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父親三歲喪母，真不知道怎么成長起來的。祖父辦實業(yè)，那是為官家辦，所以一旦無官做，家境就連供兒子讀書也困難了。父親十一歲開始學(xué)徒，冬天空心穿一件舊棉襖，西北風(fēng)直接往身上灌。父親十八歲時，祖父也病逝了，想想父親從小也真的夠苦的。

父親二十一歲時，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一件幸事——娶了美麗聰慧的妻子。

夫妻和睦，輾轉(zhuǎn)北京，山東，闖關(guān)東，雖歷經(jīng)戰(zhàn)亂、失業(yè)，但父母帶著六個兒女，總算熬到了1949年，過上了安定日子。

但沒過幾年，一場變故，父親的苦難又開始了——一九五四年，我母親受盡病痛折磨后去世了。

多年后，我自己也長大成人，才越來越深地體會到這場家庭變故對父親是意味著要面對人生多么深重的苦難。

那時，父親其實只有四十四歲。壯年喪妻，情感上的煎熬自不必說。多少次，我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父親靠墻坐著，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夜空，多少年后，父親仍然會對我們說：“你媽沒了，我失去了一個寶?！鄙钌厦媾R的長期困難，更是常人難以想象。為給母親治病和發(fā)送，欠下了近千元的債務(wù)，這在當(dāng)時，對于一個普通工人家庭，近乎天文數(shù)字，如何償還？六個兒女，最小的才七八歲，要吃要穿要上學(xué)，經(jīng)濟(jì)上，生活上，精神上的壓力一齊像山一樣壓到了父親身上。那些年，父親體重一下減了三十多斤，不到五十，已是滿臉皺紋，頭發(fā)幾乎全白。

債大部分是向工會借的。按規(guī)定，每月必須按比例還一部分。還有一些是向私人借的，周圍人也都不富裕，總不能長期欠著，總得還一些，這樣，每月開支那天，本應(yīng)高興，卻總是發(fā)愁。因為把工資拿回家時，那錢已經(jīng)差不多少了多一半。先湊合買棒子面咸菜讓家人能吃上飯吧。如果連這也不夠，那就只好月底再想轍了。每月還一筆舊債，月底再借一筆新債，生活的拮據(jù)，欠債的那種難以訴說的心里痛苦，沉重的包袱壓在父親身上，如沉重的石頭壓在父親心頭，這樣的日子整整過了十年。

這十年，父親的第一個舉措是把原來租的四間房退掉了一半，全家人擠進(jìn)兩間小西屋里。里屋姑姑帶著我和姐姐們擠在前沿炕上，靠墻有兩個舊柜子，一個放全家的衣物，一個放鍋碗瓢盆等雜物。外屋兩張床是父親和哥哥們睡，還有一點兒地方放了兩口缸，一口裝水，一口裝糧食，旮旯里摞著兩把一坐就直搖晃的木頭椅子。這兩間小屋除了走道兒就沒什么地方了。這讓我從小就懂得什么叫“一間屋子半間炕。”有一個方形炕桌，全家人吃飯，孩子們寫作業(yè)，就是它了。里外屋共用一個十五瓦的燈泡，掛在門框上。有時為了看得清楚些，我常常把那把破椅子端到燈泡下，坐在小板凳上，好在椅子面還算平，那就是我的書桌，從小學(xué)二年級直用到快上完高中。

姑姑能把窩頭蒸得很暄騰，把白菜湯熬得很有滋味，可往往還沒等白菜湯熬好，剛揭鍋的窩頭就一人舉一個吃光了，爸爸看著也就是說一句：“這群孩子，推一車石頭子兒來都能給吃嘍！”有一次可是真緊張了。月底最后一天該做晚飯了，既沒糧票也沒錢，再找別人借？能借的人幾乎借遍了，爸爸實在左右為難了。全家刮凈缸底，把幾個糧食口袋翻過來抖落個干凈，又找出來幾片白菜幫子，洗罷洗罷剁碎了，好歹熬成了大半鍋糊糊粥，撒了點兒鹽，大家喝了，算是沒有斷頓。幾十年后，我還沒忘了那碗菜粥的味。要說那粥有棒子面，有碎米粒，帶點兒咸味，其實不算太難喝，但當(dāng)時的個中艱難辛酸，至今想起眼圈發(fā)紅。

