教師,是大學錄取那段時間市民們津津樂道的新聞看點,本市一顆耀眼的教學星星冉冉升起,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他的學生都在議論,說張老師了不起,走捷徑,會猜題,功夫了得。他的學生家長說,張老師教書,頂呱呱!
說到會猜高考題,是把他神化了,他大搖其頭予以否定。實際上,真的原模原樣的題他一題都沒有猜到,但有一點,他出的那些復習題內(nèi)容都與高考題大同小異,學生只要會舉一反三,能觸類旁通,就成了。關鍵有一點,他的學生平時基礎打得牢,自學能力強,即使他外出學習、搞講座,班干部也會按他的安排帶著同學們學習、討論。他教的學生靈活,應變能力強,自學能力數(shù)一數(shù)二,他堅決反對死記硬背讀死書。當然,升學率高,還得力于與他搭班的比較強的科任教師,沒有他們的配合,沒有他們?yōu)⑾碌暮顾?,張亞峰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是“短板”的。說起來,學生的成績不是一個人的功勞,是所有任課老師努力的結(jié)果。但班主任是張亞峰,是全班的組織者和領導者,學生良好學習習慣的形成,優(yōu)異成績的取得,他傾注了心血,淌下了汗水,功不可沒,社會認可他。
你想,八十多個學生就是八十多張嘴,一傳十,十傳百,他還不成了神。但他不是神,所以,在他重新接任班級時,就急得夠嗆,嘴上就起了大個大個的燎泡。學生都已坐到黑板下邊了,還有人要來加塞兒。老師往講臺上一站,下邊全是黑壓壓的人頭,下去輔導學生時過道都擠滿了,焉能不急?
張亞峰這人,說他能,他還真能。他擔任省教科院的一個科研課題《高中生教育與學生心理障礙探討》的撰寫工作,他的論文在多家教學刊物上發(fā)表,他39歲,正年富力強,中學高級教師,實際上又叫副高,也就是相當于大學里的副教授級別,還是高三的年級組長,管著十個班。在市一中這個五千多師生的大學校里,年級組長也算是中層干部了。來一中僅僅幾年時間,他就成為學校骨干教師,被確定為全市學科帶頭人,他很快就要被批準為特級教師,市教育主管部門已把他樹為樣板,目的很明確,就是想利用品牌名師效應,擴大影響,提高學校的知名度。
老師們說,張亞峰老師是福星高照紅運當頭了。
他覺得應該是這樣的,這幾年的狀態(tài)特好,做什么都順,想什么都行,干什么都成。不過,張亞峰這人做人低調(diào),不善張揚,為人處事仍然沉穩(wěn),與他那么大的名氣有點不符,這也許是他的性格使然。
3
肯來找張亞峰交流對孩子教育的是一個叫吳珊珊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她老公是本市駐省城辦事處的主任,常年在外,應酬頗多,冗務纏身,很少回家。老公不在家,她自己就有很多的活動空間。吳珊珊也算是成功人士,經(jīng)營著一個公司,產(chǎn)品是本地大山里的苦蕎系列產(chǎn)品,苦蕎內(nèi)含有豐富的礦物質(zhì)和十八種氨基酸和多種維生素等,營養(yǎng)成分極高。是集營養(yǎng)、保健、醫(yī)療為一體的天然綠色健康食品,對糖尿病、心腦血管等疾病有較好療效。開發(fā)的產(chǎn)品有苦蕎粉、苦蕎茶、苦蕎餅、苦蕎酒等,是無污染的綠色保健食品。她每次來都要給張亞峰帶點產(chǎn)品,讓張亞峰給她提提意見,同時也向老師們宣傳一下,擴大影響。
成功人士吳珊珊是那種很特別的女人,她不是長得很漂亮,鼻翼兩側(cè)還有幾顆雀斑,嘴唇還有點兒厚,但她卻是很耐看的女人,她長發(fā)披肩,長裙飄飄,身材勻稱,舉止優(yōu)雅,是那種讓男人乍看不起眼,接觸后讓人忘不了的女人。她和張老師探討問題時又顯得她豁達、樂觀、大度,而且十分健談。
張老師是在一次去向校長匯報工作時認識她的。
那天,他到校長辦公室,恰巧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邊喝茶邊和校長聊天,校長見他進去,就對那個女人說,這是我們學校的張亞峰老師,他是全市的學科帶頭人、名牌教師。那個女的趕緊起來和他握手,說,知道知道,名字早就如雷貫耳,聞名不如見面,原來張老師人和名氣一樣突出,今后望不吝賜教喲。
他笑笑說,校長過獎了,我區(qū)區(qū)一凡夫,盛名之下,其實難符。
校長接著介紹說,這是女強人吳女士,經(jīng)營著一家苦蕎產(chǎn)品開發(fā)公司,以后你們可以多交流。
熱情大方的吳珊珊握住張亞峰的手說,你是教育方面的專家,有時間我要經(jīng)常向你請教對孩子的教育問題。他當然很爽快地答應了。
于是,吳珊珊真的在一個星期五下午找他來了,他們就信馬由韁天南地北的談。但主要還是有關孩子的教育,包括孩子的學習、性格、早戀、手淫、青春期,還談到心理健康,心理健康又說到孩子的心理障礙、心理疾病,抑郁癥、自閉癥、焦慮癥、強迫癥、歇斯底里癥等等,什么都談。站慣講臺的張亞峰,也許是職業(yè)使然,喜歡好為人師,講起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激情蕩漾,用典一般不查辭書,歷史典故了然于胸,口吐蓮花,張口就來。好在吳珊珊絕對是一個忠實的聽眾,很認真地傾聽,也不煩他。
后來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彼此更加熟悉,便無所顧忌,談的內(nèi)容就更廣泛一些。有人生、有社會、有文學,還談到性。她喜歡看書,而且喜歡看小說,對某一篇的情節(jié)、人物大致也能說出一個子丑寅卯來。張亞峰訂得有《小說月報》和《外國小說選刊》等文學書籍,她來借,看完一本拿來還,再借一本,交流一下體會,談談小說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反映的社會現(xiàn)狀,居然有一些獨到的看法和見解,讓專攻中文的張亞峰刮目相看。如今這世道只要有點時間,人都一股腦兒搓麻將娛樂去了,看小說的人鳳毛麟角,何況人家還是一個女老板,這就很難得了。她來借小說看,她可能兩周來,有時事多一個月來一次,多數(shù)時間都在周五下午五點后,那時學生放學了,老師也基本上走得差不多了。張亞峰一般在他的年級組辦公室里接待她,那里老師不常去。談完話,就相約去吃點便飯。
吳珊珊喜歡和他單獨交流,不喜歡有人在旁邊,這本來不好,孤男寡女在一起,容易引起旁人說三道四。張老師看著有老師在旁邊,趕也不是,不趕也不是。那些老師如果不走,他倆就這樣癡癡地坐著很少說話。慢慢的老師們知道是什么原因后,只要吳珊珊一來,他們就會擠擠眼睛抿嘴笑笑,很知趣地退出年級組辦公室,讓他們倆單獨說話。
吳珊珊說,我兒子讀初中一年級,成績不怎么樣,最惱火的就是不喜歡讀書,怕作業(yè),提起書腦袋就疼,學習一塌糊涂,在班上經(jīng)常“吆鴨子”。而且用起錢來大手大腳,經(jīng)常請他的同學上館子,同學過生日,送人家?guī)装賶K的紀念品眼都不眨一下。我經(jīng)常被老師喊去訓話,有時竟然搞得很尷尬。孩子不爭氣,家長也受氣。
張老師說,這個我知道,現(xiàn)在的老師,一門心思追求升學率,眼睛盯著尖子生,有個不求上進的學生,生怕拖班上的后腿,巴不得趕出校門。老師連你也訓斥,你就要注意了。至于孩子用錢大手大腳,這不奇怪,現(xiàn)在的孩子不知道稼穡之苦,耕耘之難,只會把父母當作自動取款機,問題在你們給的錢太多。
吳珊珊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是那種木訥的人,逢年過節(jié)也忘不了給老師表示點心意,老師的生日到了,孩子回家一說,我就想辦法送去一個大蛋糕。錢嘛,我在給,他爸也經(jīng)常寄給他。
張老師說,老師看重的是學生成績的好壞,講的是年終多拿點獎金,才不在乎別人那點東西呢。所以,你送大蛋糕,老師當時是很高興,因為她有面子啊。人都很講面子的,對不對?但你別忘了,人又都有健忘癥,過了不久,你孩子一調(diào)皮,成績不理想,老師就有意見了,是不是?
吳珊珊說,咋不是呢。孩子學習成績差,老師見著我總沒有好臉嘴,早已暗示過我,再不上進就有可能被淘汰回家。兒子成這個樣子,馬永亮怪我不管兒子,只知道自己的公司。
張老師說,這不對,孩子是共同教育的,怎能推在你一個人頭上呢。
吳珊珊說著就流下淚來,張老師遞給她一張餐巾紙。她抹抹眼淚說,我和馬永亮關系不好,分居好幾年了,形同路人,這些外人都不知道。他一年半載回來一次,在孩子面前,我們都裝得親密無間,舉案齊眉,背著孩子,雙方的臉就拉下來了。唉,這些都不說了,只是覺得他把教育兒子的責任推得一干二凈,心里就不舒服。
聽她這樣一說,張亞峰明白,當男人和女人彼此覺得無趣和不愿意過正常的夫妻生活時,愛情便灰飛煙滅了。
張老師說,孩子怕讀書一定是有原因的,原因當然很多,比如考試失敗受到打擊、老師不管放任自流、與同學有矛盾,等等,關鍵是他把學習看成一種負擔,而不是一種興趣。孩子沒了興趣,什么也不可能學好,見了書本肯定害怕,成績越來越差,老師再反復批評,不停地請家長,家長把老師批評的一肚子怨氣發(fā)在孩子身上,孩子還想學習嗎?
吳珊珊說,咋不是呢。你說得對極了,我被老師罵一次,我回家去就把兒子罵一次。所以,每次聽說老師叫請家長,我那兒子就渾身篩糠似的發(fā)抖,知道老師要告狀了。
張老師哈哈笑起來說,這就對了嘛,問題的癥結(jié)找到了。訓斥多于交流,批評多于鼓勵,限制多于信任,你的兒子就肯定怕老師,也怕你,對讀書還有什么興趣。
吳珊珊說,你還笑,人家都急死了,怎么辦,我是黔驢技窮了。
張老師還是很輕松地笑著說,我給你出個主意。
吳珊珊說,好啊,快說,我都急死了!
張老師說,轉(zhuǎn)學!
吳珊珊驚奇地問,轉(zhuǎn)學?
張老師說,對,轉(zhuǎn)學。有如讓老師把孩子趕出校門,讓孩子的自尊心受損,不如干脆先炒老師的魷魚,把你兒子轉(zhuǎn)到省城的私立中學,那個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很不錯,學校是全封閉管理,我有個同學在那里當教務主任。
吳珊珊說,那行嗎?
張老師說,怎么不行?我說行就行,我給老同學打個招呼,讓老師多鼓勵他,讓孩子樹立信心,學習就會上去。用我們的行話說,換個環(huán)境處處,叫環(huán)境育人。
吳珊珊高興地說,太好了,孩子轉(zhuǎn)上去,他爸也好隨時去找老師問問孩子的表現(xiàn),看他還信口雌黃,如果孩子成績再不理想,他難脫干系,也堵住了他的嘴,我也定期上去看看。
張老師說,想通啦?
