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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準抽煙:翻譯斯蒂格?克勞森六篇小說

      2016-07-06 17:22:35陳文芬馬悅然補白??
      上海文學 2016年7期
      關鍵詞:克勞鐵錘信紙

      陳文芬++馬悅然++補白??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跟悅然在小區(qū)等公交車回家的一剎那間,忽然感到胸腔出不了氣,一種恐怖的異常的呼吸,似陌生又熟悉。哎,闊別已久的花粉過敏來襲,那一刻我想起Slas(斯蒂格·克勞森,Stig Clasesson)的小說,小說里的男人沒有多少有意義的臺詞,有些對話好像沒有多少知識,有一個男人說他對自由詩過敏。那些句子很難說有什么意義,可只要讀過就忘不了。

      以后我緊閉門窗在家,生怕外頭的花粉飄進屋來叫我咳嗽,就像辛曉琪唱的歌:“這是多么痛的領悟。”當白樺樹的枝椏蹦出像小耗子的耳朵那樣細穗般的小綠葉時,過敏的訊號已然響起了,期間山毛櫸、桐櫸、板栗樹目不暇接的綠葉紅葉,直到稠李花開,花粉飄落就像細雪繽紛,那也差不多到了花粉病體侵害胸腔的極端高潮。炫耀的花樹世界真沒辦法理解,已經居住在這兒十年的人不適應花粉,居然沒有想到逃離。也許下一次。也許明年。

      初來瑞典的第一個夏天,在首都住了一個星期,悅然開車到南方鄉(xiāng)下巴蔻克的農舍,那是已故的瑞典學院院士道格·哈馬舍捐贈的農莊。哈馬舍也是聯(lián)合國的秘書長,他為了保護濱海一塊地形特殊的高地山坡附近的植物生態(tài),買了屬地的一棟18世紀的農舍,他還沒住進這個房子,就在一次飛機失事中不幸仙去。農舍背山的一棟房子變成紀念他的小山屋,爬山上來的公眾可進屋觀看,學院的院士夏天可以到這兒住在面海的小屋一兩個星期。我們就在農舍里用了幾天的時間翻譯了《自由詩》《帕克51》《女人簡直沒有辦法了解》《中夏的書信》《我為什么寫書》《不準抽煙》等以下六篇Slas的小說,悅然認為Slas是一個最容易為中國讀者所接受的瑞典小說家,所以在我學習瑞典語以前應該通讀他的作品,才能懂得瑞典一般人的思想。

      上世紀90年代作家劉心武得到北歐航空贊助的作家獎來到瑞典,那時寧祖跟劉心武口述克勞森一個荒誕的短篇小說:一個人騎了一頭大象去找鞋匠。寧祖不曾見劉心武手寫筆記,他回到中國寫了一篇文章,將克勞森的小說記錄得一字不差,就像他親眼讀過小說一般,可見他的記憶力絕佳。劉的言談幽默,曾有一佳句:“要是我一不留心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悅然認為他那個“一不留心”的神態(tài)自若,比得上克勞森出人意表的雋永語言。

      Slas的全名叫斯蒂格·克勞森,文化界的人叫他Slas,是全名的縮寫,一個可愛的別號。十年前瑞典無人不曉這個克勞森,后來才出現(xiàn)另一個寫偵探長篇小說的同名作家,那位克勞森著有《龍紋身的女孩》,版權賣遍全球,還拍成美國電影。所以現(xiàn)在談到克勞森,瑞典文壇會以他的別號Slas來分辨。

      克勞森1928年出生在斯德哥爾摩南區(qū),是純正的老首都居民。他讀過一個正統(tǒng)的插畫藝術學校,除了畫畫寫作,還熱衷打拳,是一個業(yè)余的拳擊手。

      克勞森年輕的時候給報館寫專欄,當時歐洲局勢丕變,他常常到歐洲各個國家旅行,給報館寫旅行報告以后出版成書。他的著作大約有八十八部,是個很成功的作家。當時瑞典青年的理想是到南斯拉夫這一類的中歐國家?guī)椭麄兘ㄔO鐵路,克勞森口述了一部紀錄片,語言感很好,就像一個小說家很安靜地講故事,不多添什么口沫,沒有主導讀者什么意識形態(tài),讀者就像跟他一起出門看鐵道上的風景。

