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莫礪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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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讀吳文英的《鶯啼序》
江蘇莫礪鋒
摘 要:吳文英的詞學(xué)源自周邦彥,他把周邦彥、姜夔所開創(chuàng)的格律派的手法變得更加細密、純熟,尤其擅長慢詞?!耳L啼序》是他的代表作,是抒寫“愛”與“死”這兩重主題的杰作,它驚心動魄,感人肺腑。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它都稱得上是宋詞中的精品,更是宋代婉約詞中當(dāng)之無愧的一首代表作。
關(guān)鍵詞:吳文英 《鶯啼序》 愛情 死亡
吳文英(約1200—約1260),字君特,號夢窗,四明(今浙江寧波)人。他一生未第,曾在蘇州、浙江一帶做幕僚。詞作甚多,存詞三百余首。吳文英的詞學(xué)源自周邦彥,他把周邦彥、姜夔所開創(chuàng)的格律派的手法變得更加細密、純熟,尤其擅長慢詞。像篇幅最長的詞調(diào)《鶯啼序》,全部宋詞中只有十五首,吳文英一人便獨作三首,其中有一首向稱名篇:
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游蕩,隨風(fēng)化為輕絮。
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幽蘭旋老,杜若還生,水鄉(xiāng)尚寄旅。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fēng)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dāng)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淡塵土。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亸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吳文英詞向稱晦澀,沈義父說吳詞“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樂府指迷》),張炎更指斥其“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詞源》),語皆過當(dāng)。比如此詞,雖然意緒繁復(fù)迷離,意脈似斷復(fù)連,但仔細解讀,并無太大的理解障礙。經(jīng)后代詞學(xué)家反復(fù)考證,此詞的主旨已基本清楚,這是吳文英為追悼一位杭州妓女而作。全詞分四疊,正是敘事的四個階段,層次分明。第一疊寫詞人暮春時節(jié)傷春病酒的心情。清明剛過,乍暖還寒,正是難于調(diào)養(yǎng)的時節(jié)。詞人正當(dāng)病酒,尤其感到殘寒欺人,只得掩上繡戶,閉門不出。但是燕子是不受門戶限制的,詞人雖然閉戶不出,仍能見到它們的身影。呢喃燕語,翩翩燕影,好像是來報道春光已老。言下之意是燕子飛入屋廬,催促自己從速出門賞春,否則春事就要遲暮了。于是詞人勉強出游,來到湖邊。可是畢竟已是晚春,湖上的畫船已將清明時節(jié)游人如織的熱鬧場景遠載而去,只剩下吳宮草樹,映照著湖面上冉冉升起的縷縷晴煙。柳絮輕揚,自己的羈情也像柳絮一樣隨風(fēng)飄蕩。劉永濟說此疊是寫詞人的“獨居情事”(《微睇室說詞》),甚為精當(dāng)。春寒加上病酒,情緒惡劣。雖有燕子多情,催促自己出門賞春,可是春光已殘,春景蕭索,反而增添了幾分惆悵。詞中的主人公就是詞人自己,他分明是一個閉門幽居的孤獨之人,春光消逝更使他愁上加愁。羈情本是沉重的,為何會像柳絮一樣隨風(fēng)飄蕩?顯然詞人心猶未死,故思緒飄揚,于是便引起次疊對往事的追憶。章法之細密,無以復(fù)加。