她說,通了,就照你說的去辦。
張亞峰心里特別舒服,同一個有思想的異性探討一些問題,確實很有意思,談論時會使人思想活躍,精神集中。隨著談論逐步的深入,張老師想,寫一本關于子女與父母、學生與老師如何溝通交流方面的書,題目就叫《親子師生溝通》,重點就從孩子心理健康上去挖掘。有了這個想法后,他就有意識地向這個方面去探討,事例就從吳珊珊與孩子、學生與老師、夫婦與子女方面去分析。
4
有一次張亞峰隨全市教學考察團去海南,考察完學校后,就去登東山嶺,潮音寺里,古木蔥蘢,芳草萋萋,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一股熱浪撲來,高香熊熊燃燒,火焰沖天,善男信女摩肩接踵,煙霧繚繞。他們中的人,有的去燒高香,有的去抽簽,他本來不信什么鬼了神了的,也是圖好玩的緣故,就抽了一簽,居然手氣極差,是下下簽,上寫“李密反唐”四字。那上邊說:朝朝恰似采花蜂,飛出西來又走東,春盡花殘無覓處,此心不變舊行蹤。僧人為他解了簽,那意思是說凡事勞心耗力,不是很順利。僧人還說,施主抽一只不一定算,再抽一只,必是上上簽。他笑了,僧人也會做假,這正應了那句話:三文錢算個命,只有瞎子說的。這里是十塊錢抽個簽,只有和尚說的,沒有游客說的。這年月僧人們也會造假,一只不行可以再抽一只,他們當然知道游客圖的是仕途順達、財星高照、夫妻和睦。一只抽好了,他便不會再叫你去抽第二簽,抽不好,繼續(xù)抽一只、兩只、三只……直到滿意。就憑這點,還信什么呢?張亞峰有一年隨省教育考察團去日本考察,他發(fā)現(xiàn)科技領先于世界的日本人也愛抽簽,寺廟門前樹上結(jié)上許多白色的簽紙。他感到奇怪,一問,才知道那是抽簽人掛的,若抽的不滿意,就把它掛在樹上還給神明,然后繼續(xù)抽,不滿意還可以再抽,直到滿意為止。他當時就差點笑出聲來,那不是自欺欺人嗎?其實,算命也好,抽簽也罷,最好別去做,說著好聽的,眉開眼笑心花怒放,說了不好聽的,心情沮喪,茶飯不思,臥枕難眠,這種瞎折騰,何苦呢?
簽上的話,張亞峰自然不信,他現(xiàn)在除了妻子前幾年車禍走了,別的事一帆風順,狀態(tài)極好,教學成績好,拿的獎金高,領導喜歡,學生滿意,又是副高職,夠滿意的了?,F(xiàn)在,好機遇偏偏又向著他來了,躲多都躲不開。
最近,學校一個副校長退休,空出一個位子。像他們這樣的高完中屬于處級級別,校長們就是處級干部。那個位子顯然不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可以去坐的,那一定要有相當能力的人才能坐得穩(wěn)。退休副校長是主抓教學的,張亞峰是這方面的骨干,教學呱呱叫,又是年級組長中層干部,坐上副校長那把交椅,用宋丹丹的話來說,那是相當?shù)牟诲e!校長對他已表過態(tài),已經(jīng)向上級推薦過他任副校長了。
雖說中層干部有幾個在那里候著,如政教、教務、后勤、工會等部門,但都沒他的能力強,沒有他的呼聲高。學校以教學為中心,所有工作都得為教學讓路,那是鐵打的定律,你什么都好,教學上不去,社會不認可,上級有意見,學生不來讀,學校也就玩完了。他是全市學科帶頭人,教學成績出類拔萃有口皆碑,還是民盟的什么副主委,民主黨派的那種“官”,雖說沒實權(quán),別人也不怎么看重,但至少也是有點頭銜的。對這件事,張亞峰反而看得開,對當領導也不是那么上心。他一直沒這個想法,他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向黨組織靠攏,校長和支部書記動員過幾次,他總說自己條件不夠,離黨的要求還遠,還要不斷努力,爭取早日向黨靠攏。如果他真的想弄頂烏紗,憑他的表現(xiàn)和能力,恐怕早就重任在肩了。
再說,現(xiàn)在形勢對張亞峰十分有利,上級規(guī)定,領導班子要有一定比例的民主人士。前年有個婦聯(lián)主席,副處級,一下被選拔去當副市長,成了副廳級,當時就有人說,天上掉下一頂烏紗帽來摜在她頭上。論能力,比她強的大有人在,論背景,只有一個什么叔叔在國外經(jīng)營一個小公司,那也算不得什么。她的優(yōu)勢主要是“無知少婦”。這個名詞聽著很搞笑,也挺幽默的,一時好多人懵了。后來,大家終于弄清楚了:“無”即無黨派人士,她是非黨群眾那沒說的;“知”即知識分子,人家是本科學歷,當然是知識分子;“少”即少數(shù)民族,她是苗族肯定是少數(shù)民族;“婦”即是婦女。她由副處級一下成為副廳級,越級使用,破格提拔,她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那種好事找著她。
張亞峰一想到那個婦聯(lián)主席,心里就如吃了蜜似的甜,他喜歡拿來對照自己,自己確實有優(yōu)勢,盡管不是婦女和少數(shù)民族。當然,這個事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說出去讓人笑話。張亞峰雖說不是“官迷”,不像別人那樣想當官,想得那么巴心巴肝的削尖腦袋去鉆,但是,當官畢竟不是壞事,除非腦子進水,誰不想呢?年級組想買幾臺電腦做課件,這是有利于教學的好事,但校長一直不表態(tài),叫他們到辦公室去做,大辦公室里是有電腦,而且還不少,但那里人太多,個個都在爭著上網(wǎng),雜亂得一塌糊涂,頭都鬧大了還做什么課件?假若年級組有電腦,他就會組織老師進行課件制作比賽,選出優(yōu)勝者上幾堂觀摩課和示范課,對教學是很有幫助的。如果他是校長,手里有那么一丁點兒權(quán)力,別說買電腦,就是買輛車,那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再說了,當領導有許多好處,校領導待遇高,專車接送,手機費可以報賬,經(jīng)常有人吃請,時不時拿點紅包,還要享受老師們巴結(jié)的快感,誰不愿意?當然,那是以前的事,現(xiàn)在中央八項規(guī)定出臺后,校長們也不敢坐專車了,自己買車開。有人請上酒店也偷偷摸摸,就如做賊似的。但一些潛在的待遇依然存在,吃請照樣,紅包照收,只是轉(zhuǎn)入地下而已。他們一中的校級領導個個辦公室有電腦,家里還配有筆記本電腦,有的用都不會用,簡單的文檔處理只會干瞪眼,只會用來玩游戲打撲克斗地主。說起來張亞峰就有氣,有氣又怎么樣,盡管是為教學服務,你能搬石頭打天,誰叫你不是領導呢?
當然,有氣不能發(fā)出來,只能爛在肚子里。好在現(xiàn)在機會來了,自己各方面都是優(yōu)秀的,論教學、論能力、論知名度,年齡方當,領導是看著的,職工是清楚的,條件是擺著的,相信上級會慧眼識珠的。
為這事,他在和吳珊珊聊天時還說了出來。吳珊珊說,領導就是領導,領導有特權(quán),那是人所共知的,別看現(xiàn)在風聲緊一個個道貌岸然,背地里依然在做見不得人的勾當,我是生意人,見得還少嗎?這樣,我送你一臺筆記本電腦,別跟他們慪氣。
如果當了副校長,還愁沒電腦?他忙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學校遲早會給我的。
他不能隨便接受人家的東西,何況是一個女人的東西,那叫無功不受祿。那天,他還把抽簽的事告訴吳珊珊。
吳珊珊說,你信嗎?
他說,當然不信。
吳珊珊說,我也抽簽,前次去昆明就抽了一簽,想不到和你一樣,也是下下簽,當時懶得看簽文丟下就走了,只記得上邊寫的是“伯牙訪友”,總之倒霉透了,現(xiàn)在心情一直不好,找你解簽。
張亞峰笑笑說,和尚才能解簽,我怎么說得清楚?
吳珊珊笑著說,和尚能說,你為什么不能說?你知道的東西多嘛。
張亞峰也覺得好笑,但他沒表現(xiàn)出來,說,我不信那一套。你讀過《易經(jīng)》嗎?
吳珊珊搖搖頭說,沒有。
好為人師的張老師又開始了侃侃而談,他說,我說給你聽,也許有幫助?!兑捉?jīng)》博大精深,研究了《易經(jīng)》,你就知道,不是一個簽就能定乾坤的。《易經(jīng)》講變,也就是說定數(shù)是可以改變的,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在變的,哪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那就是:易則變,變則通,通則順,順則久,所以,你那下下簽也會變的,由不好變到好,由不順變到順,你的事業(yè)一定會通通達達紅紅火火。
吳珊珊哈哈笑了起來說,喲,聽你這一講,我還有什么想不通呢?