      克勞森是一個最懂得城市生活的作家,他的寫作語言非常低調,像一個坐在有帷幕窗簾、天鵝絨沙發(fā)的咖啡店里的寫作者,一邊抽著雪茄一邊寫稿。他確實是一個時髦的作家,同時也是一個最熱愛鄉(xiāng)土的人。過去十年的夏天我旅行過的任何一個濱海小鎮(zhèn),最有觀光客氣息的小村漁港,一定有一個迷人的小書店,信步走進書店一定有Slas的小說,封面的插畫一定是Slas自己的涂鴉插畫。

      克勞森跟維納·阿潘思叢摩、特朗斯特羅姆這三個作家是同時代又都生活在斯德哥爾摩南區(qū)的作家,三個人的作品很不相同。

      事隔十年重讀悅然當年僅僅是為了我學習瑞典文化而翻譯的六篇小說,我的頭一個想法是對翻譯卻未曾想到在中國發(fā)表有些驚奇,反而是以后我自己偶然在圖書館看到阿潘思叢摩與貓的照片,開始閱讀并翻譯他十首詩作,去年在《上海文學》的“斯德哥爾摩筆記”專欄發(fā)表??藙谏摹段覟槭裁磳憰分袑懙剿幸粋€詩人朋友說,寫作是為了安慰他的貓。那個詩人就是阿潘思叢摩。

      不準抽煙:翻譯斯蒂格·克勞森六篇小說

      在巴蔻克農舍翻譯克勞森小說的那幾天,悅然興起在電話簿找到克勞森的地址,在那個農莊寫信寄信,必須開車走出一段漫長的山路,才能找到一個郵箱。我們返回首都收到克勞森的回信,他當然同意悅然翻譯他的小說,也很高興這幾篇小說會在臺灣的報紙發(fā)表。他手繪一張A4大小的圖畫,畫有一只貓,那只貓代表他自己,貓的臉頰有一塊凸起的花斑——克勞森當時罹患一種臉部的癌癥。那是2006年的夏天。克勞森病逝于2009年的1月4日。

      克勞森的小說

      1.自由詩

      坐在飯館靠窗邊桌子抽煙的男人不看外頭小街下雪,只看菜單。他帶來的女人背著他,也背著窗戶,她在看菜單,很大的菜單。

      過了一會兒,男人說:“你點菜吧。我簡直不知道他們有什么菜!”

      “寫得很清楚呢!你的菜單和我的一樣!”女人說。

      “我知道,可是你比我書讀得多?!?/p>

      “那是什么意思?”

      “你是看書的啊,”那男人說,“你自己說過你連詩歌都讀,你欣賞讀詩歌?!?/p>

      “我欣賞,”那女人說,“可是跟我那菜單有什么關系呢?”

      “我對詩是過敏的。散文是讀得來的啰。但是長短句就是不讀的。這個龜兒子的菜單就像自由詩。我不能讀?!?/p>

      “就是一個菜單。”那女人說。

      “我知道,”男人說,“可是寫的樣子,像一首長的自由詩,我簡直不能讀?!?/p>

      “你從來沒有讀過詩嗎?”女人問。

      “長短句我不能讀,”男人說,“我一開始讀我就覺得我應該懂得了。但是我一點都不懂。沒有押韻的詩簡直沒有意義了!這是我的看法。我不讀。哎,一個自由詩的菜單我也不愿意讀,你點菜吧!”

      “好,”女人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想吃什么?”

