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慶舉
從教50余年,葉瀾的自我定位是“一位甘心以教育學為志業(yè)的學人”。
“我為什么愿意做教育學人?”葉瀾說,“因為教育的豐富復雜,需要以研究者個體生命的全部豐富性去體悟、理解和表達,做教育學研究令人永遠有學習的沖動。教育學人的生命會因此越發(fā)豐富、美麗和幸福?!?/p>
把教育中的“人”找回來
1958年,葉瀾懷著“培養(yǎng)老師”的憧憬,報考了華東師范大學教育學系。1962年畢業(yè)留校任教。從此,葉瀾走上了教育學研究的軌道。當時,教育學屬于“綜合/復雜”學科,相對晚熟,在學科之林中處于弱勢地位,要“以教育學為志業(yè)”,注定充滿挑戰(zhàn),任重道遠。
1980年,葉瀾遠赴南斯拉夫訪學。中外對比下,葉瀾意識到當時的中國教育學中缺了“人”。本是圍繞“人的成長”開展的教育學研究,卻偏偏看不到“人”,這是多么大的失誤?。]有“人”的教育學是機械的,若以此指導教育實踐則是可怕的。她認定,教育學要發(fā)展,必須把教育學中的“人”找回來。
為了全身心地投入研究,葉瀾主動辭去了華東師范大學副校長的職務。2006年8月的那次總理座談中,她說:我是“教育學”教授。對教育學研究的熱情和心甘情愿,幾十年不減分毫,
為了找到更多圍繞“人”的研究啟發(fā),她走進學校,然而,越是尋找,越是失望:在學校教育中,她看到了教材,看到了剛性的管理,卻絲毫看不到“人”。越是缺乏,就越是堅定了她完善教育學研究、改進教育實踐的決心。
從此,教育學研究和教育實踐中共同的漏洞,成為葉瀾走進教育深處的門。爾后,“生命·實踐”教育學和“新基礎教育”成為葉瀾志業(yè)的“天”“地”雙螺旋。
先讀懂學校,再診斷、重建
為了讀懂學校、校長和老師,葉老師堅持每學期進學校,進學校必進課堂,與校長、教師深入接觸和交流。她最喜歡坐在門口第一排,與黑板和學生呈450角,師生交互的全景悉收眼底。她說,這能讓她有根據(jù)地做出判斷,給出切中肯綮的建議。課后必研討;若時間允許,研討后還和學校領導、教師開座談會。
在每一個“新基礎教育”現(xiàn)場研討會上,如果葉老師在場,她一定是記錄最投入、對話最切中要害的人。她筆記本上的記錄工整而又繁密,各種特殊符號、旁注、圈聯(lián)、歸納,不同色筆的標識,活像“鬼畫符”。
研討的內容多針對現(xiàn)實問題,大量時間是在診斷哪里有問題,怎樣可以更好(“新基礎人”稱之為“捉蟲”和“喔效應”),如何“二度”反思一重建,“發(fā)現(xiàn)問題就是發(fā)現(xiàn)發(fā)展空間”是“新基礎教育”的教研文化。
這種文化的形成非朝夕之事,它是在葉老師的表率、引領下,以“相約星期二”合作研究制度、“長程策劃與階段推進”等研究策略為保障,在大學專業(yè)人員“深度介入”中小學教育教學的日常研究性變革實踐中,逐漸養(yǎng)成的新行為習慣。
有一次在外地研討,葉老師聽到一節(jié)九年級語文課《唐雎不辱使命》,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是通過誦讀、表演等體會唐雎和秦王的人物性格?,F(xiàn)場,學生出現(xiàn)了各種讀法和表演風格。評課時,大家主要圍繞如何借助文本提升學生的語文素養(yǎng)研討。
葉老師評課時首先肯定了這樣的研討很好,關注到用語文的因素提升對人物內在精神的理解。接著,她話頭一轉:
“這讓我想到,教師要善于在課堂教學過程中研究學生。研究學生不是說要通過問卷、座談,學生其實在課堂上在不斷向教師呈現(xiàn)自我。孩子對于唐雎和秦王對話的理解,說明他們善于體會、摸透了人物的內在精神世界,唐雎說‘未嘗聞天子之怒,不是不知天子之怒,而是雖然知道,但是含蓄,讓秦王的張狂進一步表現(xiàn)出來,這是弱國使者與強國國君對話的智慧和策略。初中生容易叛逆,是個讓教育頭痛的難題,但孩子對文中人物的理解、揣摩,說明孩子能夠且善于體會他人,這對教育研究、實踐和青少年成長來說是很有價值的。”
“現(xiàn)在,大多數(shù)老師研究學科內容的意識遠遠強于研究學生的意識,但是恰恰只有研究透學生,把握住學生的成長狀態(tài),才能做‘人師,才能真正對兒童的發(fā)展產生積極的推動作用。讓我們一起學做人師,學著在課堂里、在日常生活中,觀察、研究學生現(xiàn)有的問題和可能達到的高度,從現(xiàn)有的問題走出,讓更多的學生從現(xiàn)有的高度走向可能達到的高度。我們在這方面再下工夫,研究教材、研究學生、研究課堂,再來設計,這樣不可能有倦怠!教育世界如此豐富!充滿了需要思考、創(chuàng)造的事情,我們哪里有空倦???!只有無所事事、不做研究,才會倦怠?!?/p>