張亞峰說,既然說到變,一切均在變化之中,也許壞的變好,好的變壞,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一個變字,就什么事都好說了。
吳珊珊說,你這個“變”字說得好,我本來也不信什么簽,只是圖好玩?,F(xiàn)在,你這樣一說,我覺得輕松通泰,也沒有什么壓力了。
張亞峰看吳珊珊理解得那么深刻,心里也頗受用,畢竟說服了一個為抽壞簽而心情沮喪的人。這個變字,真的用得好,除了對事物運動的一個說明,還起到了對人的心理安慰。
當然,張亞峰說是幫吳珊珊解簽,其實也是給自己解簽。
5
在學校里,與張亞峰關系比較鐵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教務主任趙允,一個是工會主席茍文學。趙允是教務主任,主抓教學,業(yè)務能力強,抓教學是行家里手。這些年一中取得輝煌成績,與他的努力是分不開的。雖說趙允是中層干部,級別與他差不多,但教務主任還是要管著他的,至少在教學工作上是張亞峰的業(yè)務領導。當教務主任的優(yōu)越在于上的課不多,幾節(jié)象征性的課,多上兩節(jié)課還拿加課金呢。趙允有個嗜好,喜歡打麻將,高興了可以連夜奮戰(zhàn)不合眼,別人呵欠連天,萎靡不振,他卻精神抖擻,越戰(zhàn)越勇。第二天如果沒有課還好說,有課的話揉揉眼睛就上講臺。趙允在牌桌上還跟人家干過架,雙方大打出手,鬧到學校,差點下不了臺。原因是說那個人在碼牌時作了弊,被趙允拿著就不出錢,那人抵死不認非要趙允付錢,兩人就干起來。當時已圍了不少師生看熱鬧,張亞峰怕鬧大了造成不良影響,給那人說了很多好話,掏錢替他擺平了事端。為此,趙允對張亞峰好一番感激。
趙允這人美術還不錯,有時間還喜歡畫幾幅國畫,張亞峰要出一本教學論文集的書,趙允說他來設計封面,保證大氣上檔次。那本書出來后,果然不錯,好評如潮。為此,張亞峰還請趙允到飯店去搓了一頓。
還有一個朋友是茍文學,名字這樣取,是他老爸的意思,他讀高中時理科比文科好,而他老爸特崇拜茅盾魯迅沈從文,自己讀書那陣就想當作家,但作家夢沒圓,就進了牛棚當了臭老九,他的那些胎死腹中的小說底稿還成了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證。他老爸也是個小學老師,后來年紀大了,寫不成小說了,想在兒子身上再圓作家夢,而且高中時非叫他學文科。他老爸說,成了作家最好,不成也可向從政方向發(fā)展。大概是他老爸當小學老師窮酸一輩子,手里無職無權(quán),畏畏縮縮一生,難得風光一下,總想把希望放在兒子身上。茍文學遇著那樣的爹,根本就無法說服老子,自己只好勉為其難,大學就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后當然是教語文,教語文不是他的長項,成績平平,不前不后。張亞峰沒少幫助過他,但教書十八班武藝,關鍵靠的是講臺上的功夫,別人越俎代庖有時反而會弄巧成拙。茍文學業(yè)余時間寫了好多小說,大概也有五六年的時間吧,也沒見他發(fā)表過一篇,哪怕是豆腐塊也行啊,但他沒有,看來是與文學無緣,至此心灰意冷,一把火燒了那些小說稿子,發(fā)誓要“改邪歸正”。但茍文學這個人思想十分活躍,特別是舞跳得好,歌更不消說,老師們說他像蔣大為,他那樣子也真的有點像,《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敢問路在何方》唱得有板有眼,幾可亂真。單位搞個什么文藝活動之類,他是得心應手游刃有余,組織得有條有理,拿得起來放得下去。所以,學校讓他當了工會主席,群團組織的頭頭,也算是中層干部,但離他老爸的從政理想天遙地遠。
其次,張亞峰的異性朋友除了吳珊珊,還有一個就是樊琳。那是在一次語文學會活動中認識的,樊琳在一所農(nóng)村中學教語文,她對農(nóng)村學生如何培養(yǎng)學生興趣學好語文,很有一套獨特的見解。張亞峰又是語文學會的負責人,自然要對她的交流文章給予評價和相互探討一些問題,于是,兩人就有了一些接觸,來往也就多了起來。樊琳寫了一些教學方面的論文,請張亞峰修改,好為人師的張亞峰不僅幫她修改,還推薦了好幾篇在省上的教研刊物上發(fā)表。為表示感謝,樊琳有機會到城里都要去找張亞峰,還請他吃飯。樊琳是個老姑娘,三十多歲的人了,高不成低不就,一不留神就錯過了婚嫁的黃金年齡,她性格有些內(nèi)向,不喜張揚,社交圈子窄,合適的人選難覓,張亞峰知道樊琳至今還是單身時,想讓她在城里多有些人緣圈子,就通過關系把她調(diào)到市三中,調(diào)進城后的樊琳對張亞峰感恩戴德,給張亞峰織毛衣、鉤手套、買西裝、送補品,情意綿綿的。這一來二去,兩人就走得近了些,關系也親密起來。樊琳和張亞峰接觸后,對他一見鐘情,好幾次都有相好之意,張亞峰卻裝癡裝憨不去接招。
張亞峰的愛人車禍走了后,他一直過著單身貴族的生活,對樊琳的暗送秋波情意綿綿,他怎能不知。樊琳說不上是一個時髦的女人,但會把自己收拾得很得體,發(fā)型永遠是拉過的中長發(fā),披著的,再加一副眼鏡,倒也不失文雅。雖說樊琳會收拾自己,但因為人才一般,身上的肉不會找地方長,積聚到了腰部和肚腹,加上個子不高,就顯得臃腫一些。他走了的妻子是個大美女,唇紅齒白,腰嫩手軟,流光溢彩,顧盼生輝,在校園里一走,就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那時,學校的老師都說,才子配美女,天設地造,絕配了?,F(xiàn)在,拿樊琳和妻子相比,他那個彎始終轉(zhuǎn)不過來,剃頭挑子一頭熱,他見著樊琳絲毫不來電,沒辦法,只把她當作好朋友來相處。
而和吳珊珊認識還不到半年,張亞峰便有點喜歡她了。他還把和吳珊珊交流的內(nèi)容,比如抽到下下簽的事、談論戀愛婚姻的事和孩子教育的事,都向他兩個好朋友如實說了,說到高興處,三個人笑作一團。
趙允說,亞峰,那個吳珊珊人不錯,比樊琳強多了,你別說著說著就進港了。
茍文學也抿一口酒說,進了又怎樣,難道不該進,亞峰不是光棍一條嗎?我看正好。
張亞峰說,人家孩子都讀初一了,老公還是駐省城辦事處的主任,我和她正常交往,只是一般的異性朋友,別亂嚼舌根。
茍文學說,名花有主又怎么樣?男歡女愛,她喜歡你,你喜歡她,這不就成了。
張亞峰擺擺手說,好了,好了,越說越離譜了,到此打住。
說去說來,張亞峰的兩個朋友趙允和茍文學大小還是領導,那才是實的呢。張亞峰是年級組長、民盟什么副主委、全市語文學科帶頭人,這些,說起來了不得,實際是虛的,一句話,手里沒職沒權(quán),空軍司令一個。不過,雖說是虛的,但畢竟有那么一回事,好歹也算學校的一個中層,張亞峰覺得空出那個位子還是有點誘人,本來不是很想,被老師們一議論,朋友們一攛掇,校長一推薦,還真有一點想了。當然,這事他有點不好說出口,說出就覺得有點丟人,有一次他請趙允和茍文學在吃飯時,吞吞吐吐拐彎抹角地把那事說了。
茍文學笑笑說,你還羞答答的,想當副校長好事嘛,應該努力去爭取,當官哪個不想?我還想當校長呢,當局長當市長最好,講稿有人寫,皮包有人拎,茶杯有人端,講話有人喝彩,外出有人接待,哪里不好?我就想完成我爸未竟的事業(yè)??上?,我沒那個命。
張亞峰說,我怕我不行。
趙允說,嗨,看你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躬耕壟上的陳勝吳廣尚能呼風喚雨,振臂一呼應者云集,何況你張亞峰還是一個副高職的名教師呢?你比我倆都有優(yōu)勢,呼聲高、名氣大,你上了,我們兩兄弟也跟著沾光呢。
他想,還是順其自然,聽之任之吧,有意識地去追求,給老師們看笑話,還以為想當官想瘋了呢。
話是這樣說,接下來的日子,他就被這個想法煎熬著,他為此失眠過、焦慮過,甚至出現(xiàn)了小插曲,幾乎被人潑了一身臟水。
6
人間四月芳菲盡,一中桃花始盛開。春天豐腴起來了,草長綠了,天變藍了,風兒暖了,鳥兒來了,讓學校一片燦爛。一股春風刮進校園,一中的老師們有些躁動,悄悄地議論著猜測著。學校寫出通知,組織部的人來搞民主推薦干部。一般學校的干部任免都是教育局黨委的事,市一中屬重點中學,又是省一級學校,干部的任免提高了一個檔次,必須由組織部來搞。
那天,全校教師集中在大會議室里,校長說了幾句開場白后,組織部的朱副部長一行四人依次坐定,朱副部長就講一中近幾年取得的優(yōu)異成績,表揚了學校領導班子團結(jié)進取有創(chuàng)新意識,老師們愛崗敬業(yè)有奉獻精神,還講了民主推薦副校長的重要意義。朱副部長的話,看不出有什么傾向和暗示,語言嚴密,滴水不漏。這種投票,實際上是“海選”。原先,張老師以為校長把自己推薦了,上邊把人定下來了,不過是走走形式而已,這種事情他們學校以前也有過。聽說其他單位搞民主推薦也是走走形式,你不投票別人照當領導。現(xiàn)在看來,直覺告訴自己,這次好像上邊暫時沒有鎖定目標搞內(nèi)定,因為沒有哪一個領導給職工們打過招呼說要怎么投票。
接著就開始發(fā)推薦表。張亞峰把表拿在手里,感覺沉甸甸的,半天下不了筆。他注意會場里的人,有低頭沉思的,有抬頭看天花板的,也有幾個人咬耳朵的,還有左顧右盼的。他還注意到,有的人很嚴肅,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有的人很開心,笑意一直掛在臉上。這些,坐在后邊的張老師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知道自己是喜呢,還是憂,抑或是沉重。平時,他也經(jīng)歷了不少事,可都沒有這次顯得那樣局促、緊張、壓抑,還是他身邊的一個老師用手拐他一下,說快寫,已有好多人寫完了都交上去了,他才趕緊為自己寫了一票,反正自己也可以投自己。
如果自己都對自己沒有信心,還能做什么事情呢?
他有點緊張,心口咚咚地跳個不停,別人會投他一票嗎?那些臉上掛著笑容的人是不是在看他的笑話?照剛才他看到的老師們的表情,票數(shù)搞不好一分散,過不了半數(shù)就有可能作廢,當不成領導也無所謂,當領導操心操勞,勞力傷神,他本來就不是很想要那樣做的,只是搞不好臉面上就有些掛不住,它至少說明自己在全校教師心目中的位置。平時你好我好大家好,關鍵時刻閃你一板,也是可能的。不過,他又暗暗告訴自己,自己是名教師、學校的品牌,靠的是本事吃飯,又不搞什么下三爛的手段,怕什么?
組織部的人收了票后就封存,并不公布。然后是分成兩個組找人談話。找什么人談,當然很關鍵,有說好的,也有說差的。一塊表面光潔的玉如果放到顯微鏡下面看,絕對有瑕疵。任何東西都禁不住近距離的細看,任何生活都會破綻百出,任何人都有致命的軟肋,他也不例外。如果要說一個人好,一點一滴去收集,那他就會有很多閃光點,他可以成為一個模范、一個英雄,甚至一個偉人。如果去找一個人的錯誤缺點,他也會很多,把芝麻綠豆事都放大,這個人就可能是一個小人、一個流氓、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結(jié)果如何,管他呢。
組織部的人拿了學校的點名冊,只點編號不點名,三十多人留下來談話,一個個進去,又一個個出來,出來的人表情怪怪的,含而不露,深不可測。張亞峰是最后一個進去的,問的內(nèi)容很寬很泛,他不知道組織部的人為什么問的內(nèi)容會涉及到一些個人愛好、學校內(nèi)外的一些事。
不過,張老師是教育界的名人,上下都有許多熟人,包括組織部的人都認識他??搭I導的表情,雖然在提問,但很熱情的樣子,看來,一切都應該是順理成章的。
時間是最好的涂改液,民主推薦和談話過了一段時間后,慢慢地也就淡了,開始時,大家都要去議論幾句,猜猜誰有可能上了,誰不行了,后來就沒人提起了,不去想它就跟從來沒發(fā)生過一樣。課程一緊張,一切都為它讓路,張亞峰也沒精力去想它了。
這天,吳珊珊又來了,他的打扮很入時,飄飄長發(fā)挽了一個髻,用一個漂亮的發(fā)卡卡住,一套紅色運動服配上白色旅游鞋,更顯得落落大方,干凈利索。她從車上搬下一個大盒子,放在張亞峰的桌子上。
張亞峰說,那是什么?
