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慧
【摘要】阿城的《棋王》實際上存在著三道“棋道、食道、生道”,棋道由中華棋道及無字棋和烏木棋的兩種棋具意象組成;食道是王一生迷吃的深層含義;生道是文章主題,也是棋道和食道的最終指向。
【關(guān)鍵詞】棋王 棋 食 生道
一、棋道
象棋是阿城賦予王一生的核心意象,也是他形象構(gòu)建的通道。他有下象棋的天賦,只看過一本講象棋的書,就看出點意思來,成了一個叨叨著“何以解憂,唯有象棋”的棋呆子。老頭兒是為他打開真正棋藝大門的“守望者”。他與王一生對弈,給他講解棋道,傳授棋譜,給他潛移默化了中國棋道的內(nèi)涵。陰陽相游,棋運造勢,無為而無不為,這是王一生的棋道,也暗含道家哲學(xué)的精義。如盛大士在《谿山臥游錄》所言“凡人多一分熟即多生一分機智,多一分機智即少卻一分高雅,故呆而遷且癡者,其性情于藝最近”。王一生的棋道之所以能“先聲有勢,后發(fā)制人”,就在于他把“命放在里面搏”,虛懷而物歸,心靜而入神。
小說中的棋具也頗有意蘊。首先下棋是種文化,無字棋卻是一個沒文化的棋具意象。其次,腳卵的烏木棋與無字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是不同文化的對照。這兩種反差,形成一種無形的張力,為文章內(nèi)涵多面性提供了支撐。母親臨死前送給王一生的無字棋已不再只是一副棋,而是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他的一股精神血脈,化成支撐他下棋的信念成為無可取代的“信物”了。所以在得知參賽資格是腳卵以父親留給他的烏木棋換來的以后,他拒絕參加比賽。
可以說,是無字棋作為核心一直支撐著王一生。無字棋代表著回到自然人生,回到生命。如把棋藝?yán)斫鉃檫@部尋根作品中民族文化的象征,從表面上看來作品是反文化的,但文化的深意在作品中肩負(fù)了兩種內(nèi)涵:一是文化能提高覺悟指引生活,二是文化能成為重壓生活的禁忌。因此在反文化的表面下實質(zhì)宣揚的是一種符合自然之道的文化,它出于世俗并超越世俗,支持的是一種自然心和平常心。這種思想暗合著傳統(tǒng)的老莊哲學(xué),“天命之為性,率性之為道”。所謂“無為而無不為”,大音希聲,大美無言。
二、食道
中國歷史上寫吃的文學(xué)作品很多,講究如《紅樓夢》、優(yōu)雅如汪曾祺散文。但重點突出“吃”且敬畏食物,阿城是文學(xué)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一個。從一出場,王一生對“吃”的執(zhí)念就表現(xiàn)得一覽無遺,“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xì)。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粒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這與其說是在講“吃”不如說是在講“餓”。
“彎過手臂,去撓背后,肋骨一根根動著。
油燈下,王一生抱了雙膝,鎖骨后陷下兩個深窩,
腳下?lián)P起細(xì)土,衣裳晃來晃去,褲管兒前后蕩著,像是沒有屁股?!?/p>
他給讀者一個最基本的印象便是 “精瘦”。阿城寫“瘦”來暗示饑餓,深化了人物真實性。從王對《熱愛生命》、《邦斯舅舅》和五奶奶故事的評價可見,他對饑餓有深刻的生命體驗。對他而言,自然性的吃的行為具神圣意義。他對吃的專注不能簡單地歸因于饑餓年代滋生的一種畸形心理與行為,其實質(zhì)是由個人價值取向所引導(dǎo)的理性行為。這從小說原稿中的結(jié)尾(若干年后他放棄入省隊獻技的機會留在區(qū)棋隊,只因伙食好,“吃好了比什么都強”)可見端倪。
竹內(nèi)實曾論及飲食與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他認(rèn)為在“由于災(zāi)荒、天災(zāi)或者戰(zhàn)爭,吃不上飯是很普通的”狀況下,“吃飯即意味著生存”,“所謂‘政治,歸根到底就是要找到飯吃。這大約就是中國的政治哲學(xué)”。1在阿城看來,“如果有什么人為了什么目的,不惜以我們的衣食為代價,我和王一生們是不會答應(yīng)的”。2
王一生對吃虔誠其實是對生命本相的執(zhí)著。于他,吃是生存的底線。在這個層面上,吃體現(xiàn)出它最原始的意義。“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他的吃不是饞。如在農(nóng)場里“我”不滿意生活,沒有油、書和電影,“隱隱有一種欲在心里說不清楚,但大致覺出是關(guān)于活著的什么東西。”而王一生認(rèn)為“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他把“餓”與“饞”嚴(yán)格分開,說“饞是你們這些人的特點”,正是此意。對他而言,菜里的油、書和電影是“超出基準(zhǔn)線之上”的。阿城似有意強調(diào)棋王的世俗性,來對抗不近人情的意識形態(tài)和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大全宣傳。對于將物質(zhì)和精神對立割裂,讓道德品性和欲望需求非黑即白的對抗起來,阿城只一句“特別清楚饑餓是怎么回事兒的人”,就有權(quán)力鄙視這些。
三、生道
小說中生道表現(xiàn)并不明顯,它混合了作者的文學(xué)修養(yǎng)與道莊玄學(xué)等神韻,借助棋道表達出來。“吃”與“棋”在王一生的生命中共同指向的是無為超脫的生命之道。
他吃,代表他平凡普通而又實際的生活態(tài)度;通過吃顯現(xiàn)他平凡普通的人生價值和樸素普世的生道。阿城覺得,在一個幾乎無路可走的時代,人倘還能因技藝而進入審美的愉悅和精神的愉悅層面,則精神庶幾不得荒蕪,自由救贖的地方。換言之,王一生正是通過人的本能來證明自身“人性”的存在。
他下棋,是一種通過與高手切磋衡量棋藝來了解自己定位和價值的方式。他的博弈具有拼搏意識,不是“忘我”,而是清醒認(rèn)識自我,是有意識開發(fā)自身的潛能。由此,他并非仙風(fēng)道骨的人物,而是鮮活地閃現(xiàn)著“人的本真”的個體。在這一頁的傳奇里,他身上噴薄出生命的真正力量,展現(xiàn)了靈魂的深度。
文中生道的落腳點是俗人之道,“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阿城同時也對生命的意義做出了發(fā)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舌笤谄渲?,終于還不太像人。倦意漸漸上來,就擁了幕布,沉沉睡去”。但他只是消極的“沉睡”了,沒有去挖掘答案。
禮失求諸野,但阿城求諸市井鄉(xiāng)野者,不止于文化。環(huán)境越是惡,人越是一意向上于衣食之外找出“活著”的意義,這種韌性在別人眼中變成了“呆氣”和“瘋魔”,反倒成就了傳奇。如果王一生沒這韌勁,也就消解了其傳奇性。在時代的宏大敘事中,個體的存在微茫,意義和價值常常瞬間顛覆。阿城指出的道路是退守一方,從某個層面上看,似乎隱約帶有犬儒主義的味道,這也是今天我們讀《棋王》時必須警醒和思考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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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一些話》,《中篇小說選刊》,1984年第6期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