次疊追憶昔年在杭州與意中人相逢相愛的舊事。詞人曾在西湖之畔生活過一段歲月,“十載”當(dāng)然是個約數(shù),正如唐人杜牧詩中的“十年一覺揚州夢”(《遣懷》),“十載西湖”就是詞人對自己青春歲月的概括?!鞍雕R,趁嬌塵軟霧”,暗示著詞人曾有冶游的經(jīng)歷。否則的話,即使是風(fēng)光旑旎的西湖,塵何以能“嬌”?霧又何以能“軟”?“溯紅漸、招入仙溪”是用劉晨、阮肇入天臺遇神女的傳說,來敘說自己至青樓尋訪意中人的經(jīng)過。“錦兒”是錢塘名妓楊愛愛的侍兒,此處用它代指為自己與意中人傳書送信的丫環(huán)。這種用典故來敘事的手法,雖然會造成一些撲朔迷離的意味,但也增添了內(nèi)涵的豐富性,讀來讓人聯(lián)想無窮。可惜好景不長,佳期苦短,詞人與意中人的歡聚并不長久。故下文轉(zhuǎn)寫別后的凄涼,這是從對方的立場來敘說的:她斜倚在鑲銀的屏風(fēng)上,覺得好夢易醒,竟比轉(zhuǎn)瞬即逝的春天更加短促。于是她淚濕羅衣,也沾濕了歌扇和舞衣。待到暝色漸濃,游人散去,只剩下自在飛舞的鷗鷺,“夕陽無限好”的美景便讓鷗鷺獨占。這一疊是對愛情經(jīng)歷的回憶,本是愛情詞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但寫法非常奇特。寥寥數(shù)句,卻筆分兩頭:前一節(jié)寫自己的冶游尋美,后一節(jié)寫戀人的別后相思;前者用典故來烘托,后者用細節(jié)來渲染。手法多變,引人入勝。
第三疊寫舊地重游、物是人非的悲愴。歲月易逝,年華難駐。幽蘭與杜若都是在春季最為繁茂的芳草,本應(yīng)榮枯同步,為何說“幽蘭旋老,杜若還生”呢?這里用的是互文手法,意即幽蘭與杜若都是忽枯忽榮,也即春去春來,代謝迅速。而詞人卻依然羈旅在水鄉(xiāng)澤國??偹阌袡C會故地重游,再度來到西湖的蘇堤六橋,卻再也打聽不到戀人的消息,原來她早已香消玉殞了!詞人傷心之余,覺得戀人就像嬌柔的鮮花,僅有短暫的明媚鮮妍,隨即凋零枯萎,埋入黃土。“幾番風(fēng)雨”的詰問,語意雙關(guān),既可解作追問戀人如此早逝,生前經(jīng)歷了幾度的風(fēng)雨摧殘,也可能是追問戀人長眠于墓地,已經(jīng)歷了幾度風(fēng)雨。詞人面對著湖山美景,戀人的秀麗容貌恍然目前:那長長的瀲滟湖波,定會妒忌戀人的眼波轉(zhuǎn)盼;那青黛色的隱約遠山,或會羞見戀人的修長蛾眉??墒俏锸侨朔?,今非昔比,詞人獨宿江邊,只看到漁燈點點,不禁想起這里正是當(dāng)年送別戀人的渡口。晉人王獻之有妾名桃葉,其妹名桃根,王獻之曾送桃葉、桃根渡江,作詩曰:“桃葉復(fù)桃葉,渡江不用楫?!庇衷唬骸疤胰~復(fù)桃葉,桃葉連桃根?!焙笕嗣硕煽谠弧疤胰~渡”。此處稱“桃根渡”,當(dāng)即“桃葉渡”之別名。詞人又來到當(dāng)年戀人所居之青樓,看到敗壁上依稀存有自己臨別時的題詩,只是塵土掩蓋,墨色慘淡,仿佛是和淚寫成。后人探索此詞本事,或說是哀悼亡妾。但從詞意來看,詞人的戀人似乎只是杭州的一名妓女,并無納其為妾的線索。劉永濟說:“杭妓未及娶歸,當(dāng)時確有迎娶之約,至因何未及即娶,事不可知?;驂舸翱陀?,不及如約而妓病亡,故念之悲切?!保ā段㈨艺f詞》)這是比較合理的推測,因為符合吳詞的原文。
第四疊總束全詞,并進一步抒發(fā)悼亡之哀。詞人沉淪下僚,流宦各地,身世之感備覺凄涼,悼亡之悲也異于常人。他佇立在危亭之上舉目遠眺,只見芳草萋萋,直至天涯,不由得嘆息年華老去,頭已半白。點檢往事,回想昔年的愛情經(jīng)歷,取出戀人所贈的種種信物細細察看,覺得鮫綃手帕上還留著離別時的淚痕和歡會時的嬌唾,而金釵上的鳳凰則迷失歸路,銅鏡上的鸞鳥也懶得起舞,因為歡情不再,舊夢永逝。想把滿懷愁緒寫入書信,可是云海茫茫,雁影渺渺,又能請誰來傳書呢?這是委婉的說法,其真實意思是人已亡故,寫成書信又能往何處遞送呢?于是詞人回心轉(zhuǎn)意,要把滿腹相思寄予絲竹。他在箏上彈奏出一曲哀傷的曲子,模仿古人的儀式來為亡者招魂。他心中涌現(xiàn)出《楚辭·招魂》中的句子:“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笨墒菓偃说臄嗷昃烤乖谀睦??在這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的樂曲聲中,全詞終結(jié)。而“斷魂在否”的一聲詰問,仍會長久回蕩在讀者耳邊,因為這是地老天荒永無盡頭的人生遺恨。