她笑笑說,等下告訴你。
張亞峰心里說,還給我打啞謎。說著就為她沖了一杯咖啡。她曾說過她喜歡喝咖啡,咖啡提神醒腦,還有點浪漫。
他問她,要不要加點糖。她搖搖頭,加了糖的咖啡就沒有本味了,也許她的生活就如沒加塘的咖啡一樣,有些苦澀呢。
她告訴張亞峰說,孩子在私立學校表現(xiàn)不錯,成績也回升了。老師還說,這孩子腦子很聰明,課堂上積極舉手回答問題,球打得好,同學們還選他當了體育委員呢。
張亞峰也很高興,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他那個老同學在電話里就給他說了,只是覺得孩子可塑性大,有一點點進步,不必高興得太早,要防止反復,所以,他才沒有給吳珊珊說。
吳珊珊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我最大的心病就是這個孩子,現(xiàn)在,他學好了,有進步了,我這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張亞峰說,別,別,大家都是朋友嘛。幫朋友的忙,難道不應該,如果我某一天請你幫忙,你也要我感謝你?
吳珊珊哈哈笑了起來,說,張老師,你真幽默。好,不謝就不謝,大恩不言謝嘛。但是,張老師,我還是給你帶來一臺電腦。哎,你先別搖頭,我給你說,這是人家送我的,我自己已有一臺,放著也是資源浪費,等你們學校給你發(fā)了,又還我,總行了吧?
原來那個盒子里裝的是電腦。張亞峰要說的話,全給她擋了回去,這個聰明的女人。
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的吳珊珊,講著講著,突然就晴轉(zhuǎn)陰了,秀麗的臉上沒有一點春光,灰暗的臉色厚得像積雨云。
張亞峰問,你,你怎么啦?
吳珊珊說,我那個老公馬永亮除了在仕途上削尖腦殼鉆營外,就是在外拈花惹草,身邊隨時都是偎紅倚翠,我的一個朋友到省城出差,看到他挽著女人在游街,很親密的樣子。前幾天,我妹妹出差到省城,又看到他身邊有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好面熟。我妹妹覺得姐夫與那女人關系看來不一般,就跟蹤到住處,一打聽,人家住在一起好長時間了。
張亞峰說,你不知道?
吳珊珊抹了一把淚說,我哪里知道。那個女人曾是我公司里的副經(jīng)理,因和我在一些問題上意見不一致而吵過嘴,她辭職走了,想不到她兩個卻走到一起去了,我是報應啊!那個女人原來是我的好朋友,經(jīng)常去我家玩,有時玩得晚就在我家睡。那時馬永亮還沒有到省城任職,說不定當時兩人早就勾搭上了。
張亞峰說,那叫引狼入室。
吳珊珊說,我真傻呀,我引狼入室還悶在鼓里!他一年半載回來一次,連碰我一下也不愿意,原來他是有人了?,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我們的婚姻成了無性婚姻。我呢,不想一哭二鬧三上吊地跟他吵,我也沒有那個精力同他鬧,等他回來,我就向他攤牌,好合好散。
說到這里,她的淚水先是一滴一滴的,后是一串一串的,然后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那是怎樣一種凄絕的哭??!張亞峰這個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名師,竟然在一個女人面前失語了,他心疼了,嘴張了幾下,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是不是要張老師給她一個答案呢?其實,張亞峰說什么都覺得是多余的,只有勸人和好的,希望人家夫妻和睦的,哪有給人家出餿主意,勸人家夫妻分道揚鑣的。本來嘛,無性婚姻就是一種沒有基礎的失敗婚姻,而失敗的婚姻就不能再維持下去,但是,他說得出口嗎?他一旦說出口,那目的是什么,是不是乘人之危?吳珊珊怎么看他?張亞峰只能看著這個女人涕泗橫流悲傷不已,只能靜靜地聽這個女人肝腸寸斷的滔滔傾訴。
其實,吳珊珊何等聰明,她根本就不需要一個男人來為她尋找答案,為她失敗的婚姻開出一劑療救的藥方。她需要的是傾訴,需要有人聽她滔滔不絕的傾訴,甚至呼天搶地嚎啕大哭一場,而這個人就是張老師,傾訴完了,郁結(jié)的塊壘也就冰化雪消了。
吳珊珊臉色好轉(zhuǎn)了一些,說,我今天就是想給自己的外型和內(nèi)心放一次假,外型打扮灑脫一點,利索一點,青春一點,靚麗一點,這些對于我來說都不是難事,內(nèi)心的放假要難一點,要有一定的環(huán)境、對象。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做到了,我感謝你認真地傾聽我婆婆媽媽的絮叨。
她從水瓶里給自己倒了點熱水在盆里,在門背后取下張老師的手巾簡單洗漱一下,回頭對張老師嫣然一笑說,耽誤你那么多時間,實在不好意思。好了,我走了!
張亞峰還在癡癡地聽著,呆呆地坐著,吳珊珊卻說走就走了。他搖搖頭,看著那杯還飄著裊裊熱氣的咖啡,這個在商場上巾幗不讓須眉笑傲江湖的女人,在個人感情上活得多不容易啊。
7
到了四月中旬,民主推薦有了結(jié)果,本地電視臺開始發(fā)布組織部的干部任前公示,日報上也登出來了,上面還有一些其他部門的任職人員。公示的當天晚上,張亞峰認真地看了,第二天到學校,一群教師圍在報刊欄前邊看邊指指戳戳,不知道在議論些什么。張亞峰故意繞道走開,他怕那些老師會像記者采訪一樣地問他有什么感想,上任后有什么打算啊,燒不燒三把火?那他就尷尬了。
干部任職公示時間是一個星期,那公示上邊有舉報電話,七天中沒人舉報就算順利通過了。說起來,張亞峰還是怕背后有人捅刀子,人這一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難免會得罪一些人。俗話說,宋江難結(jié)萬人緣,宋公明仗義疏財待人豪爽天下聞名,也不能保證人人喜歡他,何況自己一個中學教師呢。實際上,頭天晚上,趙允和茍文學就看到電視了,很快就打電話向他表示祝賀,第二天見了面,茍文學在他胸口上擂了一拳說,哥們,祝賀你,今后還望多關照。校長對他沒說的,一直很欣賞他的才干,見面時拍拍他的肩說,亞峰,好好干,我喜歡你做我的搭檔。他走在校園里,老師們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都在向他問好。
他那幾天,沉浸在歡樂愉悅的氣氛中。他走路時哼起了歌兒,差點就幸甚至哉歌以詠志了。
公示的第四天,組織部叫他到部里談話,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他想,應該是沒問題,肯定成功了??傻搅私M織部,出乎他的意料,朱副部長與他談話的內(nèi)容同他的想象大相徑庭:一是問他平時都接觸些什么人,比如女性啊,二是年級組收的畢業(yè)班補課費怎么用?用得合理嗎?是否拿去炒股了?他一一作答,他不知道朱副部長為什么要問那些問題,難道他有作風問題和經(jīng)濟問題。朱副部長說,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有沒有這些事。有什么想法告訴我,我們分析后有什么問題也會及時告知你,我們對待每一份舉報材料都要慎重考慮的。
作風問題和經(jīng)濟問題是致命的兩枚重型武器,殺傷力最強,最能擊傷干部,只要抓住其中任何一個問題就可讓人政治生命畫上句號。
他在路上遇到了趙允,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趙允說,完了,這事肯定要“黃”。
他說,你別嚇唬我,不至于那么邪乎吧,我沒什么大問題啊。
趙允說,組織既然找你,那就肯定有人舉報,你想,一是女人問題,女人問題最敏感,他們會不會說樊琳和吳珊珊與你交好,二是經(jīng)費啊,經(jīng)費問題很難說得清的,那是很棘手的。
張亞峰說,我沒做什么,我什么都說得清。
趙允說,這你就外行了不是?你如果是一個普通老師,平頭百姓一個,說幾句出格的話,做點出格的事,也不怎么樣,不是什么大問題。而你是一個有影響的人,即將要進班子當領導,組織部就要拿干部標準來衡量你,對你量身訂做,還是小事嗎?
張亞峰說,照你這樣說,我是不是完了?
趙允笑了笑說,不過,也不一定,用你常掛在嘴邊的話說,任何事情都是有變數(shù)的。
回到家后,他仿佛掉進冰洞里,渾身上下陣陣發(fā)冷,難過萬分,什么人這樣損呀,不當領導時屁事沒有,是大家公認的好人一個,一旦要走馬上任,鬧心的事情就來了。
女人問題,他是說得清的,樊琳是自己的好朋友,屬正常交往。吳珊珊呢,自己跟她也多有來往,但也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再說了,自己光棍一條,就算有什么也說得過去。至于高三年級補課費,收起來后是有十幾萬,全是由他發(fā),根據(jù)補課的節(jié)數(shù)多少來核發(fā)的?,F(xiàn)在提補課費有些敏感,取名為加課金,教師不夠,多上課必然給點補助。不過,他提留些起來說抽個周末去郊游,用做車費、飯錢,話倒是說了一個月了還沒兌現(xiàn),主要是沒時間,不就是忙嗎?但拿去炒股就是冤枉人了,股市瞬息萬變,不是他這種人玩的,老師中是有炒股的,也有炒基金的,他不入門,哪敢去炒呢?當然,有些事,他沒有告訴組織部的人,話多必失他是知道的,補課費是小事,賬在那里擺著,錢在那里放著,又沒有貪污一分,可以查嘛。
每想到組織部朱副部長問的那些話,他頭就發(fā)漲,心里就開始發(fā)堵,這年月,小人輩出,奸佞橫行,不良得道,愿人好的究竟幾何?
8
張亞峰被朱副部長找去談話后,他就覺得問題嚴重了,他面臨著一個問題,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一個特務盯著,這個特務工于心計不善張揚,他躲在暗處伺機動手,關鍵時刻放一枝冷箭,枝枝擊中要害,讓他防不勝防。張亞峰不甘心,叫他退出,他肯定不干,這已經(jīng)差不多成功了,決不言敗。與特務接招,卻不知目標在哪里,就好像一個戰(zhàn)士拿著一只槍,子彈上膛了,卻看不見敵人。
張亞峰覺得自己肯定是個好老師,但不一定是個好領導,他對從政本來就不感興趣,但現(xiàn)在鬼使神差,他已經(jīng)騎上了虎背,根本就下不來了,他還想再拼一下。放棄倒是簡單,只消對組織部說自己堅決不當什么副校長就行了。但那不意味著自己“有事”了嗎?他實在是不甘心。
很多事情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似乎是一派平靜的湖水,如果稍微吹出一陣風,就會激起萬丈巨浪,把自己陷入漩渦中心。他現(xiàn)在在漩渦中已經(jīng)不能自拔。
干部有兩種,一種是等待型的干部,只會在某一個位置上干等,完全處于被動,上級要他干某個職務他就把它干好干漂亮,絕不辱使命,要自己經(jīng)常去密切聯(lián)系上級,時刻去匯報思想,向組織上伸手要官,去跑官,那就會畏首畏尾瞻前顧后;另一種是進攻型的干部,那是一往無前不回頭,生命不息追“官”不止,不會坐地等花開,不會一輩子在一棵樹上吊死,得密切聯(lián)系領導,時時開展表揚和自我表揚,唯領導馬首是瞻,隨時希望自己得到領導賞識,步步高升奮斗不止。
茍文學曾說張亞峰是一個等待型的干部,只會坐著干等,領導還會把官帽輕松放在你頭上?現(xiàn)在的人,千方百計找關系,挖空心思處關系,處心積慮用關系。你呢,既沒關系,也就談不上處關系和用關系了。有什么呢?一只粉筆一本書,一副眼鏡一頭豬(說他戴著一副眼鏡,木得像豬一樣)。做夢去吧!
張亞峰火了,指著茍文學的鼻子說,你才是豬!
