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禮

李銜夏

一

從一個婚宴出來，天已然黑透，我闖入一家咖啡館，燈光柔和、情調(diào)浪漫、顧客稀少得剛好?？看暗奈恢媚芸吹接曛械慕志埃瑵窕穆访嫦褚幻娌粩啾磺盟榈溺R子，來往的車輛和行人提醒著我：成為一棵植物是奢侈的。我解開皮筋，讓及腋的長發(fā)像瀑布一樣瀉下來，原本順直的線條經(jīng)捆綁后有了彈性的波浪，安靜的我釋放出一絲淡淡的嫵媚。

我撥了一通電話給好姐妹簡櫻，半小時后她出現(xiàn)在對座上。

簡櫻來到前曾有兩個男人過來搭訕，被我巧妙地拒絕了，其中一個長得很精致，我的心輕微悸動了一下，在我認識的眾多男人里，能用精致來形容的可謂鳳毛麟角。換作平時，我一定會在眼角和嘴角流露出曖昧的許可，好歹也在人世徜徉過四十五度春秋了，對付男人多少還是有點經(jīng)驗的。此刻，我怎么都提不起興致，索性在片刻的孤寂中享受浮想的愜意吧。

咖啡館的門砰然打開，所有人的頭都從沉浸中扭向門口。簡櫻狼狽地收起傘，用力跺腳，甩掉小腿和高跟鞋上的大顆水珠。她一邊走向我，一邊旁若無人地大聲埋怨：“衛(wèi)心，好日子見不著你人影，偏挑這種鬼天氣約我?！?/p>

我淡定地笑道：“你那夫君把你疼作寶，三天兩頭制造浪漫驚喜，我怎敢有事沒事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啊。”

簡櫻用掉整包紙巾仍未擦干身上的水跡：“我可不介意多一個電燈泡，兩口子老呆在黑暗房間多難自制哦，會很累的?！?/p>

我當然知道她說的累是什么意思，撇撇嘴道：“少在我們這種單身者面前秀恩愛，我受不了?！?/p>

“切，我還羨慕你呢，我們名花有主的人只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你長這么漂亮，又無牽無絆，一大片森林享用不盡啊?！?/p>

“別挖苦我了，女人四十爛茶渣，越來越?jīng)]市場咯?！?/p>

“萌生悔意了吧，當年你就不該那么決絕，女人啊，終歸敵不過時間的，要在最好的時候把握住人生。”

最了解我的人是簡櫻，她確實戳中了我的痛處，但我還是矢口否認了。我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軟弱。大概從四十歲起，我開始厭倦了燈紅酒綠的自由生活，脊梁骨經(jīng)常滋生陣陣寒意。從前，酒可以給我溫暖，夜可以給我光明，最近幾年無效了，我一直鄙夷的家卻承接了這兩項功能。

嚴格意義上說，我并非獨身，有一個兒子陪我同住。陳孑然繼承了我獨立自主的個性，雖然年僅十五歲，但生活上、學(xué)習上從來不需要我這個當媽的過多勞神操心。因為交流不多，我對陳孑然了解很少。有一次他對著我發(fā)火：“在這個世界上，你關(guān)心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你自己！”那一刻，我的心像椰子被一刀劈開，來不及痛卻已漿液狂噴。面對從我身上掉出來，如今早已高過我、重過我的這塊肉，我點不著一絲怒火，與生俱來的孤傲頃刻間崩塌。

簡櫻打斷我的沉思：“怎么啦，也不主動交代今晚約我出來的原因？”

“就想見見你。”

“男人見多了，想換換口味？”

對話的氛圍確實是很重要的。話到嘴邊，經(jīng)她這么一調(diào)侃，咕的一聲咽回去了。我掏出女式香煙，自己先叼一根，再丟一根給簡櫻，承接她的話題：“說起換口味，你嘗嘗我這款新的。”簡櫻點燃，深深吸一口，一副很享受的樣子突然耷拉，搓到煙灰缸里摁滅，嘴里呸呸呸個不停：“好好的薄荷味不要，你換什么芥末味啊，有夠重口味的??！”

“姐不走尋常路?！?/p>

“你啊，就是太自我了。當年……”

“別老提當年行吧。”

簡櫻并沒有理我，徑直自說自話：“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婚姻是女人的宗教?！?/p>

我開始留意咖啡館的環(huán)境。墨綠主色調(diào)配以燙金絲邊，在橘黃的燈光下，釋放出一種低調(diào)的華麗。時間滑向午夜，顧客漸漸多起來，耳畔縈繞著低分貝的人聲，聽不清內(nèi)容、聽得清情緒，讓人癢癢的，想撓又不知撓哪兒。手中的瓷杯溫潤細滑，映襯著我脫水微皺的皮膚，我能聽到青色的血管里液體流動的嘩嘩聲。我點的是藍山咖啡。此刻，我看見咖啡的泡沫漩渦上真的懸浮著一座幽藍的靈山。