      “長生不老的菜和酒?!蹦腥苏f。

      “好,我們就吃蝦仁和白酒。”

      男人往窗外看,好像一點都不在乎,一點都不懂。

      2.帕克51

      自從1968年在捷克發(fā)生的事,我又開始像一個丟了鐵錘的木匠。在他工作的大房子里,從一間房間到另一間房間去找他用過好幾年的鐵錘。要是一個木匠丟了他十五年用來敲釘?shù)蔫F錘,他給自己說他永遠不會再找著那樣好的鐵錘。這鐵錘的把柄造了他的手,他的手也造了把柄。

      一個木匠丟了他的鐵錘,當然不能停止敲釘。他得找一個新的差不多一樣的鐵錘。

      一個好的木匠當然能用無論哪一種鐵錘敲釘。

      起頭他很想念他舊的鐵錘,可是他希望有一天會馴化新的鐵錘。他慢慢地也許會成功地馴化。

      有時候他會恨他新的鐵錘,也會心亂。

      他雖然知道一個能干的木匠會用一只木鞋敲釘,可他有時心亂。

      也許木匠知道有人偷過他的鐵錘,可是他不知道是誰偷的。他知道另外一個木匠使用他的舊鐵錘肯定用不來。鐵錘只能聽從原來的主人。

      我從前一個老朋友送我一支自來水筆,一支橄欖綠的自來水筆。那種筆叫帕克(Parker)51,帕克工廠很可能相信他們現(xiàn)在制造一樣好的筆,其實不是。

      那時一支帕克51算是非常寶貴,現(xiàn)在也許也算寶貴。你要是只要用它簽名字,你當然可以買一支帕克51。可是我的橄欖綠不用來簽名寫信。專門用來畫畫和插圖。十五年它畫了大小國家大小城市的大小圖畫。那筆跟我的手跟我的眼睛合為一體,成為我最寶貴的財產。它是我的手與我的心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只能接受一種黑的墨水,每兩個星期我用溫水洗筆尖。

      那支筆忍耐不了別人的手。別人也忍耐不了那支筆,因為它拒絕寫字。

      那支筆專門為我服務。不愿意為別人服務。

      今年春天。四月十七日。有人在布拉格的汽車房偷了我的筆。

      一個朋友和我開車到歐洲南部去。在布拉格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又上路了。我們的汽車裝滿了我們認為是比較寶貴的東西,因此我們把汽車停在汽車房,看守車房的老太太保證說誰都不會偷我們的東西。

      除了我的筆之外什么都沒有被偷。

      陳文芬馬悅然補白

      我不怪那老太太。她可能只想坐在汽車的前位上,要試試坐在那名牌的汽車里,她偶然會開手套箱把我的筆拿出來。

      據(jù)我看這不算什么悲慘的事,沒有鐵錘就可以用一只木鞋敲釘子。你想像那老太太回家后,拿一張信紙準備給人家寫信。那才是一件很悲慘的事。

      她就會發(fā)現(xiàn)那支筆根本不會寫字──她肯定非常煩惱。那美麗的橄欖綠不能寫字,不聽從她的手。

      老太太讓筆和紙留在桌子上去睡覺。

      她雖然很累還是睡不著……

      她想無論哪一個外國人不會帶一支不能用的筆去旅行。

      于是她會起床在紙上畫留在她桌子上的咖啡杯。

      噯,你看,那筆會畫一個咖啡杯。她以后畫了一個小花盆,也拿來她想念的一個人的相片把他畫下來,肯定真的很像。

      老太太現(xiàn)在相信那筆真的聽從自己。她準備寫上她想念人的名字,就發(fā)現(xiàn)筆不能寫字。要是她想念的人已經去世了,那筆幫助她在那人的頭上面畫一個十字表示他過世。

      要是她想念的人還活著,她就得發(fā)明另外一個記號。

      可筆什么字都不能寫。

      我相信總是這樣的。

      我相信那老太太還在用我的筆。我也知道我用新的筆畫畫時,我的心就亂了,相信我那帕克橄欖綠的筆藏在家里的什么地方。

      可是筆不在我家里。它藏在布拉格附近一條小街上的一個公寓廚房的抽屜里。

      這個故事不具任何想像作用。我想念我的筆的時候混亂而已。

      有的時候甚至非?;靵y。

      3.女人簡直沒辦法了解

      有一天下午,我站在斯德哥爾摩的酒吧,旁邊站一個四五十歲的人,穿得非常漂亮,藍色的西裝、白襯衫結領帶。

      他梳著現(xiàn)在不常見的中分頭發(fā),別的沒什么奇怪。他也許感覺寂寞要跟人家談話。他請我抽一支香煙。

      “真奇怪?!彼鋈徽f,“我前天回家看見我的妻子脫光了衣服,站在電視機前面聽新聞修指甲。我當然知道報道新聞的人看不見她,但是我還是覺得她這樣做不對。我也告訴她說﹕‘你不該脫光衣服站在電視機前面!

