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
上海膠州路萬國殯儀館二樓二號房,魯迅的遺體陳放在那里。這位“左翼”文壇的旗手在靜臥,身上穿著他生前愛穿的咖啡色絲綿綢袍,上面覆蓋著褐色棉被,上及胸際。遺體旁虔誠地肅立著一位剛滿20歲的“左翼”作家。他身材魁梧,充滿活力,一面向魯迅遺體鞠躬,一面心中默念著 :“先生并沒有死,他是永遠也不會死的?!彼~著沉重的步伐離開靈堂后,奮筆寫了一篇悼念文章《文學家、戰(zhàn)士與革命家》,以“林娜”的筆名發(fā)表于《光明》雜志第一卷第十號,表示要繼承魯迅的遺志,為祖國和社會的生存而奮斗。
這位以“林娜”為筆名的“左翼”作家原名何應(yīng)泉(1916—1968年),福建泉州人,抗戰(zhàn)時期以“司馬文森”為筆名在《救國時報》(上海版)上發(fā)表文章,后來司馬文森就成為了他的常用名。
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司馬文森是一位傳奇人物。1928年,12歲的司馬文森隨“水客”漂流到菲律賓,當過學徒、廚子、店員,是個不折不扣的血淚童工。1931年歸國,在福建泉州黎明高中讀書,受到了魯迅作品的熏陶。魯迅散文詩集《野草》中有一篇《過客》,司馬文森就是以這個篇名命名自己的散文集,列入“野草叢書”出版。泉州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也是一座有著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城市。15歲那年,司馬文森在泉州參加了共產(chǎn)黨的外國群眾組織“互濟會”、“反帝大同盟”;16歲參加共青團,任共青團泉州特支委員;17歲加入共產(chǎn)黨,任中共泉州特區(qū)委員,負責宣傳工作,在敵人進行掃蕩時險遭犧牲。1934年,泉州地下黨組織被破壞,經(jīng)黨組織同意,司馬文森帶著幾塊銀元轉(zhuǎn)移到上海,不久參加了左聯(lián),正式開始了革命文學活動。
魯迅在《葉紫作〈豐收〉序》中指出 :“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jīng)歷卻抵得太平天下的順民的一世紀的經(jīng)歷,在轉(zhuǎn)輾的生活中,要他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是辦不到的。但我們有人懂得這樣的藝術(shù),一點用不著誰來發(fā)愁?!蔽艺J為,魯迅對葉紫的上述評價,也完全適合于對葉紫的朋友司馬文森的評價。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司馬文森創(chuàng)作的中、長篇小說22部,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報告文學集15部,兒童文學作品7部,劇本(包括電影劇本)12部,論文集6部,其他創(chuàng)作3部,總字數(shù)逾千萬字。他早期作品技巧雖不圓熟,但情節(jié)完整,心理刻畫細膩,具有沉郁的閩南地方色彩和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他創(chuàng)作的那些充滿戰(zhàn)場硝煙味的報告文學作品,特別是對僑鄉(xiāng)農(nóng)村革命武裝斗爭的史詩般的描寫,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領(lǐng)域獨樹一幟。新中國成立后,司馬文森調(diào)外交部任職,先后出任我國駐印尼和法國大使館的文化參贊。在繁忙的公務(wù)之余,他又寫出了約30萬字的域外散文,記錄了上世紀40-60年代第三世界國家反帝、反殖、爭取民族獨立的偉大斗爭,成為了當代散文園圃中的一束奇葩。我們閱讀這些作品,好像隨著作家一起游覽了“詩之島”巴厘,“希望之島”蘇門答臘,好像置身于“泗水之戰(zhàn)”的戰(zhàn)場,目擊了印度尼西亞的工人、青年、婦女如何經(jīng)歷15天的戰(zhàn)斗,終于戰(zhàn)勝了殖民主義者……
作者司馬文森在新中國成立之后雖然創(chuàng)作了《風雨桐江》這樣具有濃郁民族風格的長篇小說,但主要貢獻是在政治領(lǐng)域。由于他曾在香港、南洋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有廣泛的人脈,曾任民進中央委員、顧問,所以作為代表出席了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成立大會,參與起草共同綱領(lǐng),出席開國大典,后來又擔任了民革的中央委員。1955年開始從事外交工作,為促進中國和印尼、阿爾及利亞和法國的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由于他平易近人,人們不稱他為“司馬參贊”,而徑呼其姓“司馬”。為了在外交工作中不辱使命,司馬文森自覺犧牲了個人和家庭利益。他在1955年初次出國時,不得不把三個小女兒留在國內(nèi),其中最大的才11歲,最小的7歲。1958年又送回兩個女兒,一個當時7歲,另一個5歲。他們夫妻身邊只留下了一個剛滿周歲的小女兒。孩子們不懂那些犧牲個人、服從大局的道理,只是本能地渴求父愛和母愛。1961年,司馬文森的五個女兒聯(lián)名給外交部部長陳毅寫信,請求調(diào)父母回國工作。陳毅外長指示,要加強對外交干部子女的關(guān)懷。為此,司馬文森于當年3月30日深夜給孩子們寫信,一方面對她們上書之事表示“可以理解”,同時又提出了委婉的批評。信中寫道:“爸爸也時刻在想念你們,有時見到你們的信幾乎高興得要流淚了。我們理解你們的心情。不過話要說回來,有許多事情你們是不了解的,在我們偉大的祖國,為了建設(shè)社會主義,什么人都應(yīng)該把個人利益放在國家和黨的利益之下,一切服從組織分配,服從組織決定,這是一個原則性問題,不能馬虎,什么事情得先考慮國家和黨的利益,再考慮個人的?!?/p>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具有高度革命原則性的外交家,在“文化大革命”中卻遭到了單位“造反派”的殘酷批斗。1968年5月22日上午,“造反派”查抄了他的全部著作、書信、照片、資料及藏書,中午將他隔離審查。據(jù)當時被關(guān)在同一“黑幫室”的作家周而復(fù)回憶,司馬文森被拖進門之后,隨即癱坐在靠門邊的椅子上,衣服胸前有血漬。這位圓臉龐、常常微笑、全身充滿活力的作家兼外交家一句話都沒說出來,腿抽動了幾下,就去世了。三天后,家屬才見到司馬文森的遺體 :嘴里有血跡,后頸部紅腫,肩膀及手部傷痕明顯,留下了一件血衣。遺體搬運前,五個“造反派”坐在他身上,其中一人揚言“我不怕死人咬屁股”。1970年6月,在周恩來總理的關(guān)懷下,外交部為享年52歲的司馬文森舉行了一個小型追悼會,遺體終于安葬在八寶山革命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