茍文學哈哈大笑說,哥們,別發(fā)火,開玩笑。我要說的是你一沒關系,二不會活動活動。
他無心與茍文學爭辯,說起來,茍文學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自己真的是等待型的人。他決定改變自己溫良恭儉讓坐地等花開的一貫性格,主動出擊,找組織部的人談談,匯報思想,探探虛實,免得被人說成豬。
還是朱副部長接見了他,他講了補課費的事,當然還講了與樊琳和吳珊珊是自己異性朋友的事。這些話,他那次也講過,只是沒這次講得那么多,那次是含著半截講半截,這次講的目的當然是投石探路。
其實,張亞峰知道,接觸女性,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且那兩個女性朋友,人品好,沒有什么緋聞啊,這沒必要遮遮掩掩做賊似的。其實,當領導的身邊帶著女人玩的還少了?經(jīng)常進娛樂場所更不是少數(shù),他們什么事沒做出來,誰管了?會上說了,文件發(fā)了,不準領導干部進營業(yè)性娛樂場所,但實際上,說歸說,做歸做,歌照唱,舞照跳,桑拿照洗,小姐照泡,也沒見為這事把哪個領導處分過。當然,這是以前的事,現(xiàn)在全都隱藏起來了,這些事他朱副部長未必不清楚,不至于揣著明白裝糊涂。
張亞峰說完那些事,心里暢快了許多。整個過程,朱副部長都面帶微笑地聽,很認真地聽,慢慢地端著他那把宜興紫砂壺喝茶,隨時發(fā)出“咝咝”的喝水聲,中間沒有插一句話,聽完了,他問,完了?
張亞峰說,完了。
朱副部長再問,沒有補充的?
張亞峰說,沒有補充的。
他還是笑笑,沒有追問,也沒有說什么結(jié)果,只說了句,那行,回去好好工作,有什么想法再給我講,我喜歡你的坦誠。
張亞峰的主動出擊以失敗而告終,虛實一點也沒有探著,白白浪費了半天時間。領導的話永遠是正確的,哪怕正確的是那幾句廢話。他真佩服組織部的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說了半天,沉穩(wěn)泰然,滴水不漏,不愧是管官的官。
公示時間十多天了,各單位被公示的領導該宣布的已經(jīng)宣布了,好像就剩下張亞峰一個人了。張亞峰有意見了,這組織部也真是的,怎么拿一個老師的名聲開涮呢?自己教書當老師安安穩(wěn)穩(wěn)水波不興,上不用看領導臉色行事,下不用考慮群眾關系,現(xiàn)在,偏偏要搞什么民主推薦干部,搞得學校沸沸揚揚人心波動,自己也被推到旋渦的中心,成為眾矢之的,遭受八面來風十面埋伏。早知有如此周折,不要說當個副校長,就是當個教育局長、當個市長,打死他也不會干的。
那幾天,有好幾種消息傳來:有說組織部要放棄他了,說他這種人還沒宣布,就有爭議,那么些人舉報他,無風不起浪,肯定有問題,今后麻煩事少不了;有說他只懂業(yè)務,教書還可以,但不懂管理,根本就不是當領導的料;還有說他生活作風有問題,與某女人有一腿,這樣的人當領導,有損市一中的名譽……傳言滿天飛,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越更摸不著頭腦了,到底是誰這樣恨他,誰與他不共戴天,誰在跟蹤他,向他發(fā)暗箭?
他還想起一件事,那是他調(diào)進一中后,一個叫陳由的老師對他特有意見。在他未來一中之前,陳由很受領導賞識,是高三年級組長,是重點培養(yǎng)對象,大家都在傳說陳由下一步是校級干部的人選。張亞峰調(diào)進一中后,聲名鵲起,教學質(zhì)量高,使一中名聲大震,張亞峰耀眼的光環(huán)蓋住了陳由,陳由在背后散布了很多輿論,說張亞峰也不怎么樣,考得好是瞎貓碰著死耗子。而且在學校和大街上,出現(xiàn)了攻擊張亞峰的小字報。教育局領導十分生氣,說現(xiàn)在什么年月了,還像文革那樣搞大字報,太不像話,要求一中組織人嚴查,作出嚴肅處理。為此,學校開了好幾次職工大會,要大家提供線索。一個星期后,有一個高中學生向校長反映,他有天晚上復習晚了,到街上吃夜宵,在教育局的墻角處看到陳由老師在貼一張紙。等陳老師走后,出于好奇就跑過去看,那張紙上寫的全是罵張老師的臟話。這下讓學校領導吃驚不小。雷人,一個堂堂皇皇的高中教師會做下三濫?簡直是初刻拍案驚奇。最終,學校領導狠狠擼了陳由,沒有擴大宣傳,把他的年級組長免了,調(diào)去教初中,算是對他網(wǎng)開一面。
此后,陳由更不服氣,張亞峰見著他要給他說話,他把頭扭向一邊,還往地下吐唾沫。有一天他遇著張亞峰,當時的表情怪怪的,嘴癟了一下,一個動作,一聲冷笑,讓人覺察出他對張亞峰的蔑視,當時張亞峰心里就很不舒服,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就像吞下只蒼蠅似的難受,一晚上都不舒服。這一想,莫非是他。
這天,樊琳打電話給張亞峰,約他出去吃飯。最近,他們見面都不在學校,而在茶室或在飯館,避免有人嚼舌根。
樊琳看他萎靡不振的模樣,就說,什么事,說出來好受一些。他也喜歡對樊琳說說自己的心事,她對事情的看法有獨到的見解,他就把這些天的事和內(nèi)心的煩惱說了。樊琳聽他說完后,就從她的坤包里拿出一個紅色的小盒子送給他,他打開一看,是一個玉石彌勒佛項鏈,彌勒佛坦胸露乳,笑口常開。她說,佛是緬玉笑佛,可掛在脖子上,逢兇化吉,遇難呈祥。樊琳還念了那幅“大肚能容容天下能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的對聯(lián),目的就是要叫他心胸要寬肚量要大,容天下之事,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樊琳好像知道他遇著煩惱之事,專門來替他解圍似的。
她講這些話時,張亞峰只能默默地看著她。以往,他在她面前都能侃侃而談,現(xiàn)在,幾乎無話說了。
樊琳說,我看你最近是悠悠萬事,唯此唯大。你是個讀書人,什么事都應想得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應該是懂得的。
這下,張亞峰臉紅了。作為一個五尺男兒,一個多少也有點名氣的男人,要一個女人來寬慰自己,給自己放松心情,實在可笑之至。他無法面對,他無話可說,他自己那么一點點隱藏至深的虛榮心,被一個聰明的女人輕輕一擊,就現(xiàn)出原形來了。
樊琳說,你應該打起精神來,別讓人笑話你。我們心里也不好受。
張亞峰拍拍胸脯說,這你就放心了,我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
樊琳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真逗,廣告語活學活用了。
樊琳當然看出他在掩蓋自己,便把彌勒佛掛在他的脖子上,故意把話題岔開。就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愿意聽嗎?
張亞峰說,說吧,我在聽呢。
樊琳說,我的一個同學在的那個處級單位有個辦公室主任,能力很強,不貪不占,口碑很好。正好副處長調(diào)到外地任職,空出一個位子。組織上準備在單位內(nèi)部選拔,辦公室主任被普遍看好,具有競爭實力的還有一個科長,那個科長也很不錯,各方面都看好。進入運作程序后,辦公室主任家后院起火,老婆追到單位大吵大鬧,說他老公嫖娼。單位里一時沸沸揚揚議論頗多,大家都認為一個嫖娼的人道德敗壞,還能當什么領導?不處理他已是便宜他了。辦公室主任明顯處于劣勢,科長支持率在逐漸上升。
張亞峰說,還是女人的問題。就憑這一點,那個辦公室主任肯定沒戲,必然敗下陣來。
樊琳說,你說的有理,且聽下文。我同學講,上級也好,群眾也好,對辦公室主任意見很大。組織上找辦公室主任談話,說出了一些大家不知道的東西。原來他老婆是性冷淡,兩夫婦分床而睡四五年,基本不過夫妻生活,這事他從沒有對外人談過。他有一次在酒吧與朋友喝酒,因高興多喝了幾杯,人已爛醉如泥,被朋友安排小姐扶去休息,酒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睡在小姐床上,魂飛魄散,起身要走,被小姐拖住不放,說白玩我一夜不給錢就想走?他出門忘了帶錢,與小姐發(fā)生吵鬧。那時剛好半夜時分,幾個朋友還在與小姐纏綿,聽到吵鬧聲忙過來把錢給了。說來也巧,這事恰好被他內(nèi)弟知道,便告訴他姐。于是,才有了他嫖娼的鬧劇。事情就是那么一回事,人們都認為辦公室主任的事“黃”了。
張亞峰說,肯定要“黃”,唾沫會淹死一個人的。
樊琳笑笑說,你萬萬想不到,形勢會急轉(zhuǎn)直下,峰回路轉(zhuǎn),在民主推薦時,職工們一邊倒,辦公室主任竟得了滿票。
張亞峰吃驚地問,竟有這事?
樊琳說,咋沒有。職工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原諒了辦公室主任,反而恨那個辦公室主任的老婆不分青紅皂白,抓屎擦臉,把老公的臉都丟盡了,說這樣不會事的老婆離也不可惜。
張亞峰說,對,應該馬上離婚,這種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
樊琳說,我同學說,要找女人,辦公室主任管著的下屬單位漂亮的女人排成隊,而且是綠色無污染,憑那個辦公室主任的條件和魅力,那簡直就是舉手之勞。
張亞峰笑了,可惜他不是個情種。
樊琳說,當然,所以,職工們原諒了他。上級通過反復調(diào)查和考慮,認定辦公室主任被朋友安排與小姐睡在一起,并沒有發(fā)生關系,完全是在醉酒無意識的情況下發(fā)生的,與他本人無關,最后還是遵從民意,任命辦公室主任為副處長。
張亞峰說,看來是壞事變成了好事。
樊琳說,當然,完全會有這種可能。
張亞峰陷入了沉思。
樊琳說,其實這種事就算有,那個女人糊涂一些好,丈夫也許會有所收斂,一旦較起真來,只會加速婚姻的解體。
張亞峰呵呵笑了起來,說,你沒結(jié)過婚,對婚姻家庭還有所研究。
樊琳的臉瞬間緋紅,嗔怪地說,張老師,你奚落我?
張亞峰知道失口,忙賠著笑臉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樊琳正色道,我認為是這樣的。算了,不說人家了,別為人家的豆子把自己的鍋炒破了。你自己還是學會放下吧。
他當然想放下,可放得下嗎?就像身邊的空氣,你說它不存在,可它確實就存在,無時無刻不在。
樊琳說,按說,辦公室主任是完了,但是,事實卻向相反的方向變化。你的政治生命,也許會像那個辦公室主任一樣會出現(xiàn)意外呢。
張亞峰說,出現(xiàn)什么意外?