穿的？記憶中有兩件事：小學(xué)四年級，全校開家長會，特意借了禮堂。我代表全校學(xué)生向家長們致辭，那內(nèi)容恰恰是一首散文詩《娘呵，我的親娘！》，聽得臺下的老太太們直掉眼淚。有的人小聲說：“這孩子朗誦這么好，怎么穿得這么破呢？”知情人說：“這孩子沒媽?！蓖旱膸讉€孩子都在一個學(xué)校上學(xué)，這話自然傳到了父親耳朵里。父親好幾天沒說話，也好些天沒吃早點，后來，一件粉色的短袖布連衣裙擺在了我面前，恰逢六一，我穿著它和同學(xué)們在外邊參加各種活動，樂得走路都連跑帶跳，可現(xiàn)在想，那十年，父親沒給自己添過一件衣服，為了給我買這件衣服，父親不知怎么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呢！

孩子多，有一個好處，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輪到老六我這里，哥哥的藍(lán)制服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且打著補(bǔ)丁。一次，年節(jié)要去串親戚，我高興地跟著父親出了院門，父親回頭一看，我的褲子膝蓋上兩大塊補(bǔ)丁，父親說：“回去換一條?！蔽遗芑丶曳v半天，找了一條我覺得還算好的穿了出來，說：“您看這條行吧？”然后就快步走在了父親的前邊。想趕緊去串門兒。父親看到了我褲子后屁股上的一大塊補(bǔ)丁，深深地嘆了口氣：“唉，十五六歲的姑娘了……”當(dāng)時我并沒有覺得衣服怎么難看，但聽到那一聲嘆息，我知道了父親心里有多難過。

最難的是每逢學(xué)校開學(xué)前。四個孩子同時要交學(xué)雜費、書本費。愁得父親直搓手。姐姐抹眼淚，不懂事的我也沖父親嚷過：“這點兒錢哪兒夠呀？”再急再氣，父親說的最重的一句話也就是：“你們這群孩子呵，簡直要逼死我……”轉(zhuǎn)過臉卻又對天長嘆一聲：“我房無一間，地?zé)o一垅，我只有這六個兒女呵！”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我想，那或是向同事求助，或是站在工會主席面前，躊躇半天，說：“您，能不能再借給我點兒？”總之，父親最終還是讓我們按時交上了學(xué)費。現(xiàn)在想想，那時我的好多同學(xué)初中畢業(yè)就工作了，進(jìn)工廠，當(dāng)售貨員售票員……，但在我家，就是家境再窘困，父親寧可自己吃萬般苦，也從來沒有對哪個孩子說過：“不要上學(xué)了，去工作掙錢幫著養(yǎng)家吧！”只要考得上，幾個孩子上了高中上大學(xué)，現(xiàn)在想想，這真不知該怎么感謝父親的仁慈和遠(yuǎn)見。

生活再艱難，煩心事再多，父親只是說：“一步一步往前過吧?！备赣H也從不把氣撒到孩子身上。孩子再不懂事，父親也只是自嘆自語：“忍無可忍之忍，耐無可耐之耐……”

苦難中，父親也會尋求樂趣，寬慰自己那顆滴淚滴血的心：要是有一塊白水煮豆腐，如果能再抹上那么一點點兒麻醬，父親就知足得不得了；孩子考上好高中，高興，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更是高興。錢？再說！我外出勞動帶回了一頂狗皮帽子，爸爸便戴上，到處說：“老閨女給的。”別人問：“什么皮？”爸爸哈哈一笑答道：“蹲門貂?！庇锌諆簳r，父親會帶我到護(hù)城河邊，看楊柳輕拂，河水緩緩流過。父親有時會從土里挖出一塊瓷片，在夕陽的金光里，仔細(xì)端詳，然后跟我說一套宋元明清，官窯民窯之類的。父親能拉一手好京胡。每次廠子組織聯(lián)歡演京戲，父親是少不了的琴師。夏天的夜晚，我常靠坐在父親身旁，聽父親拉上幾曲：《夜深沉》《二泉映月》，那悠揚沉深哀婉的琴聲，就是父親的心聲。就是在最苦的日子里父親也會拉上一曲《步步高》，曲調(diào)層層高吭激昂，那是父親對自己的鼓勵。