簡櫻續(xù)道：“婚姻是女人的精神信仰和靈魂歸宿?！?/p>

“從實招來，我媽又給什么好處你了……”

我知道這晚是約錯她了。我們瞎聊近兩個小時，賢妻良母的簡櫻先走，我再獨坐了半小時。那個很精致的男人再一次過來，說留意了我一晚上，從我的眼神里看到了鉆石一樣的憂傷。我被這個比喻打動了，同時也欣賞他鍥而不舍的勇氣，正巧，我正渴望用一場激情消解掉體內(nèi)小鹿亂撞的陰郁思緒，沒聊多久我倆就一起躺在了酒店的潔白大床上。我喜歡他的眉毛，像兩把直插云霄的劍，我暗暗思忖能與之匹配的劍鞘的樣式。

等汗水干得差不多，我問道：“你會娶我嗎？”

他一愣，定定地望著我。

“跟你開玩笑啦！”

他才開始有了笑容，也打趣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就要我娶你?！?/p>

“哪用名字的，夫妻之間不都用老公老婆互稱嗎？”

“也對哦，不過我可不這么稱呼我老婆?！?/p>

“那你怎么稱呼？”

“喂。”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有點驚愕和慌張，一個勁地把我往他懷里塞。他抱得我很痛，但我感激他，他沒問我哭泣的原因。我讓他喊我老婆，他如實照辦，為此我將永遠記得他。有了陳孑然之后，我從不在外面過夜，再晚都要回家，他十歲之后就不再需要我哄他睡覺了，但我希望他每天清晨醒來都能第一時間見到媽媽。因此，沖完澡后我就跟那個男人永別了。

那個男人對我表示感謝：“謝謝你把自己給了我?！?/p>

我老大不高興了：“從生理行為上看，女人沒什么給男人的，倒是男人把精華貢獻給了女人，因此，應(yīng)該是你給了我！”

他呵呵笑道：“對對對，老婆永遠是最正確的?！?/p>

“老公——”

二

距離更年期沒幾年了，衛(wèi)心作出決定后，反復(fù)對自己說：一把年紀了，結(jié)個婚算什么，咱不能辦得太矯情了。最終卻事與愿違。衛(wèi)心思前想后，最理想的對象莫過于陳秒，年齡、性格、婚姻狀況都合適，自己也確實愛過，最關(guān)鍵的是，他是陳孑然的生父。因為陳孑然的緣故，兩人隔三岔五會見個面，天氣或心情好時還會有親密關(guān)系，衛(wèi)心的屋里還留了陳秒的房間，多年前陳秒就提出過長居的建議，幾次都被衛(wèi)心拒絕了：“小聚歡迎，落戶就免了，那跟結(jié)婚有啥區(qū)別！”

早在少女時期，衛(wèi)心就是一名堅定的不婚主義者。

理由很簡單：父母的影響。

父親提出離婚時正好就是衛(wèi)心現(xiàn)在這個年齡。那時，在銀行工作的父親風華正茂，身邊不乏年輕漂亮的女孩，漸漸厭倦了衛(wèi)心母親那張日益發(fā)黃的臉。衛(wèi)心母親終于同意了，但衛(wèi)心的奶奶卻堅決反對，說她這輩子只認一個媳婦，那就是衛(wèi)心的母親。衛(wèi)心父親甚至跪求答應(yīng)，衛(wèi)心奶奶不為所動，坐下來繼續(xù)夾菜吃飯，完了撂下一句話：“如果你執(zhí)意離婚，我當少了一個兒子，多一個女兒。”

話到這份上，婚自然是離不成的了。父親母親從此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這對人格成型期的衛(wèi)心影響不可謂不大，為此，衛(wèi)心離家出走過幾次，躲進飛速輪換的男友們的懷里。

陳秒算是第十任之后用省略號取代的那種。

衛(wèi)心在二十歲時認識陳秒，到三十歲時是橫跨了整整十年。她被他的真誠和堅持所打動。母親老勸她結(jié)婚，說不想看到她老來孤苦伶仃一個人。為了堵住母親的嘴，衛(wèi)心決定生一個孩子。當年她天真地認為，沒有結(jié)婚就沒有矛盾，沒有矛盾就不會影響孩子。和十五年后準備結(jié)婚時所想到的人選一樣，衛(wèi)心把橄欖枝拋給了陳秒。

他們之前也并非沒有過親密接觸，但懷孕的過程卻不如想象中簡單。他們努力了大半年，甚至像一些老夫老妻一樣成天出沒于官方醫(yī)院、民間醫(yī)廬，大碗中藥、小把西藥一股腦子往嘴里倒。兒子出生后，衛(wèi)心對自己跟陳秒的關(guān)系掌控自如，疏密有度，節(jié)奏感強。她倒不對兒子隱瞞生父的身份，見面時讓兒子喊陳秒作爸爸。她讓兒子跟陳秒姓陳，取名孑然，寓意孑然一身，瀟灑自由。

“我不會耽誤你的幸福，遇到喜歡的女孩就結(jié)婚吧。”

