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雨[華僑大學文學院,泉州 36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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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佩甫《城的燈》城鄉(xiāng)敘事中的審美想象
⊙王詩雨[華僑大學文學院,泉州362021]
摘要:李佩甫的《城的燈》刻畫了一幅鄉(xiāng)下青年力圖擺脫貧困走向城市的人生圖景,小說主人公馮家昌最終憑借個人的努力,成功地扎根城市并舉家搬遷,成就了鄉(xiāng)下人進城的成功典范。小說中主人公馮家昌的性格與命運是作家審美想象的淺層顯現,而作家個人獨特而豐富的審美情感則是其審美想象的深層根源。
關鍵詞:城鄉(xiāng)敘事審美想象鄉(xiāng)土情懷情感批判
河南省作協主席、著名作家李佩甫,2015年憑借長篇小說《生命冊》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河南本土作家。他的另一部長篇力作《城的燈》,與小說《生命冊》《羊的門》等合稱為“平原三部曲”。小說《城的燈》講述了男主人公馮家昌在戀情受阻備受屈辱的情況下,為了贏取個人的尊嚴改變家族的命運,毅然選擇參軍并成功扎根城市,最終順利地幫助四個蛋兒在城市中立足的奮斗歷程。在這部小說中,李佩甫通過對主人公心路歷程的準確把握,出色地展現出他作為農裔作家所特有的鄉(xiāng)土情懷與審美想象。
正如洪治鋼所說:“小說是一種與苦難有著密切關系的藝術”①,李佩甫筆下的鄉(xiāng)村青年馮家昌,打小生活在一個貧困不堪且備受屈辱的家庭,嘗盡了人情冷暖。父親因為是上門女婿,常被村中人稱為“老姑父”,而“這種稱呼帶有調笑、戲謔的成分,表面的客氣里承載著的是徹骨的疏遠與輕慢”②。六歲時,那棵長在自家院里的桐樹“跑了”,一夜之間居然跑出一尺之外,長在了隔壁銅錘家的墻里。因為這棵會跑的樹,馮家昌目睹了父親找村支書說事時的卑微與怯懦,體會到了村支書對待父親時的敷衍與輕蔑,而這一切就在他六歲“一個可以鐫刻時光的年齡”里,帶給了他“精神上的早熟”③。講究體面的父親,迫于生計干起“糟頭發(fā)換針”的勾當,事發(fā)后被鎮(zhèn)上“市管委”以投機倒把為由拉去游街,從此丟了臉面再也抬不起頭做人。于是馮家昌正式接管了家里的“外交”大權,一盒裝滿“驢糞蛋兒”的點心匣子,讓年僅九歲的馮家昌發(fā)出“有時候,日子是很痛的”的感慨。十二歲那年母親早逝,留給他“可要支事”的叮囑,使他終于長成了自己的父親,開始承擔起“長兄如父”的責任。
母親的離世,讓兄弟五人一度沒有鞋穿,只得赤腳。為了生存,也為了磨煉四個兄弟的堅強意志,馮家昌帶領他們走在灑滿蒺藜的地上,硬生生練就出一副鐵腳。童年本該是美好的,但對于馮家昌而言,生活的重擔卻過早地壓在了他的肩上,讓他還來不及享受童年的樂趣,便早早被安插進成人的隊伍,體會到生活帶給他的太多苦痛與屈辱。后來馮家昌終于擁有了一雙屬于自己的鞋,鞋子是村支書家的女兒劉漢香送的,那是一個“燦爛得一塌糊涂”的美麗姑娘。那一年他十六歲,“一個充滿幻想的年齡”。馮家昌和劉漢香戀愛了,像所有初次戀愛的少男少女一樣,純真美好忘乎所以。一雙鞋就這么“送”出了一段懵懂而甜蜜的愛情,卻也冥冥中送出了劉漢香花兒一般的美好青春與生命。劉漢香是村長的女兒——“上梁一枝花”,而自己卻是“老姑父”的兒子、四個蛋兒的大哥。在這段感情中馮家昌是自卑的,東窗事發(fā)之后的吊打又在他自卑的心靈上深深烙上了切齒之痛。于是,帶著戀人的無限希望,以及穿上“四個兜”衣錦還鄉(xiāng)迎娶劉漢香的任務,馮家昌毅然決然地進入部隊,開啟了對“城的燈”的追逐。而這一走,就成了馮家昌窮盡這一生都無法填補的遺憾與虧欠。
在軍隊中,馮家昌憑借著自己的謙卑和聰明、吃苦耐勞和察言觀色,一步步贏得各級領導的賞識,最終順利踏上權力的階梯,也為日后將他家那四個蛋兒“日弄”進城鋪平了前行的道路。外面的世界確實精彩紛呈,卻也有馮家昌所不曾預想的權力相爭、爾虞我詐。一次次的備受冷遇,一次次的尊嚴受損,讓一直背負著“長兄如父”使命的馮家昌變得日漸冷漠嚴峻,他的心終于在不斷上光打蠟的過程中,被打磨得堅硬無比。為爭取提干機會,馮家昌主動隱瞞了自己在農村已訂婚的實情,背棄了連續(xù)五年寫在獎狀后面“等著我”的承諾,更辜負了劉漢香的一往情深以及對他家庭的辛勞付出;為討廖副參謀長的歡心,顯示自己堅定的立場,馮家昌對廖副參謀長下放期間的衣食起居百般照顧,為他日東山再起處心積慮;為與侯秘書力爭動員處主管征兵的職位,馮家昌將平日里的情誼丟在腦后,殫精竭慮用盡手段。他把“忍住”作為自己不斷進取的絕招,并牢記“內斂”這一晉升秘訣,在一次次“交心”的過程中摸爬滾打。
馮家昌幼年窮困的成長環(huán)境,打造出他堅韌的品格與意志,成長過程中所受的一切屈辱,都被馮家昌轉化為追逐“城的燈”的最原始動力,最終驅使他成功地扎根城市。在這場追逐城市燈光的賽跑中,在這部從農村成功遷徙城市的奮斗史中,在力圖擺脫童年陰影、誓將四個蛋兒都“日弄”進城的直接目的中,馮家昌表現出了當代農民身上所普遍具備的隱忍與機智、聰明與狡猾。苦難的經歷鍛造了馮家昌復雜而鮮明的性格特征,但也深深地流露出他隱藏在背后的無奈與酸楚。馮家昌最終完成了馮氏家族的城市遷移計劃,但是在這一路攀爬的過程中,馮家昌也遺失了太多人性中美好的東西。就在他做出拋棄劉漢香、迎娶市長女兒李冬冬這個決定的時候,他就已經失去了家鄉(xiāng),徹底成了沒有根的人。