1964年，我家終于有了轉(zhuǎn)機(jī)。一個周末的晚上，平時住校的我回到了家里，眼前一亮：多年斑駁脫落的頂棚和墻壁都已糊得雪白，屋里添了一張方木桌，原來兩間屋共用的一盞十五瓦燈泡變成了兩盞燈還加上了簡單但好看的燈罩。我驚喜地看看周圍，看看父親，父親看著我許久，說了一句話：“咱們家欠的債，全都還清了?！闭f完，父親走到院子里，長長地舒了口氣，久久地望著朗月繁星的天空，十年的艱辛，眼前的喜悅，百感交集，難以言表。

債務(wù)還清，上大學(xué)的兒女都畢了業(yè)，父親本可以輕松一下了。兩年后，禍及全國全民的浩劫——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父親十一歲學(xué)徒，干了一輩子陶瓷彩繪。技術(shù)上在全廠從來是一把手。雖然只上過四年私塾，但寫得一筆好隸書，畫得一手好花卉。為了提高質(zhì)量，增加日用瓷品種，父親還搞過幾次技術(shù)革新，如用膠皮戳印花，如釉下貼花，為了絲網(wǎng)印刻銅板，父親還中毒病了一場。而父親親筆手繪的作品，也擺在了陶瓷展覽會上。因為這些成績，父親兩次被評為輕工業(yè)系統(tǒng)先進(jìn)工作者。而這一切，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羅織成罪名：“業(yè)務(wù)尖子”，“車間主任就是工長，工長就是工頭”……已放出風(fēng)要把父親揪出來批斗，父親的車間主任職務(wù)被撤了，罰去推煤，給車間生爐子。年近六旬的父親，要從很遠(yuǎn)的地方把煤裝滿車，再推到車間，再把煤裝進(jìn)一人高的大爐子。父親幾次暈倒在挖溝、推煤的路上……

文化大革命是輪著整人。后來，那些最初打算整父親的造反派頭頭也挨整了。這其中的人有的曾是父親的徒弟，父親原本視他如子侄，視她如親女，準(zhǔn)備把技術(shù)全教給他（她），那些人被揪到臺上時，下邊不少人都為父親抱不平，說：“您還不上去批這沒良心的！”父親卻一言不發(fā)，臉色發(fā)白，眼含淚花離開了會場。父親是“心痛、心疼”，唉，父親，這位寬厚的老人??！

死別。父親其實早患有高血壓、動脈硬化、左心室肥大、胃腸病。只是那時條件不好，也沒什么太有效措施。大約七四年，父親鼻部大出血，其實這已經(jīng)是一個警號了，接下來連續(xù)幾年，消化道大出血，蛛網(wǎng)膜下腔出血。七八年驚蟄那天，在單位接到電話說父親病重，我放下電話直奔醫(yī)院，大夫正給父親做腰穿檢查，只見鮮紅的血液一下升到U型管頂端，我頓時淚如泉涌。因為一年前做這個檢查時，U型管中液體是透明的，只是在顯微鏡下看到有紅細(xì)胞，現(xiàn)在的情況顱內(nèi)出血肯定是很嚴(yán)重了。父親深度昏迷。接著是腹脹如鼓、嘔血、高燒和肺炎等一系列并發(fā)癥都出現(xiàn)了。父親熬了四天。第四天傍晚，父親開始抽搐般地用盡全身力氣大口吸氣，喘氣，那是在死神面前的掙扎，是對生命的最后的護(hù)衛(wèi)和眷戀，是求生的渴望和本能。看得人真正心如刀絞。父親吐出最后一口氣時是很痛苦的，但不久，面部表情便趨于平靜，且極安詳，善相。我想是父親的靈魂被接到了天堂——享年六十八歲。