樊琳說,或許成功,或許失敗。你想它成功,也許它就失敗了,你想它失敗,它也許就成功了,兩種結(jié)果可能都會發(fā)生,聽其自然吧。
他想,也只能如此了。
9
五月初,省教育學會召開一個教學研討會,張亞峰是學會理事,自然要去,他還準備把自己的科研項目也帶去交給教科所。這也好,人不在,心不煩。說不定他走開,還會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也未可知。
教學研討會在省教育賓館召開,報到時,一個女同志在她背后說,你是張亞峰老師吧?他說是啊。那個老師說,在《教材教學研究》上看到你的文章,寫的很有見地,久仰,久仰。張亞峰說,過獎了,請你多提意見啊。后來又有幾個老師與他打招呼。認識他是正常的,他教學上有名氣,文章經(jīng)常在教學刊物上發(fā)表,他又是學會理事,這次畢竟是教學研討會,來的都是在教學上有所建樹的專家學者,或者教學骨干,肯定有不少人認識他。
大會用一天時間安排各地州的作經(jīng)驗交流,同時也通報了去年各地州高考的成績。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在會上作了交流發(fā)言,贏得了大家一陣掌聲。會議總結(jié)時,教科院領導對他的研究成果作了肯定,說張亞峰的《高中生教育與學生心理障礙探討》結(jié)合教學實際,有針對性地提出當前學生面臨的升學、就業(yè)雙重壓力而產(chǎn)生的心理健康問題,針對性強,舉的例子有典型意義,希望他繼續(xù)跟蹤學生調(diào)查,進一步完善課題,明年到他們市去開一個高考研討的現(xiàn)場會。張亞峰欣喜若狂,他等散會后就把電話打回去告訴校長。校長也很高興,叫他有時間多和省教科院的領導溝通,如果會議定得下來在市里召開,市一中就可以向市政府申報那個新建教學樓的項目,資金缺口就會有保障,辦學條件的改善也就能落實到位了。
會議期間,省城那所私立學校的老同學專門找到張亞峰,希望他不要在下邊了,還是上省城來發(fā)展空間要大些,他們學校就非常歡迎他來。師大附中的校長也找到他,說只要他愿意來他們學校,一切待遇從優(yōu),保證房子、職稱沒有問題。他婉言謝絕了他們的好意,說自己離不開那所學校的老師和領導。
會后,安排到麗江古城游玩,來到四方街,那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張亞峰被那里的古城迷住了,他和本市的蔡老師走訪了那些別致一格的民居,在民居里喝茶聊天,心情一下就好了起來,把在學校不愉快的事全給忘了。
兩人在四方街正游著,突然,他的手機叫了起來,是吳珊珊,她編發(fā)的一個信息有點撩撥人:五月天氣似火燒,不見伊人好心焦,妹在家里如湯煮,哥在外面好逍遙。他會心地一笑,這女人真有意思,信息編得雖一般,但卻是一次大膽的心理剖白,兩人在一起探討了不少東西,即使是談論兩性方面的事,也很少涉及兩人之間的關系。吳珊珊聰明睿智,用信息來說事,亦如往平靜的池塘里丟一個石頭試試水的深淺,避免了面對面的尷尬,真是個有心計的女人。他借故到衛(wèi)生間,簡單地回了四個字:彼此彼此!他的信息歷來是言簡意賅,直奔主題,廢話不多。信息回了,他卻有點懊悔,這不就是承認了兩人的關系,妹想哥,哥也想妹啊。這有點大膽,有點放肆,不過,孤身男人在外,有美人惦記也并非壞事。憑心而論,吳珊珊性格開朗灑脫大方,挺招自己喜歡的,作為一個異性朋友,實屬難得。
張亞峰回來向校長匯報后,高三年級組召開一個家長會,十個班的學生家長在大禮堂開會,他通報了全省各地州去年高考錄取的情況,說我們市一中在全省居于中上水平,還得到省教育廳領導的口頭表揚,今年抓緊復習階段的一兩個月時間,系統(tǒng)復習所學知識,成績比去年肯定會有所提高。校長在會上要求家長們督促學生準備沖刺,迎接高考,全天候二十四小時對考生負責,考生的吃飯、睡覺、訪友、休息、復習,包括打電話、上廁所都要安排妥當,不能有任何松懈情緒。校長講了一大通后,高三各班的學生家長又回到各自的教室再接著開,由班主任講復習階段的重要性,通報每個學生的在校表現(xiàn)和成績。按照校長的意見,各班班主任與學生家長簽了軍令狀,制定學生家庭作息時間表:幾點做作業(yè),幾點復習,幾點吃飯,幾點睡覺,幾點起床,電視堅決不準看,其他任何活動都要謝絕,等等。
同時,班主任代表學校與高三學生簽訂《誠信考試承諾書》。這是國家教育部近年推出的一項懲罰舞弊行為的新舉措,如果考生作弊一次,污點將會伴隨一生。張亞峰要求他的學生誠信做人、誠信考試,憑他們的實力,考取一本、二本不會有大的問題。
市一中高考前的“魔鬼訓練”開始了。高三年級組家長會后,學校開始制定高考倒計時安排,比如輔導、講座、模擬考試、摸底考試,等等。在綠樹掩映著的高大教學樓前,迎面立著一塊巨大的倒計時牌,上面書寫著“離高考還有XX天”幾個紅色大字,字字如血。這塊牌子,每年離高考兩個月就要樹起,它像一根指揮棒,每天都刺激著師生們的神經(jīng),學校的一切工作都在圍繞著它運轉(zhuǎn)。校園廣播每天都在提醒考生高考時間、注意事項,包括一本、二本的招生信息等,全校師生繃緊了一根弦,全校上下臨戰(zhàn)前的火藥味濃烈,硝煙彌漫在學校的每一個角落。大階梯教室里,天天下午都有專題講座,什么高考技巧啊,考試心理輔導啊。同時,還有各學科難點輔導、各年高考試題分析,等等。張亞峰是專家,主講高考作文的主題思想、謀篇、布局、材料運用,他還把歷屆高考試題和優(yōu)秀高考作文找來印給學生,進行分析、講解,布置若干作文題目讓學生模擬練習。由于張亞峰名聲大,講課深入淺出,循循善誘,備戰(zhàn)實例,信手拈來,來聽他講課的學生就十分擁擠,連過道上也站滿了人。
緊張的復習和工作,使張亞峰暫時忘了組織部那邊的事,只是閑下來時會想一想,大腦就會很不好過。他那兩個好朋友趙允和茍文學最近也在各忙各的,見面打個招呼,點點頭而已。
最近,由于苦蕎系列產(chǎn)品具有的保健作用,又是綠色生態(tài)產(chǎn)品,受到人們的普遍看好,在省城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交易會上,好幾家外資公司與吳珊珊簽訂了銷售合同,公司擴大了規(guī)模,而且,市場重心很快就轉(zhuǎn)移到省城。所以,她一直在外邊跑,見張亞峰的時間相對來說就少得多了。這天,剛好是周末,一早,她剛從省城飛回來,就打電話約張亞峰吃早飯,她用車來接他去郊外一個不錯的農(nóng)家樂,驅(qū)車大約一個多小時便到了。農(nóng)家樂是個好地方,周圍群峰環(huán)繞,蒼松翠柏,那里有一個占地一百多畝的果園,桃、杏最多,五月份的果樹掛滿了鴿蛋大的果子,果園中間一個魚塘,許多人攜妻牽子在垂釣,為釣起一條魚而發(fā)出一聲聲歡叫聲,也為跑掉一條魚而發(fā)出陣陣惋惜聲,魚塘邊驚驚乍乍,熱鬧異常。時有牛毛小雨飄下,吳珊珊租了一把大傘支好,再租兩根魚桿,兩人在一個大約七十多歲的老人身邊坐下。老人戴起一頂大篾帽,披著一件黑色雨衣,七十多歲年紀,神情專注,泰然自若,已經(jīng)釣起了十多條,有鯽魚,有草魚,還有鯉魚。張亞峰看著老人的打扮,就想起了“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老柳,只不過,這個老人不但沒有坐孤舟,還有那么多人陪著,也不是釣寒江雪,而是釣五月綠了。
他們開始放桿下餌,吳珊珊還不錯,坐下不到十分鐘就釣起一條半斤重的鯽魚。
釣魚這事兒最是急不得,磨煉的就是人的耐性,別看張亞峰在教學上是行家里手游刃有余,釣魚可是外行,半天不見魚兒咬鉤,就屁股生疔坐不住了,東跑一處西跑一處,一個水塘都釣遍了還是沒釣上一條魚來。他回到吳珊珊身邊說,這魚也愛美女,捧美女的泡,欺負我老實人,我怎么就釣不起來呢?
吳珊珊哈哈大笑說,你真逗,魚是公的嗎?
張亞峰也覺得好笑,就說,看你釣起的這條魚,應該是公的。
坐在他們身邊的那個“蓑笠翁”笑著說,小伙子,釣魚在于靜心,在釣與不釣之間,這樣,你就得到休閑了,心急火燎之人往往抬滑桿。
張亞峰也笑了,說老人家說得有道理,快成哲學家了,講的道理深奧著呢,大凡人修養(yǎng)到這個境界,何愁之有?
“蓑笠翁”說,年輕人大多性情急躁,心煩意亂,魚兒剛要下口,就提桿換地方,自己亂了陣腳,如何釣魚?
張亞峰笑起了,說,老人家,說得好,說得好。
“蓑笠翁”呵呵笑了起來說,別給我戴高帽子,我只是多年垂釣的一點體會,膚淺得很。
“蓑笠翁”精神矍鑠,慈眉善目,在交談中,張亞峰知道他曾任過文化局的局長,工作中頗有政績,口碑甚好,后為籌辦文化藝術節(jié)得罪上司,經(jīng)常受氣,主動辭職,提前退休,后組織老年釣魚協(xié)會,經(jīng)常外出垂釣,生活倒也充實。
張亞峰說,老人家,這釣魚有技法沒有?
“蓑笠翁”笑著說,碧水茫茫,何處有魚?魚類繁雜,何魚可釣?早一分魚被驚走,遲一秒魚餌兩空。這實在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所以,講釣法,就在有法與無法之間。
張亞峰聽得呆了,原來想釣魚十分簡單,一鉤一餌足矣,現(xiàn)在看來釣魚大有學問,一時恐難學得要領。
張亞峰說,老人家生活很自在啊,退下來后煩惱事會少點吧?
“蓑笠翁”說,是人都有七情六欲,煩惱怎么沒有?佛家說,煩惱即菩提,菩提就是覺悟的途徑之意,你能掌握它,化煩惱為力量,就看得開,過得好,惱從何來?
張亞峰當那么多年的老師,自我感覺十分良好,現(xiàn)在面對一個老釣翁侃侃而談,多少有點自慚形穢。老人經(jīng)歷了風雨無數(shù),早洞穿了其間的山重水復。面對這樣一種境界,感覺自己就是小學生的水平。學無涯而知更無涯。他要拜老人為師,領會釣魚真諦。就說,講得好,講得好,收我作個釣魚的徒弟,行嗎?