《鶯啼序》一詞的章法深受后人贊嘆,試看幾例。蔡嵩云說:“此詞第一遍,寫湖上羈人又當(dāng)春暮。第二遍,寫昔日湖游遇艷情景。第三遍,寫重來湖上,物是人非,追尋昔游,都成陳跡。第四遍,傷高嘆老,撫時悲逝,總寫感懷。竟體固章法井然,而三、四遍用大開大合之筆,純自屯田、清真二家脫化而出。大力包舉,一氣舒卷,尤為僅見?!保ā犊峦ぴ~論》)劉永濟說:“詞共分四段,從聲律上看,前后各以兩段為一組,作此調(diào)者,非有極豐富之情事,不易充實。非有極矯健之筆力,不能流轉(zhuǎn)。夢窗此詞,總的說來,不出悲歡離合四字。前兩段主要是寫生離,后兩段主要是寫死別。中間復(fù)以羈旅之情,今昔之感,回環(huán)往復(fù)出之,極穿插錯雜之能事?!保ā段㈨艺f詞》)陳洵說:“第一段傷春起,卻藏過傷別,留作第三段點睛。燕子畫船,含無限情事;清明吳宮,是其最難忘處。第二段‘十載西湖’提起,而以第三段‘水鄉(xiāng)尚寄旅’作鉤勒?!洰?dāng)時短楫桃根渡’,‘記’字逆出,將第二段情事盡銷納此一句中。‘臨分’‘淚墨’‘十載西湖’,乃如此了矣。臨分于別后為倒懸,別后于臨分為逆提,漁燈分影于水鄉(xiāng)為復(fù)筆,作兩番鉤勒,筆力最渾厚?!Mね麡O,草色天涯’,遙接‘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望’字遠情,‘嘆’字近況,全篇神理,只消此二字。‘歡唾’是第二段之歡會,‘離痕’是第三段之臨分?!畟那Ю锝?,怨曲重招,斷魂在否’,應(yīng)起段‘游蕩隨風(fēng),化為輕絮’作結(jié)。通體離合變幻,一片凄迷,細繹之,正字字有脈絡(luò),然得其門者寡矣?!保ā逗=嬚f詞》)說法雖有不同,旨意卻是相通,都是說此詞的章法既復(fù)雜多變,又井然有序。全詞雖分四疊,但并非各自隔絕,而是意脈通貫,渾然一氣。詞中多用伏筆,前后照應(yīng),草蛇灰線,似斷實連,斷而復(fù)續(xù),形成一個完備的整體。全詞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都安排了倒置、閃回、交錯等手法,又全都出之以意象,頗似西方文藝中的“意識流”,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迷離恍惚的意境與如癡如迷的心境。從此詞看來,前人指責(zé)吳詞“拆碎下來,不成片段”,實為誤解。其實吳文英作詞最重章法,他在柳永、周邦彥的基礎(chǔ)上對長調(diào)的章法進行了大幅度的改進,使之能勝任復(fù)雜的敘事,并勝任復(fù)雜的抒情。如以此詞為例,我們完全可以說吳詞是一座設(shè)計細巧、結(jié)構(gòu)緊密、部件精美的“七寶樓臺”,即使拆碎下來,也仍是一堆精美的珠玉珍寶,何況它還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易拆碎?更何況我們閱讀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閱讀篇幅并不很長的詩詞作品,當(dāng)然應(yīng)從整體著眼,何必一定要把它拆碎了看?所以“七寶樓臺”的說法,實在不足為吳文英詞之病。
人們常說“愛”與“死”是西方文學(xué)的兩大主題,其實它們也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兩大主題,尤其是宋代婉約詞的重要主題。吳文英的《鶯啼序》就是一個明證。詞中敘述愛情經(jīng)歷極為生動,盡管詞體的篇幅限制使它不可能詳細展示愛情的具體過程,但細節(jié)的描寫、氣氛的渲染都極其成功。至于全詞的風(fēng)格朦朧隱約,則正符合愛情主題的自身性質(zhì),因為愛情本是一種復(fù)雜的心理感受,絕不是邏輯和理性所能闡釋的對象。詞中抒寫由死亡而造成的悲傷也極為真切感人:生離雖然痛苦,畢竟還給希望留下了余地;死別則使一切化為烏有。吳詞最后一句是“斷魂在否?”堪稱是千古一問。美人化為黃土,愛情徒留回憶,這是人生的最大缺憾,這是人間的永久遺恨。吳文英的《鶯啼序》就是抒寫“愛”與“死”這兩重主題的杰作,它驚心動魄,感人肺腑。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稱得上是宋詞中的精品,更是宋代婉約詞中當(dāng)之無愧的一件代表作。
作 者:莫礪鋒,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南京大學(xué)中國詩學(xué)研究中心主任。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