李佩甫是一位以鄉(xiāng)土小說起家的河南籍作家,《城的燈》發(fā)表于上世紀90年代末。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改造,城市得到迅猛發(fā)展。隨著時代的變遷,大批農民遷徙城市,如何表達鄉(xiāng)愁、鄉(xiāng)情和家園等主題,日漸成為困擾當代鄉(xiāng)土作家的難題。為獲取鮮活生動的寫作素材,捕捉寫作靈感,出身平原的李佩甫經常回到家鄉(xiāng),感受鄉(xiāng)村生活的氣息,力圖實現“在最熟悉的中原大地挖出一口文學的井”的寫作理想。李佩甫認為,不論時代如何變遷,作家寫作是無法離開時代生活的,城鄉(xiāng)結構的不斷變化使傳統(tǒng)寫作中的鄉(xiāng)愁、鄉(xiāng)情、家園等詞匯已不具有原生意義,書中所寫的鄉(xiāng)村也從具象意義上升為精神層面。在他幾乎所有的作品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他對家鄉(xiāng)人民面對苦難時所表現出來的堅強意志與頑強精神的歌頌。
但與此同時,作家也清醒地認識到,在城鄉(xiāng)二元世界的建構中,城鄉(xiāng)交融是人性抒寫的必然。作家親歷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的突飛猛進以及城鄉(xiāng)格局的變化,諸多城市體驗使得他在面對城市時多了許多樂觀、勇氣和豁達,并在作品中著重表現了城市文明和鄉(xiāng)村文明長久以來精神對峙背后的漸趨統(tǒng)一之勢。我們從他的作品中不僅能看出他對鄉(xiāng)村的深深眷戀和維護,而且也能感受出他對城市的逐步認可和贊同。在《城的燈》這部作品中,李佩甫對城鄉(xiāng)二元狀態(tài)的審視,是通過馮家昌個人進城的奮斗歷程展現出來的。從作品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作家對農村人進城發(fā)展持肯定態(tài)度?!叭祟愒嫉纳o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迸發(fā)出對生活的愛與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guī)范,任何政治條律都無法約束,甚至連文明、進步、美這樣一些抽象概念也無法涵蓋的自由自在。”④因此,對于馮家昌面臨重大利益選擇時的趨利之舉,李佩甫認為,從某一個角度講,馮家昌的選擇也是人性趨優(yōu)本質的一種體現。
不過,李佩甫在肯定馮家昌對城市追逐的同時,也借上梁村表達出了他對馮家昌的道德批判與介懷。每一位由鄉(xiāng)入城的鄉(xiāng)下人,都迫切希望得到城市的尊重和認可。這種想要得到城市人身份認同的意念,其實質是對自身“身份”的追尋,“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它主要是指某一文化主體,在強勢和弱勢文化之間進行的集體身份選擇,由此產生了強烈的思想震蕩和巨大的精神磨難,其顯著特征可以概括為一種焦慮與希冀、痛苦與希望并存的主體體驗”⑤。盡管馮家昌在一定意義上獲得了成功,最終拿到了“正宗的城市(是大城市)的戶口,也有了很‘冠冕’、很體面的城市名稱”,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始終無法感知到來自城市的認同,“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他占領了‘城市’”,還是“‘城市’強奸了他”⑥。他只是一只迷失家園的流浪狗,以當城市的狗的方式一步步殺出一條血路,內心卻承受著巨大的精神折磨。
“李佩甫的小說主題詞是權力,而比權力更廣大的是人心。他對人心荒涼之后的權力迷信所帶來的苦難,有著尖銳、清醒的認識,正如他精微、冷峻的筆法,總是在追問生命豐富的情狀如何才能更加健旺地生長。”評論家謝有順對李佩甫小說主題的這一評價尤為中肯。李佩甫筆下的馮家昌是幸運的,他在眾多渴望城市的鄉(xiāng)下人中脫穎而出,手握重權舉家搬遷并最終扎根城市;馮家昌又是不幸的,功成名就卻失了人心,始終得不到家鄉(xiāng)父老的諒解和接納。當一個人忘卻初心不擇手段地追逐成功和權力時,就注定會失去寶貴的情感和尊嚴,李佩甫在這里表達了他鮮明的情感批判。因此,在這份農裔作家所獨有的復雜情感中,我們又能看出李佩甫隱藏在城鄉(xiāng)二元關系建構中統(tǒng)一背后的精神對立。時代始終在不斷地變化發(fā)展,而隨之變動的作家個人獨特而又豐富的生活體驗和審美情感,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作家的書寫心理和敘事視角,不可避免地被打上時代的印記。
①洪治鋼:《無邊的遷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②③⑥李佩甫:《城的燈》,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④陳思和:《雞鳴風雨》,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
⑤趙一凡等:《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
作者:王詩雨,華僑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