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頸鶴

于鳳琴

雅魯藏布江，誰來保護你的容顏？

林芝，是上天的厚愛，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大自然的恩賜。

春來，桃紅柳綠，碧水穿城，湖天相映，是一處地道的水鄉(xiāng)江南;夏日，山花爛漫，云蒸霞蔚，林濤裹挾著習(xí)習(xí)涼風(fēng)，讓人如同置身于仙境;秋季，色彩斑斕，層林盡染，馬雞高調(diào)長鳴，仙鶴翩翩起舞，不知是天堂流落到了人間還是人間流落到了天上;冬天，巍峨的雪山，哈達云纏繞，藍天下，草木皆冰，一派童話世界。

飛翔在林芝上空的黑頸鶴

林芝的美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但其生態(tài)環(huán)境卻是極其脆弱的。這里的山體基本上沒有大塊的巖石，全部為沙土，地質(zhì)結(jié)構(gòu)不穩(wěn)定。水電站等大型工程的降臨，不僅使黑頸鶴的覓食地、夜宿地沉入湖底，還侵占了這一段雅魯藏布江沿江兩岸的公路、農(nóng)田和部分民宅，可能連米林機場都不能幸免。如同仙人灑落的萬頃桃林不復(fù)存在;如同巨龍環(huán)繞的雅魯藏布江被攔腰斬斷;西藏不可多得的良田沃野將要消失;多少鳥類無家可歸，多少獸類流離失所;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藏族同胞何處安身？自古以來在這里越冬，占全球15%（僅米林、林芝、工布江達三縣境內(nèi)數(shù)量）的仙鶴又情何以堪？

亙古不變的河流，地殼隆起形成的雪山，先于人類幾億年到達的生命，中國唯一一條未受污染、未被大規(guī)模開發(fā)的江，也許在若干年后就是中國人最后的飲用水，難道真的要毀于當(dāng)下嗎？

地面上期待雌鶴回歸的雄鶴

黑頸鶴的愛情絕唱

連日來，承受著各種各樣的焦慮，盡管我們每天還是按時到達觀鶴點，但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當(dāng)初的喜悅與激動，取而代之的是不安與惶恐。我們?yōu)檫@里的黑頸鶴擔(dān)憂，為這里天堂般的景色擔(dān)憂。對著那一座座皚皚雪山，對著農(nóng)田里油綠的青稞苗與金燦燦的油菜花，對著雪山下碧玉般的雅魯藏布江，對著那些或凌空飛舞、或悠閑覓食的仙鶴，我的興致全無。此時，觀鳥喇嘛——扎西桑俄手繪本的“黑頸鶴愛情絕唱”又在我的腦海中閃現(xiàn)。

巴松措黑頸鶴集結(jié)地

那是一個凄美的故事。說的是很久前在交通不便利的藏族地區(qū)，有些姑娘嫁到遠方再也回不到故鄉(xiāng)。在遠方，這些姑娘舉目無親，人地生疏，唯有黑頸鶴是她們的親人。有一年秋季，一只雌性黑頸鶴不幸受傷，被遠嫁的姑娘收養(yǎng)。遷徙時間到了，雌鶴無法飛回越冬地，哀鳴著為雄鶴送行，它只好留在姑娘家養(yǎng)傷。不幸的是，它又被煮開的牛奶燙傷，翅膀再也無法打開。姑娘為沒有照顧好黑頸鶴深深地內(nèi)疚著，她日夜守候在黑頸鶴的身旁。

冬去春來，望眼欲穿的雌鶴終于等來了它的雄鶴。那一天，它在姑娘的馬背上不停地張望。突然，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只鶴的影子，它也在盤旋張望，并發(fā)出了長長的呼喚。雌鶴也一改往常的憂郁，從馬背上大聲地鳴叫著，跳下來，直奔遠方。天上的黑頸鶴也立即俯沖下來，它們奔跑著、歡叫著、跳躍著，可是很快就沒有了聲音。姑娘飛快地來到黑頸鶴身旁時，發(fā)現(xiàn)它們雙頸纏繞在一起，已經(jīng)雙雙死去，姑娘傷心難過，也欲為之殉葬……

我的眼前是一對觀察了多日的黑頸鶴，從我們到達的第一天見到它們時，就覺得它們與其他的黑頸鶴不一樣。雌鶴腳趾上有一個微小疤痕，雄鶴下喙處有一點紅記，總感覺似曾相識，難道這是我們在青海湖觀察的那對鶴？后來，我很快又否定了，世界上不會有這么巧的 事。