“蓑笠翁”大笑,說,交你這個小老弟朋友,好啊,好啊只要你耐得住寂寞就行。
張亞峰在說笑間,當真穩(wěn)穩(wěn)地坐下,果真不多會就釣起一條鯉魚來。
張亞峰想,如果把自己前段時間的那點事比作釣魚,那又算什么呢。成與不成順其自然多好,人為的給自己設置一些障礙,尋找一些煩惱,實在是折磨人。真的像“蓑笠翁”說的那樣,人生之技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當笑則笑,當嬉則嬉,當哭則哭,當悲則悲,順其自然,何必拘泥?他覺得吳珊珊約他出來休閑,遇上這樣超脫的老人實在是一種緣分。
“蓑笠翁”要提前回家,說好下周兩人見面的時間就走了。張亞峰和吳珊珊要在農(nóng)家樂吃晚飯。這個農(nóng)家樂,布置得很有情趣,一段小橋,一灣清泉,小徑的圓圓的小石子鋪就而成,幾塊奇形怪狀的石頭隨意擺放著,側(cè)邊是一大簇竹,風徐來,緩緩搖動。他正欣賞著,吳珊珊已經(jīng)要了一個小包間,小包間里竹凳、竹桌,連板壁也是竹的,散發(fā)著一股清香味兒。吳珊珊點了一個清燉土雞。別家的清燉雞他們吃過不少,而這個農(nóng)家樂的大有特色,雞肚里加了桂圓、紅棗、蓮子、黨參、茯苓、黃芪等佐料,文火慢燉,肉質(zhì)細嫩,顏色鮮朗,香味濃郁。特別是那湯,油而不膩,清而不稠,喝第一口,滿嘴生香,喝第二口,暖心溫腸,喝第三口,印堂鮮亮,待喝第四口,則通體酣暢。張亞峰連喝兩碗,贊不絕口,連說好爽,平生難得遇著這么靚的湯啊。
吳珊珊說,當然,我有時間都要來品嘗的,這是本地第一雞湯嘛。
有音樂慢慢傳來,縹緲、清婉,仿佛是一個遼遠的夢。
他們還喝了點酒,兩人近距離的面對面地看著吃飯還是第一次,都有點激動,張亞峰心情很好,有說有笑,好心情當然是吳珊珊帶給他的,也是同“蓑笠翁”做了忘年交朋友而迸發(fā)出來的。他看著柔情似水的吳珊珊,有點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幾次想起身抱擁她,但最終還是沒有站起來。自己雖說是單身貴族,但吳珊珊是有老公的,人家大小還是一個主任級別的官呢。吳珊珊說他老公正同她打離婚呢,她準備答應他,條件是兒子歸自己,可老公不干,現(xiàn)在主要是為這件事糾纏著呢。講那話的時候,張亞峰看著她那性感無比的嘴唇和長睫毛下的一雙清澈明亮的撲閃撲閃的大眼睛,他心猿意馬忙低頭往嘴里扒飯。
他自從老婆走了以后,很少主動去接觸女人,和樊琳雖有來往,關系也還說得過去,但偏偏在接觸她時就不來電?,F(xiàn)在,一旦遇著一個可心的女人,他就有點無所適從了。就像一個天天吃紅豆酸菜湯嘈腸寡肚不沾油葷的人,突然見著一碗香氣撲鼻的紅燒肉,想一口把它吞了,又怕燙著自己。但那種饞涎欲滴的欲望之火卻烈焰騰騰。他想擁抱這個女人,并熱吻她的紅唇。
吃完飯,天快黑了,兩人往回轉(zhuǎn),吳珊珊邊開車邊說,張老師,我的公司下一步可能轉(zhuǎn)到省城去做,那邊市場很大,適合綠色食品的發(fā)展,我可能要離開本市,你不會忘記我吧?
張亞峰心里仿佛有個石頭砸了一下,好長時間不說話。
吳珊珊說,怎么了?萎靡不振的。
張亞峰突然感到自己的失態(tài),忙笑笑說,沒有,沒有啊。
吳珊珊說,我兒子寫了幾篇作文帶下來,你幫我看一下,提個意見,我好給兒子回話,正好我那點你還沒有去過,一起去,好嗎?
他當然不能拒絕,看學生的作文,那是他的強項,豈有拒絕之理。而且,他正希望她邀請他呢。來到吳珊珊的家里,她給他泡了一杯龍井,把兒子的那幾篇作文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說,你慢慢喝茶,看看這幾篇作文寫得如何,我沖個澡,一身粘膩膩的不舒服。
他說,好的,你請便。
他喝著茶,看了幾篇作文,寫得很一般,主要是有點空洞,語言用得不錯,就是沒有材料支撐。看著看著,心里就有點不能控制自己,開始胡思亂想。吳珊珊有一回曾向他表白說,我不喜歡那些張揚的男人,喧嘩者往往名不符實,內(nèi)斂者常常滿懷珠寶。所以,我結(jié)交的男性朋友是有選擇的,也不是見人就上去交往。
張亞峰哈哈大笑,說,那我是哪類人呢?
吳珊珊嬌羞地說,人家不知道。
當時,張亞峰就知道,吳珊珊是喜歡自己了,心里頗有點美滋滋的感覺。他突然感覺到房間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氣息,熱烈、粘稠、甜馨,讓人止不住心旌搖曳。
正想著,吳珊珊洗完了,她帶著一股香香的濕氣來到他面前,她穿著那套質(zhì)地優(yōu)良的薄紗睡衣,頭發(fā)在頭上挽個髻,胸、臀、腿,線條更顯凸凹有致,性感迷人,她酥胸半露,儀態(tài)萬千。張亞峰看著她,見她嘴角微微上翹,瞇著那雙大眼睛看著他,他呆了、癡了、傻了,嘴唇有些發(fā)干,話也不會說了,便急忙喝了一口茶。有句話說,男人一旦愛上女人,智商基本為零。張亞峰此時的智商大概也不會太高,他此時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吳珊珊走過幾步坐在他身邊,剎時,一股馨香直撲張亞峰的鼻孔,那種甜津津的味兒一波一波地撩撥著他的神經(jīng)。他似乎有點發(fā)冷,手有點發(fā)抖,呼吸也有點兒不太自然,他慢慢伸出手輕輕攬住她的腰,將她抱住,吳珊珊順勢將頭靠在他肩上。
吳珊珊特有的那股女人味越來越濃烈,他已經(jīng)開始暈眩,幾乎進入太虛幻景,欲望如積蓄千年的洪峰,理智的閘門已無法阻擋,他的手開始不安分起來,在她的身上蛇行游走,他已感覺到吳珊珊在微微地嬌喘。如果說,吳珊珊在誘惑他,還不如說自己心里有個東西在誘惑自己。這些年自己的個人生活過得波瀾不驚,毫無亮色,簡直有點像一個清教徒似的,出門一把鎖,進門幾盞燈,活得真的沒意思。他這個在教學上一往無前的男人,在情場上卻裹足不前,甚至有點白癡。
有人說,要忘卻感情最好的辦法是再來一段新的感情。吳珊珊受感情的折磨已非一日,現(xiàn)在,她和自己難道說已開始了一段新的感情?
他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他的手機叫了起來,在吳珊珊靜靜的閨房里,他被嚇了一大跳。是校長的電話,校長說,你跑哪里去了,快回來,你班上那個尖子生,就是你認為肯定能考取北大的那個女生習曉雨突然吃老鼠藥自殺,正在醫(yī)院里搶救。
他一把推開吳珊珊,驚魂似的站起來,往外就走,出了門才覺得不對,忙回轉(zhuǎn)身向吳珊珊說,對不起,我得走,我的學生吃老鼠藥自殺。
來到醫(yī)院,學校一班領導都在那兒,病房里籠罩著一片悲涼,習曉雨已永遠閉上了眼睛。她家的親戚來了不少,塞滿了病房,她的父親已昏死過去,醫(yī)生正在急救,她的母親不停地用頭碰著病房的墻壁,哭聲十分凄慘:都怪我呀,是我把雨兒害死了。雨兒呀,你走了,媽也不活了,媽就要來找你了!習曉雨家的親戚在旁邊規(guī)勸老人,邊陪著落淚。
校長對習曉雨家的人說,你們趕緊找人安排后事,別在醫(yī)院停留時間太長,我們學校的工會主席協(xié)助你們辦理后事。我們還準備在學校舉行一次對習曉雨同學的募捐,表示一點心意。
茍文學已帶著學校的兩個工人來了,按校長的安排,已著手料理后事。
校長說完,就把張亞峰拉到外邊,告訴他是怎么一回事。
原來,習曉雨的生日是今天,早上她叫了一群平時玩得好的學生來家里過生日,叫老爹老媽上街或者去哪里玩,她的朋友才放得開。寶貝女兒的話就是圣旨,老爹老媽怎敢說半個不字,就說,好,好,我們出去了,你們好好玩,只是注意時間,記住復習功課,別玩得太晚。老爹老媽話還未說完,習曉雨就說,知道了,知道了,廢話那么多。并把老倆口兒推到門外。老倆口兒游了半天街,烈日當頂,口干舌燥,等到五點過了才回家來,以為習曉雨她們早散了。等進門一看,差點把老倆口兒氣個半死:家里瓢翻盆仰,煙霧騰騰,一片狼藉,有幾個女生喝得東倒西歪的,有一個彎著腰在嘔吐,地下一大攤穢物,腥臭難聞,看了直惡心,幾個男生不停地抽煙。習曉雨大約也喝多了,眼睛紅紅的,說話舌頭也有點卷了。他母親進門就大聲說,你們真不像話,女兒家喝什么酒,抽什么煙,大考在即,分秒必爭,你們竟一點也不驚慌,白白浪費了一天寶貴時間。曉雨覺得她媽不給她面子,就頂撞說,喝了抽了咋了?過生日連酒也不給喝,煙不給抽?一年就一回,醉死也值得,高考把人都快逼瘋了,天天做題,夜夜改題,電視不得看,音樂不準聽,瞌睡不夠睡,頭暈腦脹,還要讓人活不活?她媽說,你叫什么,你瘋了?曉雨真的叫起來,指著她媽說,我是瘋了,我的事,不要你們管。話不投機,母女倆就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來。她爸見女兒目無尊長,口出狂言,就對女兒說,雨兒,你少說幾句,行不行,你媽也是為你好,莫非你還有理了?曉雨的同學見狀,一個個不好意思,就都站起來溜了。曉雨看她的朋友全走了,喊也喊不住,一下子就大哭起來,跑進臥室把門反鎖起,把母親放在她床腳藥耗子的毒鼠強拿起來一口吞下。曉雨她爸收拾好被她們搞得一片狼藉的東西后,又等好一會仍不見女兒開門,就去拍門,哪里拍得開,他知道女兒的脾氣,可能要出事,才把門撞開。老兩口忙進屋,曉雨真的出事了,只見她爬在床上,滿嘴的白沫子,人已喊不答應了,急忙打“120”送醫(yī)院,到了醫(yī)院,人已不行了。
張亞峰長嘆一聲,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多好的學生啊,一朵鮮花正要開放就凋謝了。習曉雨是班上的優(yōu)等生,學習一直排在前三名,是北大、清華的苗子。習曉雨雖然要高考了,但從年齡來看,她其實還是個孩子,是孩子都愛玩,而“玩”是孩子的天性,掌握得好,既玩了也學好了。最近由于她們的學習緊張,每天張亞峰還要帶她們打打籃球,玩玩游戲,調(diào)整一下。投著這樣的父母,只會一個勁地逼著她看書復習,逼著走極端,悲劇怎不發(fā)生?可是,把責任全推在她的父母身上,又覺得不對。
那么,這到底怪誰?