這樣的打開式、提升式評課,不僅沒有脫離具體文本、真實教學,而且貼近學生的成長需要和成長階段的關鍵期,貼近教師的生存方式,對教師反思、重建,對學生發(fā)展,對課堂本身的生命成長,都有啟迪價值。這種形式的研討會很受教師的歡迎,每逢研討,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往前坐。
葉老師不僅在研討現(xiàn)場善于傾聽、捕捉、互動、提升,而且在研討之前的“備課”和研討之后的“課后作業(yè)”上都下大工夫。每次研討前,她都會仔細閱讀手頭收到的材料,哪怕只是一張安排表或目錄,從中讀出安排背后的思路、策略和人員的分布與成長。
同時,葉老師要求自己:凡是要求學校提交的材料,無論多忙,都要抽空提前閱讀、梳理,從中診斷價值取向與思維方式,發(fā)現(xiàn)新的創(chuàng)造、階段問題與發(fā)展空間。葉老師說,有了“行與知”“事與人”“創(chuàng)造與問題”交互解讀的“深度備課”,現(xiàn)場努力傾聽、捕捉、判斷、提煉,相互之間才能進行既讀懂又促進的重建式對話,促進合作者更加清晰“自我”的發(fā)展狀態(tài)與可能,在原有基礎上更上一層樓。
事實上,許多訪談者也談到:之所以能在合作共生中創(chuàng)造教育新天地,是基于日常持續(xù)的“深度”介入,基于日常積淀的相互“讀懂”。
研討之后,凡是對方提交的材料,葉老師依然要及時梳理,及時反饋;沒有“課后作業(yè)”時,葉老師則在頭腦中對研討現(xiàn)場進行“回放”“重播”。把學校發(fā)展揣在心里,殫精竭慮,反復思量,這背后是怎樣的熱愛和甘心!
2014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深度訪談:讀懂創(chuàng)造教育新天地的人們——葉瀾與“生命·實踐”教育學合作校部分校長訪談錄》,書中葉老師為所有“生命·實踐”教育學合作校校長,逐一“畫像”。既有訪談前拿到基本情況表的“素描”,也有訪談現(xiàn)場即時的“速寫”,還有訪談后的“工筆寫意”。校長、老師們的形象,從執(zhí)行者,變成了實踐創(chuàng)造者;從方法的操作工,變成有信念的教育者。
喚醒人更好的自我
其志即其行,其業(yè)即其人。對生命的尊重、熱愛和“讀懂”,與生命間的“互動生成”,不僅是葉老師的研究常態(tài),也是她待人接物的習慣作風。
有一次外出作報告,葉老師在進報告廳前上樓時不慎摔傷,無法站立。邀請方勸她暫停報告,先去醫(yī)院。但葉老師聽說報告廳已坐滿,過道也站得水泄不通,有的聽眾為了聽這場報告還提前4小時就來占座,她不能辜負聽眾。葉老師當時已無法站立,在涂抹藥膏、作簡易包扎處理后,我們抬她到講臺,一路上她不停地對我們說“謝謝”。說謝謝的時候,她望著我們每一個人。是的,她的眼里看到的是每一個具體、豐富的人。
她堅持作完了近兩小時的報告。邀請方說:“她完全可以只講一半??!”
葉老師住院期間,請了一位中年女護工,跟葉老師交流后,護工說,“我們配合很默契”“我好久沒有聽到這樣暖心的話了”。
葉老師不僅說暖心的話,還從護工的故事里讀到了淳樸、勤勞等與土地相連的精神氣息,反思城里人的精神缺氧,思考民工過年回鄉(xiāng)潮、兒童精神成長中的大山、城鄉(xiāng)差距等問題:“城市化的過程不只是改變農村的經濟和教育貧困落后,也要改變城市的浮華和狂妄自大。這需要兩類人之間相互尊重、欣賞、學習,從對方身上吸取精神能量,改變自己的不足。人逐漸變了,我們才會有新型的農村與城市。永遠不要把別人只當作你的工具,你才會看懂每一個具體和豐富的人?!边@是被縛在病床上的葉老師說給我們聽的話……
她常感嘆:“我的身邊都是好人,我經常遇到好人!好福氣吧!”其實,人不同程度地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教育者的偉大就在于能在不經意間喚醒人好的、向更好的那一面,不斷激發(fā)出人渴望變得更好、追求自我完善的內在發(fā)展需要?!敖洺S龅胶萌恕?,其實是她善于煥發(fā)人更好的那個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