在空中尋找雌鶴的雄鶴

正當(dāng)我為眼前這對黑頸鶴祝福，再一次為扎西桑俄筆下的黑頸鶴千古絕唱所感動時，一只大黑狗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中?？礃幼舆@不是藏族人養(yǎng)的狗，藏族人養(yǎng)的狗是習(xí)慣與鶴為鄰的，它們一般不會傷害到黑頸鶴。如果是從內(nèi)地帶來的狗，它們不認識黑頸鶴，按照狗的習(xí)性，很有可能會對黑頸鶴造成傷害……

望遠鏡前的雙眸緊張得快要跳出來。那只大黑狗真的沖向了雌性黑頸鶴，雄鶴立即奮不顧身來救援時，大黑狗又沖向了雄鶴。雌鶴驚恐著鳴叫著飛離了砂石場。對狗向來畏懼的我，丟掉望遠鏡，朝著大黑狗奔過去，好在大黑狗在主人呵斥下，回到了打工者的臨時工房。那只雌性黑頸鶴卻不知飛向了哪里。

天色越來越晚，按照往常，這對黑頸鶴應(yīng)該到砂石場農(nóng)田下方雅魯藏布江邊的沙灘上去夜宿了，可眼前的這只雄鶴卻遲遲不肯離去，我知道它在等待它的雌鶴。此時，郭老師和老紀也先后來到了我的觀鶴點，我們共同觀察著這只鶴的動向。

雄鶴在被狗攆的地方焦急地等待著，徘徊著，卻仍不見雌鶴的到來。也許等待的時間太久，雄鶴越來越焦躁，它突然原地起飛，沿著雅魯藏布江河谷，高聲鳴叫著，用力呼喊著，仍然沒有得到雌鶴的回應(yīng);它繼續(xù)爬升，穿過河谷上方的原始森林，不斷鳴叫，雌鶴還是沒有回應(yīng);雄鶴聲音欲穿過太空，它急速上升，突然向雪山?jīng)_去，聲音撕心裂肺，大有“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悲壯。我擔(dān)心這只雄鶴會撞山折頸，不禁一邊流淚一邊祈禱雌鶴早些歸來。

此時，夜幕降臨，突然，一聲鶴鳴從遠方傳來，雄鶴從雪山上直接俯沖過來，在我們的上方，兩只情深意長的黑頸鶴，纏綿著落了下來。雌鶴不住地點頭像是向雄鶴表示歉意，雄鶴圍在雌鶴的身邊，不住地細語、觀看，像是在責(zé)問或是安慰：“你到哪里去了？沒受傷吧？”看到兩只鶴已經(jīng)安全地回到夜宿地，我們也按捺住喜悅，回八一鎮(zhèn)。

跨越山谷的遷徙

3 月16 日，我們?nèi)院屯Ｒ粯?，天不亮從八一?zhèn)出發(fā)，天亮前到達觀鶴點。

米林具派鎮(zhèn)黑頸鶴棲息地

這一天，感覺氣氛似乎與前幾日不一樣。今天黑頸鶴醒得特別早。早晨8點剛過，在雅魯藏布江米林段江邊的河灘上，已經(jīng)有上百只黑頸鶴集群。它們一會兒在空中盤旋，一會又落在沙灘上，都直著脖頸，似乎在列隊，又像是在等待著誰的一聲令下。觀鶴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這是鶴要遷徙的前兆。“黑頸鶴可能要遷徙?！蔽医o老紀打去電話，老紀很快來到了我的觀察點上。

上午10 ∶ 26，河灘上約300 只黑頸鶴再次起飛，它們在空中做360 度的盤旋，此時，不斷有小種群的黑頸鶴加盟。憑我和老紀的目測，最后的集群應(yīng)有400 ～ 500 只，這時，黑頸鶴拖著長長的隊伍，沿著尼洋河河谷，擦著雪山山邊，在我們的視線中消失。

從進入觀鶴點，半個月來，郭老師和老紀的午餐都是合二為一。今天，部分黑頸鶴已經(jīng)遷徙了，我的觀察點上暫時沒有了黑頸鶴。在我的提議下，郭老師、老紀、歐珠師傅我們4 個人第一次共進午餐，是為黑頸鶴安全遷徙慶賀，也是匯總我們的觀察記錄，大家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諸葛亮午餐會”結(jié)束，我們確定了新的計劃。次日，我們沿著黑頸鶴遷飛的方向，前往位于工布江達縣的巴松措。郭老師說，那里很可能是黑頸鶴遷徙的集結(jié)地。果然，在巴松措的入水口處，大約1.5 公里長的濕地線上，我們找到了那群剛剛遷徙來的黑頸鶴。