思念與歉疚：我是父親最小的女兒，父親自然對我疼愛有加。對父親的記憶，始于我四歲左右。我得了急性腸胃炎，輸完液從兒童醫(yī)院出來，父親抱著我在馬路邊踱步，嘴里哼著“一二一，香蕉蘋果大鴨梨……”我無力地躺在父親懷里，覺得那么厚實，那么溫暖，后來我才懂了，那是人生最安全的港灣。我長大結(jié)婚了，臨產(chǎn)，是父親大冷天大半夜截了一輛平板車送我到醫(yī)院。月子里鬧乳腺炎，是父親用小竹車推著我一趟趟去醫(yī)院換藥。父親生病了，還想著呵護(hù)我的孩子……這其中最難忘的一件事：我結(jié)婚前，竟沒什么積蓄。父親帶著我上王府井，買了真絲軟緞被面褥面，一件織錦緞棉襖，一條毛華達(dá)尼褲子，后來我才知道：為這筆錢，父親賣了自己的一件皮衣和一塊懷表（那是條件稍好些時父親為自己添置的唯一的物品）。嫂子在洗衣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衣袋里的票據(jù)，才知道了這件事。我哭著問父親：“您怎么不說呀？怎么能讓您為我賣東西呢！”父親只是淡淡地說：“那大衣我嫌它沉，那懷表，不上班了，也不怎么用得著?！卑Γ业睦系?！

如果說，對母親和姑姑是思念，對父親，思念之余，我更多的是歉疚。比如父親出于好意愛護(hù)我的孩子，我卻因自己心煩頂撞父親。父親偶爾也嘆自己老了、有病，我雖心疼，但竟不知怎么安慰父親。工作后，就因為父親從來不向我們要錢，我也就從來沒給過家里錢，倒是父親有時補(bǔ)貼我。一次我回家看父親，父親執(zhí)意一定要送我到北線閣口，我當(dāng)時第一次心里有點兒感悟，掏出了身上幾乎所有的錢（大概攏共也沒幾塊錢）給了父親，說：“路口有個小吃店，您去吃點什么吧?！毕胂刖妥鲞^那么一點孝事。

孝事不多，最愧疚的事卻有：上初中時一次上學(xué)的路上，我和班里幾個穿著漂亮的女同學(xué)走在一起，迎面遇到了父親。父親穿的是一件衣面破舊且有油漬的老羊皮襖。我沒有叫父親，父親看了我一眼，只那一瞥，讓我痛心愧疚了一輩子。事后父親也一直沒說過我什么。但我卻明白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虛榮，那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千辛萬苦把我拉扯大的父親，我的親爹，我為什么不能高喊一聲“爸爸”，為什么不能在闊同學(xué)面前榮耀地介紹：“這就是我的爸爸！”這心態(tài)，我事后一直沒跟父親說過，但我內(nèi)心永遠(yuǎn)不能原諒自己這樣傷了老父的心。有時我真希望有靈魂，那時我將尋遍各處，在他老人家的靈魂前懺悔。

父親去世已經(jīng)三十來年了。我對父親的思念，并未隨著時間的流逝淡薄，反而時間越久，思念越深沉。子女對父母所做的，永遠(yuǎn)也不及父母對子女的十分之一?，F(xiàn)在年紀(jì)越大，越懂得了父母恩，想讓父親吃上好的，看上電視，聽聽京劇，可是，子欲孝，親不待了，痛哉！

父親去世前，曾留給我?guī)字嫌眠^的畫筆。那是一個周日，我回家看父親，父親當(dāng)時身體也還好，給我這幾支筆時，也沒多說什么，似乎很隨意。沒心沒肺的我當(dāng)時也沒多想。不料這幾支筆卻成了父親留給我的唯一紀(jì)念物。小時和父親一起走路，總抱著父親的胳膊，覺得像靠著一棵大樹。坐在院中樹下聽父親那悠揚的琴聲，那樣的時日是永遠(yuǎn)過去了。我想念父親時，便拿出這幾支畫筆，便似乎感到了父親的手的溫暖。父親幾乎沒留下什么財產(chǎn)，但父親的堅忍、仁慈、寬厚、樂觀，這無價的精神財富，卻讓我受用終身。像父親這樣做人處事，是我對父親最好的紀(jì)念。

思念無邊，直到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