      “她就說:‘那有什么關系,電視里的人根本看不見我。

      “她也坦白說,她常常脫光了衣服在電視前面走來走去。

      “我就說她應該好好考慮她的態(tài)度?!?/p>

      那男人就不講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就說:“當然我不知道電視里的人能不能看見電視所在的屋子?!?/p>

      “這當然不能知道?!蔽艺f。

      “廣播新聞的人到底能不能看到聽新聞的人,那不好說?!彼f。

      “那當然?!蔽艺f。

      “要是廣播新聞的人能夠看見所有開電視看新聞的人,那他的職業(yè)就非常無聊了,要是看的人都脫光衣服那就糟糕。唉,女人簡直不好了解?!彼f。

      “對的?!蔽艺f。

      “電視和女人都不好了解的?!蹦悄腥苏f。

      “噯,你說得對,這兩樣簡直是不好了解?!?/p>

      “我了解的事還很多,”那男人說,“可是,對我沒什么幫助?!?/p>

      我想了一下,過了些時候就說:“對,對,沒什么幫助?!?/p>

      4.中夏的書信

      有一家叫“奧地利亞的宮殿”的旅館,我在那兒住了一個晚上。那沒有什么特別,旅館也沒有什么特別。特別的是奧地利亞宮殿的信紙。

      歐洲一般的大旅館給旅客提供信紙和信封。你要是旅行的話,就準備住一晚上第二天再上路,照理不寫信??墒菉W地利亞宮殿的信紙非常薄非常好看非常雅致,所以你必得給什么人寫信。你要給人家寫信的原因,是要給他看真正的信紙應該是什么樣。

      我就坐在奧地利亞宮殿的大廳寫信,快晚上十二點。

      你要是要用非常好的信紙寫信的話,你必得把信寄給一個真能區(qū)別好紙跟壞紙的人。

      沒有多少人會。

      瑞典根本沒有,其余的歐洲國家也很少有人能區(qū)別。

      你必得跟日本人寫信,日本人非常懂得紙。

      我就坐在一個黑色四方的小桌子,信紙和信封在我前面。在我對面坐著一個抽呂宋煙的德國人。德國人看起來像個提早退休教人騎馬的老師。他看我,看我的信紙,他看得出來我不知道要寫些什么,也不知道把信寄給誰。

      他冷笑。

      我看不得他那種冷笑。我有兩種選擇:我可以不管他看我,只管寫我的信,要不,把一只鞋脫下來,把鞋跟扔到他臉上。

      我要是清清楚楚知道把信寄給誰,我當然可以上我自己的房子去寫,可是我不知道把信寄給誰。

      德國人冷笑。

      我剛才不是說了,好的信紙應該用來給在日本認識的一個人寫信。你要是不認識一個日本人,那就得想辦法認識。除了德國人和我,還有一個日本姑娘坐在那黑色的小桌子上。

      她在看一本書。

      我知道她是從日本來的。

      德國人已經問過她,他也徒勞地跟她談過幾句話。

      你要是徒勞地跟一個姑娘談話,那就沒有理由冷笑。

      可是德國人冷笑。

      他向我冷笑。

      那種傲慢的、教人騎馬老師的冷笑。

      我只有打他一頓。

      我跟那日本姑娘說:“我決定要寫封信。這封信非寫不可。而且要寄給日本人。可是我在日本沒有朋友,我不認識日本人,所以我問你,我能不能給你寫封信。你要是告訴我你姓什么和你住什么地方,我就給你寫封信?!?/p>

      那姑娘告訴我說:“我叫Hideo Hiromoto,我是從Hyogo來的。”說完以后把自己的姓名寫在我給她的信封上。

      德國人把呂宋煙拔下來。

      他還在冷笑。

      “我是從瑞典來的,”我給日本姑娘說,“你要是想知道瑞典什么我就可以在信里寫下來?!?/p>

      德國人說:“你不覺得這是很不客氣的辦法——跟一個淑女接近。”