G巢鶴歸來

3 月23 日，當(dāng)我完成了在林芝的階段性工作，到達白馬雪山，正在與滇金絲猴面對面時，突然接到青海省著名“鳥人”——青海光頭的電話，他告訴我，我們在海晏縣甘子河觀察了4 年的那對黑頸鶴，22 日飛回來了，現(xiàn)在志愿者正在密切觀察。

林芝八一鎮(zhèn)黑頸鶴棲息地

我立即撥通了志愿者楊杰才讓的電話，楊杰告訴我說，今年G 巢的那對鶴，有了變化，不知還是不是雌鶴腳上有疤痕、雄鶴喙下有紅記的那對鶴了。因為新來的這對鶴中的雌鶴和以往有所不同。我將這種“不同”搶先向楊杰介紹，楊杰驚呼：“您又不在現(xiàn)場，怎么

知道得如此詳細？”

“這便是我們此行在林芝所做的一種新型的研究試驗，目前，這種研究還處在保密階段?！蔽乙徊揭徊降叵驐罱芙忉屩?。楊杰連呼“太奇妙了?！蔽液鋈幌肫穑侵凰圃嘧R的鶴，就是我們跟蹤研究了4 年的鶴！在林芝幾百只的鶴群中，G 巢的鶴在不經(jīng)意中，再次成為我們的研究對象，這是不是一種緣分？我和郭老師都覺得不可思議。

從3 月下旬到4 月下旬，青海志愿者不斷打來電話，報告著黑頸鶴到達的消息，我們追蹤研究的黑頸鶴，除一隊去了都蘭的諾木紅濕地外，其他人陸續(xù)到達青海湖。

黑頸鶴——當(dāng)之無愧的國鳥

2014 年，我在斯里蘭卡有幸拍到了黑尾原雞。一位鳥友看了后說：“一趟斯里蘭卡，能拍到黑尾原雞一張片子就足夠了，因為這是人家的國鳥?。　?/p>

說起國鳥，想到中國并沒有明確的國鳥，于是，我便開始尋找我自己心中的國鳥。同年，尋找國鳥的腳步來到了甘肅敦煌。到了敦煌，不能不去莫高窟。此前，我也曾去過莫高窟，只是與游人同行，腳步匆匆，沒有留下太多的記憶。此次到莫高窟，有一整天的時間，我們可以反復(fù)觀看。去莫高窟，最想了解的還是密教造像中的動物形象。

我在事先的功課中了解到，在莫高窟唐代塑像中，涉及經(jīng)變的內(nèi)容里有很多動物，其中，阿彌陀佛經(jīng)變中表現(xiàn)數(shù)量最多，有28 壁。在這類經(jīng)變畫中，通常為阿彌陀佛結(jié)跏趺坐于蓮臺中，四周簇擁著諸多菩薩，池中有蓮花盛開。阿彌陀佛講經(jīng)的場面很壯觀，講到高興處，便有孔雀、仙鶴、共命鳥等起舞助興，此時，彩云紛飄，樂器輕彈，一幅祥和的凈土呈現(xiàn)在人的眼前。

選擇了這些洞窟，最想要找的當(dāng)然是黑頸鶴。進到有經(jīng)變壁畫的那個窟后，我一眼看到了壁畫中的仙鶴。紅紅的頭頂，黑黑的脖頸，有的起舞，有的跳躍，有的靜靜地站立，呼之欲出，引之將鳴……這就是我們追蹤、探訪、研究了好幾年的黑頸鶴，我似乎有些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

可我們過去一直說仙鶴是丹頂鶴，那么，這仙鶴到底是黑頸鶴還是丹頂鶴？我不由睜大了眼睛。然而參觀者甚多，窟內(nèi)光線昏暗。很快，離開的時間到了，在導(dǎo)游的多次催促下，我只好怏怏地離開。

在莫高窟壁畫中見到了黑頸鶴，我們臨時改變行程，開始在壁畫中繼續(xù)尋找仙鶴。由于不斷地進出莫高窟，甚至還引來了保安的跟蹤。顧不上誤解與懷疑的眼神，尋找壁畫上的仙鶴——黑頸鶴是當(dāng)前必須做的。我將在莫高窟停留的時間，由一天改為兩天半。多次隨游人出入壁畫中有仙鶴的那4 個窟，反復(fù)地去觀看。離開莫高窟，我們又去尋找一些紙質(zhì)的書籍，走訪當(dāng)?shù)鼐用瘛⑸?、?dǎo)游，了解與仙鶴有關(guān)的故事。