星期一下午,張亞峰被組織部的人叫了去,組織部朱副長和教育局黨委楊書記親自找張亞峰談話,和他探討一些教學、管理上的問題。問得最多的還是他的教學成績,說他是市上的一面旗幟,教學質(zhì)量很高。至于為什么拖了一段時間,他們只字不提。
最后,終于接觸到正題,朱副部長說,我們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有人給你提意見是好事,正確對待嘛,這也是組織上考驗你的承受能力,事實上,你這段時間的表現(xiàn)相當不錯。
楊書記也說,近段時間,你抓教學很得力,高考正是沖刺階段,你做了很多工作,我們都知道,省上搞的第一次模擬考試,你們學校成績相當不錯,特別是你那個班成績更突出,已超過去年高考的平均水平,看來今年在去年的基礎上躍上幾個名次,進入清華北大的人數(shù)超過去年應該沒多大問題。只是可惜那個習曉雨同學。
張亞峰心情一直不好,就說,唉,不提習曉雨了,我是她的老師,我有責任。
朱副部長說,你這樣說,我們就放心了,習曉雨的事過去就算了,不要時刻去想她,影響你的情緒。明天我們就到你們學校,正式明確你的身份,你也好名正言順地開展工作。
談話結(jié)束了,楊書記說,我正好要經(jīng)過你住的那條街,我順便送送你。
張亞峰也不客氣,幽幽地說,那我就叨擾領導了。
車開出組織部,楊書記說,你的問題除了原來問你的外,也有人說你與一個有夫之婦的女老板打得火熱,關系很曖昧,你們探討過教育子女的事、感情的事,還說過性方面的話,一起在外吃了好多次飯,天黑了,你還去過她家。
張亞峰有些意外,問,楊書記,你怎么知道這些的?我和她是經(jīng)常探討一些問題,但是,我絕沒有破壞人家的夫妻關系,就算是交一個異性朋友,有什么不對?吃飯怎么了?去她家又怎么了?我問心無愧。
楊書記說,我們還收到一封信,你猜是誰寫的?
張亞峰搖搖頭說,不知道。
楊書記笑笑說,就是那個女老板的老公寫的,說她老婆和你經(jīng)常在一起,有上床的嫌疑,說你是他們夫妻感情破裂的元兇。
張亞峰惱怒萬分:馬永亮?這個豬頭,他有什么依據(jù),他怎么會抓屎擦臉?書記,我敢用人格擔保,我和她來往是多一些,但僅只是異性朋友關系,絕不是那個豬頭說的已經(jīng)有上床的嫌疑了,更談不上破壞他們夫妻關系。
楊書記說,當然,有人向她老公打過電話,否則,她老公也不知道得那么詳細。
張亞峰急了,誰?誰這么缺德?你告訴我,楊書記。
楊書記說,我們也不知道是誰,那個姓馬的抵死不說。你別急,我們也從側(cè)面作了一些調(diào)查,我相信你。不過,你得注意,那個吳珊珊畢竟還沒有離婚。
張亞峰說,我知道??墒?,她兩口兒長期分居,打了一年多的離婚冷戰(zhàn)呢。
楊書記臉色變得有點嚴肅,加重語氣說,不管是冷戰(zhàn)還是熱戰(zhàn),可人家還沒有離呢。你岔進一只腳去,算什么?
張亞峰沒話了,木木的樣子,眼睛直直的,半天不講話。他岔進一只腳去?這怎么講。他和吳珊珊關系確實好,有點像情人一樣的來來往往,但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說白一點,沒有性,談什么上床呢,連起碼的擁抱和接吻也沒有。是的,他需要一個女人,需要一個女人來填補家庭和心靈的空缺和空虛,有了女人就有了笑聲,有了哭聲,家里就有了熱氣,特別在夜靜更深百無聊賴的時候,更顯得有一個女人的重要性。但是,他沒有亂來啊。為什么會這樣,他也說不清楚??傊?,他不認為自己是岔進一只腳去。
楊書記還說,吳珊珊的老公是我們市駐省城辦事處主任,這你是知道的,現(xiàn)在,市委要重新派人去當主任,把他調(diào)整回來,他曾當過老師,可能要到我們教育系統(tǒng)工作呢。
要分手時,楊書記又說了一件事:有人舉報你腳踏兩只船,同時與兩個女人相好,玩弄女人感情。
張亞峰臉變了色,罵了一句,他媽的,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朱副部長和楊書記找他談話以后,他知道,副校長一職肯定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耍€是有些興奮的,畢竟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只是心里始終有一個石頭堵著似的不舒服。他回到家里,就給趙允和茍文學發(fā)了短信,約他們到家門口的白天鵝餐館吃飯,向他倆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兩人很高興,敬了他三大杯酒。
趙允開玩笑地說,亞峰,峰回路轉(zhuǎn)好事多磨,你終于如愿以償了,這回你是我的領導了,多關心我啊。
茍文學更是不停地向張亞峰灌酒,說,什么都別講,一切都在酒中了,哥仨還說什么。
張亞峰說,當然,沒說的,喝個痛快,趙允你也別拿話戳我,我是誰?我是你哥,我的事,還不是你的事?
趙允把酒加滿,端起說,酒話,別當真,說笑呢,來,干了!
三人“哐當”碰了杯,杯子便見了底。
張亞峰的酒量出奇的大,又打開一瓶酒,往他倆杯里加。茍文學說,不要了,我醉了,喝多了不好。邊說邊用手蒙住杯子。
張亞峰斜著眼睛,拿著酒瓶說,酒是毒藥,酒能壞事,酒多傷肝,這些我都知道,可你也聽說過,酒能解憂,酒能養(yǎng)神,酒能提氣。俗話說,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這不是我編的吧。古人說,人生幾何,對酒當歌。古人還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你接這一杯,不是什么毒藥,你說,我能拿毒藥給你喝嗎?別人告我損我糟蹋我,我不怕,我的學生習曉雨走了,我有責任。來,給哥一個面子,喝!不喝,我就沒你這個朋友。
水喝多了尿多,酒喝多了話多。張亞峰的話比哪天都多。茍文學知道張亞峰醉了,可又不好駁他的雅興,只好接了一杯,說,好的,哥哥,總量控制,最后一杯!
趙允說,你有什么責任,是她父母方法不得當造成的,只是可惜一個重點大學的苗子。別記掛在心上,??!
張亞峰又給趙允加酒,說,知道,知道!不用你來安慰我。
趙允雖說也有點支持不住,怕他多心,還是接了。三人又一飲而盡。
那瓶酒最后終于完了。三人都有點天旋地轉(zhuǎn),不辯東西的模樣。
張亞峰回到家里,頭有點暈沉沉的,舌頭上像拴著一頭牛,笨拙得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但他有酒量,頭腦是清醒的,話是多了一點。她想起了吳珊珊,不告訴她自己的事,覺得不妥,告訴她呢,那句“岔進一只腳”的話又在耳邊響起。躊躇再三,還是給吳珊珊發(fā)了八個字的短信:撥云見日,柳暗花明。他不用打電話,有時語言顯得很蒼白,話說得太露,反而有些不恰當,信息真是好東西,吳珊珊肯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突然記起讀大學時老師說過一句話很有意思。老師說,你要想三天不安生,你就去請客,你要想三個月不安生,你就去搬家,你要想一輩子不安生,你就去當官。他現(xiàn)在想起老師的話,好像是針對他說的一樣,他這一輩子難道不得安生了?
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想特務到底是誰呢,吳珊珊的老公告他,那還有一個是誰?那個特務為什么這樣仇恨自己,是不是自己在工作中得罪了他,還是自己成績太突出了遭人嫉妒。吳珊珊曾經(jīng)對他說過,她老公有時會半年才回來一次,兩口子有時僅只是為孩子的事通過電話。省城離市上四百多公里,他為什么就知道自己和她老婆有來往呢?這又是誰向他告的密呢。顯然,這個特務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總之是與自己有過節(jié)的,或者是和自己旗鼓相當?shù)摹巧荷汉妥约旱氖?,是誰講的呢,那樣詳細,那樣具體。他頭想疼了,抹了好多風油精,直辣得眼淚嘩嘩地流,也沒理不出個頭緒來。
那晚,他翻去覆來難以入睡,披衣出門,微風徐徐,滿天星斗,夜涼如水,他心涼如水。
10
那天談話后,幾個朋友就幫他作了一次透徹的分析,企圖找出暗藏的“特務”,將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大家看清他的嘴臉。
趙允說特務肯定是和你有矛盾的,一般的人他告你干什么?只有和你有十分厲害的矛盾沖突,和你積怨太多,對你恨之切,怨之深,才會不擇手段,中傷你詆毀你。
茍文學說,你的特務主要是嫉妒你,他躲在暗處,你在明處,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你成了校級領導,便會在他之上,原來是平起平坐,誰也不高誰一篾片,現(xiàn)在你要高升了,他不放冷箭誰放冷箭?
吳珊珊說,我認為,應該是你的對手才對。你想,這個人有可能會上,而你上了,就防礙他進步了。他現(xiàn)在拿著一只放大鏡對著你,把優(yōu)點說成缺點,把芝麻說成西瓜。你們學校明擺著只有一把交椅,不是他坐,就是你坐,二者必居其一。說白了,只有你下,他才會上。
這到底是誰這么缺德呢,他當年級組長,肯定有人不高興,教學能手,肯定有人嫉妒;當領導,占了別人的位子,心里更是不舒服。知識分子那點小心眼,那種同行多嫉妒的現(xiàn)象,他太熟悉了,就是看不得別人好。
張亞峰當然不知道是誰干的。當天晚上是失眠了,第二天,他紅著眼睛參加了學校的職工大會。組織部來宣布了他的任職,同時,朱副部長還告訴老師們,教育局還很快要增加一個副局長,就是原來在省城辦事處當主任的馬永亮。
他大腦嗡嗡的叫。什么?馬永亮要來當市教育局副局長,那個姓馬的不就是吳珊珊的老公嗎?
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沒精打采的提不起精神來。散會后,老師們都來祝賀他,一個勁的起哄,非要他請客不可,他勉強擠出點笑容說,好說,好說,一定,一定!
老師們覺得他怎么一下子就打起官腔來了,古人說時位移人,看來人不能當官,一闊臉就變,話就大不一樣了,大家開了些玩笑就走了。后來他知道,他那頂官帽還真的來之不易。退休的那個老校長和幾個老教師為他的事還專門去了組織部反映過,為他奔走呼號,歷數(shù)他的若干優(yōu)點,斥責別有用心的人的卑鄙伎倆。不過呢,他一點也不高興,一點也沒有當初想著當領導的那種興奮勁。這時,他大腦一閃念,是不是趙允放的冷槍,看來有可能,他是教務主任,主抓多年的教學應該是他才對,他輕車熟路業(yè)務過硬,自己上了,他的路也斷了;是茍文學射的冷箭?也有可能,茍文學早就說過,當領導哪個不想,他還想當校長呢,出有車,居有室,大權(quán)在握,威風著呢。他是工會主席,說是中層干部,那不過是牛脖子上的耷拉皮,可有可無。當領導出人頭地為二老爭光曾是他父母的愿望。如果是這兩個寶貝,一口砂糖一口屎,那他就栽遠了。
那個陳由更有可能,他經(jīng)常在下邊說自己的壞話,高中教不成,獎金少了一大截,年級組長被撤了,他不記恨自己一輩子,關鍵時刻從背后捅一刀子,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除了這幾個“寶貝”,還有其他人嗎?他不能肯定。
11
現(xiàn)在,副校長風波已經(jīng)塵埃落定,張亞峰想好了,他當校領導也許不合適,決定走了,離開這個讓他輝煌也讓他傷心的地方。
在走之前,他眼里滾出一顆淚珠,很多事情終將遠去。
他還有兩件事情要做。一件是要向樊琳作道個別,畢竟朋友一場,總覺得有些愧對人家一片癡情;第二件就是與那個“蓑笠翁”再釣一次魚,聽聽“蓑笠翁”再論垂釣之趣、之技、之道。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