      “這個我們讓那位女士自己決定吧?!蔽艺f。

      “我對瑞典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你們那兒很冷。你們總是穿冬天的衣服嗎?”那日本姑娘問。

      “我們有夏天,像白天的夜晚,和白的樺樹,太陽總不落下的中夏晚上,我們繞著五月柱跳舞。我現(xiàn)在寫下來我們在瑞典怎樣過中夏。我以后把信寄給Hyogo?!?/p>

      德國人說:“那像白天的夜晚倒是沒什么。我中夏到過北歐,我覺得沒有什么。蚊子,冷的細雨。”

      德國人向日本姑娘說:“我現(xiàn)在可以跟你解釋有名的中夏瑞典是怎么過的,大家喝得大醉,只有零上三度?!?/p>

      “你完全對,”我跟德國人說,“你現(xiàn)在可以跟Hiromoto小姐說你怎樣過的瑞典中夏。我覺得你應該跟她解釋,我同時把你講的話寫在這封信里,把信寄給日本,是你跟她講或是我跟她講是無所謂的了?!?/p>

      德國人說:“你坐在距離她一米的地方,你要記下來寄給日本嗎?”

      “就是這樣?!蔽艺f。

      “你講吧,”那日本姑娘說,“我以后會收到那封信。”

      德國人不再冷笑。

      “你們兩個都瘋了!”他說。

      “瑞典人過中夏節(jié)是不是穿冬天的衣服?”那姑娘問。

      “我想我不愿意跟你講瑞典人的中夏是怎么樣,”德國人說,“蚊子和細雨。烈酒和冷風。除了這以外我見過一些我不愿意跟一個女人講,尤其是一個亞州女人?!?/p>

      “你不想講的就不必講,只要寫封信。”我說,“只講蚊子和細雨吧?!?/p>

      “你想收到這封信嗎?”德國人問。

      “是的?!比毡竟媚镎f。

      “瑞典人的道德感很低?!钡聡苏f。

      “你要我這樣開始寫嗎?”我問。

      “你他媽的為什么要寫信,要收信的人就坐在你一米之遠的地方!你們要是想開始通信可以記下個人的地址,等到回你自己國家去再開始寫信吧?!?/p>

      “不行,”我說,“這位姑娘要知道我們瑞典要怎樣過中夏節(jié),你講吧?!?/p>

      德國人站起來,把呂宋煙敲爛在煙灰缸里頭。

      “為什么寫信?”他說。

      “你別管?!蔽艺f。

      “我就這樣寫:親愛的Hiromoto小姐。瑞典人的道德感很低,中夏節(jié)的晚上蚊子咬你也下雨?!?/p>

      我把信紙放在信封里填封好,把信放在桌子上。

      “你他媽的瘋了!”德國人說。

      “你不該在一個亞洲的女兒面前發(fā)脾氣?!蔽艺f。

      “你不能馬上把信交給她?”那德國人問。

      我把信交給日本姑娘。

      德國人又開始冷笑。

      日本姑娘拿信走到柜臺買了郵票請柜臺把信寄了。

      德國人跟我眼看著她這樣做。

      德國人還在冷笑。那日本姑娘回到桌子,他就問:“為什么寫這內容可笑的信呢?”

      “信不重要,”我說,“重要的是信紙?!?/p>

      “那信紙有什么?”

      日本姑娘捂嘴吃吃地笑。

      “現(xiàn)在不早了,”我說,“我明天清早要離開,該好好地睡?!?/p>

      我站起來說晚安。

      德國人抓我的手臂問:“為什么?”

      “我簡直不懂你為什么不滿意,”我說,“你對瑞典中夏的感覺也許會保存在Hiromoto小姐家一個很漂亮的盒子里頭。你不會再要求什么了?!?/p>

      我離開了忍不住大笑的日本姑娘和張開手臂喑啞的德國人。

      我走進電梯時聽到他大叫:“為什么為什么?”