米林縣雅魯藏布江畔黑頸鶴棲息地

在多方的尋找、調(diào)查、走訪中，我們得出了這樣一些結(jié)論與推理：首先，在甘肅敦煌、張掖、肅北一帶，民間傳說中的仙鶴就是黑頸鶴，這和莫高窟壁畫中的仙鶴特征是吻合的;而敦煌地區(qū)曾經(jīng)是黑頸鶴的重要棲息地，上世紀50 年代，在莫高窟所在地這一帶繁殖的黑頸鶴還有很多;另外，我國西部地區(qū)沒有丹頂鶴，甘肅敦煌、張掖、肅北均不是丹頂鶴的分布區(qū)，丹頂鶴的繁殖分布區(qū)在中國東北、日本和俄羅斯，江蘇鹽城是丹頂鶴的越冬地;還有就是敦煌壁畫的塑畫人多為來自新疆、西藏、尼泊爾、孟加拉和本土的匠人，受交通條件的限制，這些人能見到丹頂鶴的可能性極小;而從外形上看，他們塑的仙鶴，就是本土的黑頸鶴。

在藏族地區(qū)，仙鶴有著各種各樣的傳說，有人說，仙鶴是格薩爾王的牧馬童，有人說，仙鶴是佛祖派來的使者，也有人說，仙鶴是佛教中的護法神。扎西桑俄喇嘛的介紹說，在藏文的《佛說阿彌陀經(jīng)》中，仙鶴是佛鳥，是迦陵頻伽鳥的化身。在藏民的心中，仙鶴與活佛的份量是等同的。在西藏、甘肅、青海以及四川、云南的藏區(qū)，仙鶴的形象已經(jīng)深入人心，他們認定，仙鶴就是黑頸鶴。

在青海省的很多地方，藏民們會主動引黑頸鶴到自己的草場上去棲息。到了春季，黑頸鶴到來后，他們會減少在草場上放羊的次數(shù)，為黑頸鶴在自己草場上筑巢提供一些便利。如果黑頸鶴在自己的草場上產(chǎn)卵孵化了，他們會嚴格看守，不讓任何人去打擾。

藏民認為，黑頸鶴是吉祥的象征，自己家中的草場上來了黑頸鶴，這片草場就會得到護佑，草場的主人就會吉祥幸福。如果是家中有男孩子相親，告訴女方，家中的草場上有黑頸鶴，未見面，就已成功一半了。

將我推選黑頸鶴為國鳥的想法以及有關(guān)仙鶴的材料整理匯集，向郭老師及其他的鶴類專家征求意見時，他們也都不約而同地表示贊同。其理由是：黑頸鶴是我國特有的物種，青藏高原繁殖，云貴高原和西藏拉薩、林芝等地區(qū)越冬，雖說近些年在印度和不丹有少量發(fā)現(xiàn)，但黑頸鶴仍不失為地道的中國鶴。而這一想法，同樣得到藏族同胞的高度贊同，林芝市林業(yè)局扎西頓珠局長說，黑頸鶴如果成為國鳥，是藏族人的眾愿所歸。他說，藏族人對黑頸鶴的崇敬極其深遠，是人們心中的神圣之鳥。感同身受的還有米林縣林業(yè)局永珠副局長，他說，將黑頸鶴定為國鳥，無論從科學(xué)、文化、宗教還是從個人情感上來說，都是最恰當(dāng)不過的，希望這個想法，能成事實。

回到北京，我將此想法打電話告訴了智華喇嘛。智華喇嘛這些年一直致力于保護他所在的尕日拉寺門前濕地上的黑頸鶴。智華喇嘛用不太熟練的漢語連說了3 次“太好了”。將黑頸鶴作為國鳥的想法，同樣也得到了一些專家學(xué)者的支持，他們認為，黑頸鶴如果成為國鳥，更在大程度上增強了各民族之間的凝聚力。從歷史、文化、人文、民族等各個方面來說，黑頸鶴成為國鳥都有其深厚的民間基礎(chǔ)與文化背景。

黑頸鶴——沖沖哈拉木，吉祥的天使，心中的仙鶴，盼望你成為國鳥，滿足我們心中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