      5.我為什么寫書

      有一天早晨我想起一個詩人朋友寫的這首詩:

      讀過七十三首關于Icarus的詩之后,

      我愿意稱贊他鄉(xiāng)巴佬似的表弟,

      那留在一塊草地上的笨拙的石頭。

      我也替享受蔽日和躲風之處的幾根草

      講幾句感謝的話。

      讀過七十三首關于翅膀和飛翔的詩之后,

      我愿意稱贊腳掌,向下的靈魂,

      留住不動的藝術,沉重的品格

      和永遠發(fā)綠的

      老處女似那蠢蠢的灌木。

      我正在給自己念這首詩的時候電話響了。給我打電話的人要采訪我。

      他問我對藝術的意義有何看法。

      “你為什么寫書?”他問。

      我馬上回答說:“我寫書的唯一原因是我是作家?!?/p>

      采訪我的人掛上了。

      那人真愚蠢。要是沒有掛上,我會給他念我剛才想起的那首詩。

      我也希望他會問我藝術是什么。我就會給他講我詩人朋友跟我講的這個故事作為回答:

      挪威的一班小學生要寫一篇作文討論藝術是什么。一個小女孩子寫:“藝術是首都制造的,能掛在墻上的畫,或者放在公園里的雕像。”

      我覺得那小女孩子非常杰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那采訪我的人真的愚蠢。

      當天我在報上讀過采訪我詩人朋友的一篇文章,記者問他為什么寫詩,他回答說:他要安慰他的貓。

      那我不相信。我相信他寫詩的原因是他是個詩人。

      絕對不會有別的原因。

      6.不準抽煙

      一位性愛專家在她報紙的專欄試圖把性感和色情兩個詞的區(qū)別講清楚。

      她寫她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自己不知道區(qū)別在哪里。于是,我寫一個色情故事。我寫一個男漢坐在酒吧里喝杯酒的時候看見一個年齡合適而且很漂亮的女人。他用點她紙煙的方法跟她接近,同時問她能不能請她喝杯酒。那女人同意。喝了一杯酒之后,他們到女人的家里再喝一杯,然后聽Glenn Miller的音樂跳舞。于是他們淫蕩起來,在一個老沙發(fā)上無恥地做愛。

      我很詳細描寫那老沙發(fā),那漂亮女人的大腿,和男漢的身體能力。

      我到一家專門出色情小說的出版社去賣我的色情故事。

      編輯慢慢地讀。

      “這篇不能用?!彼f。

      “你的故事太不道德了?!?/p>

      “是色情小說,”我說,“你出的不是色情小說嗎?”

      編輯撓撓耳朵后面說:“你應該懂得他們兩人不能在酒吧里碰見喝酒。那太不道德了。我建議把酒吧改成咖啡屋,把酒改成可口可樂或者茶。我這專欄上不能寫酒。一個性感故事里也許能喝一小杯酒,可色情小說絕對不行。那男漢也不能點女人的紙煙。我的讀者非常敏感。故事中的主人翁絕對不會有抽煙的壞習慣,太不道德了。我們也該刪掉他們兩人跳舞的那段。跳舞不好!很多讀者認為跳舞不道德。我們這樣吧。我們把整個開端取消了。讓他們立刻躺在沙發(fā)上,讓他的那個玩意兒硬了,讓女人把內褲扔到窗外。那才是一個色情故事?!?/p>

      “不準喝酒?”我問。

      “也不準抽煙?”

      “絕對不,”編輯說,“那太不道德了?!?/p>

      馬子曰——

      我從來沒有跟Slas見過面,可是文芬跟我開始翻譯他的短篇的時候,我跟他通過幾封信。我相信我們要是有機會見面的話就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Slas雖然生在瑞典首都的南區(qū),可是他的著作主要描寫瑞典鄉(xiāng)下村民越來越受現(xiàn)代化威脅的相當樸素的生活方式。他的理想鄉(xiāng)下沒有高速公路,沒有電視,沒有任何打擾樸素生活的道德感。他的世界觀看起來是很冷靜的,其實那種冷靜的目的好像是隱瞞作者的多情。作者的幽默感是很特別的,有時候帶有一種超現(xiàn)實主義的味道。我相信我已故的老友商禽會欣賞Slas的短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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