“我會一直等你，十年，二十年，甚至永遠，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向往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溫馨的家?！?/p>

“對不起，這些我都有了，孑然就是最溫暖的懷抱，我的心就是靈魂最溫馨的家?！?/p>

衛(wèi)心如今回想起這些決絕的對白，不免一陣火燒臉。陳秒絕對不是那種瘋狂浪漫的愛人，他靦腆、細膩、溫柔，恰是這種人，才具有細水長流的品質(zhì)。衛(wèi)心的母親雖然不喜歡陳秒，但為了把女兒嫁出去，最終竟私下跟陳秒締結(jié)聯(lián)盟，合作過一些荒唐的鬧劇，在這中間，自然也少不了簡櫻的摻和。衛(wèi)心和陳秒發(fā)生關(guān)系還是他們?nèi)伺浜系慕Y(jié)果，簡櫻單獨約衛(wèi)心，把她灌醉，送回家，衛(wèi)心母親放陳秒進屋，制造房間里的二人世界。這生米煮成熟飯的計劃卻忽略了衛(wèi)心作為一個現(xiàn)代女性的豐富情感經(jīng)歷，一次兩次坦誠相見根本不算什么，壓根改變不了衛(wèi)心的鐵律，倒是從此加深了衛(wèi)心和陳秒的關(guān)系，兩人摩擦生熱的次數(shù)漸漸多起來了。在有陳孑然之前，衛(wèi)心想過狠心一點，斷掉彼此的親密，這就不會給陳秒繼續(xù)等待的希望，不至于耽擱陳秒一生。生陳孑然倒不是衛(wèi)心的自私作祟，矯情一點說也許是感動。作為一份禮物吧，感謝他的愛，盡管自己還是把這份禮物留在了身邊，但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已珍藏在陳秒的心里。

陳秒很疼愛陳孑然。十年前的陳秒不像現(xiàn)在，奔馳進、寶馬出。當年他只是一個赤手空拳、兩袖清風的小伙，但只要是陳孑然喜歡的，他借錢都會買下來。衛(wèi)心不知道是自己照顧不好，還是家里的飯菜不夠營養(yǎng)，陳孑然在三到五歲時經(jīng)常生病。那幾年，陳秒干脆住在衛(wèi)心家里，上班之余悉心照料他們母子，熬得眼珠爬滿紅蟲，眼圈酷似熊貓。衛(wèi)心也夠鐵石心腸的，等陳孑然身體慢慢康健，她便把陳秒轟出了家門，理由仍然是：既非合法夫妻，不該非法同居。

稍稍開始懂事的陳孑然曾經(jīng)問過她：“媽媽，為什么爸爸很少跟我們一起?。俊?/p>

“因為爸爸和媽媽沒結(jié)婚啊。”

“結(jié)婚是什么？”

“結(jié)婚就是用一張紙把兩個人的心捆綁起來。”

“一張紙？不會斷嗎？”

“嗯，孑然真聰明，紙一撕就斷了，所以爸爸媽媽干脆不結(jié)婚?！?/p>

“那我可以跟媽媽結(jié)婚嗎？我想試試怎么綁住我們的心?！?/p>

“傻孩子，媽媽說的兩個人是指男人和女人，你還小，只能算男孩，還不能結(jié)婚。”

過了一段時間，陳孑然又問衛(wèi)心：“媽媽，我聽同學(xué)說，只有和尚和尼姑是不結(jié)婚的?！?/p>

“胡說，還有太監(jiān)呢?！?/p>

“太監(jiān)是什么？”

“等你長大就知道了?！?/p>

“那媽媽，你是尼姑嗎？”

“你喜不喜歡媽媽的頭發(fā)？”

“喜歡?！?/p>

“尼姑是沒頭發(fā)的，你想媽媽剃光頭嗎？”

“我不喜歡尼姑，媽媽不是尼姑！”

三

我想了好些地點，最終敲定在家里。周末晚上，我給了陳孑然五張百元大鈔，讓他為了媽媽的幸福，別在凌晨零點前回家。我把陳秒約過來，借口是談?wù)剝鹤拥氖?，他很緊張，進門的時候眼神里充滿了問號。隨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三根紅燭把屋子映照得嫵媚，一大桌的菜飄溢著濃香。普通是普通，但重點是出自冷若冰霜、不食人間煙火的我之手。細碎的問號合成一大個，從陳秒嘴里吹出來：“陳孑然……呢？”

我知道他中間猶豫的部分其實是想了很多種可能，比如打架、早戀、零分、開除等等，因不敢確定又無法相信而成為了一陣支吾。我快活地說：“他玩去了。”

當年陳秒就是這么緊張我的，這一刻我感覺到，有一個人疼，真好。腦海中浮現(xiàn)十幾年前陳秒求婚的景象。他年輕時是個極品害羞男，說話輕聲細氣的，喜歡隱在人群的森林里，一旦置于關(guān)注的目光中，他便騰地面紅耳赤。我難以想象他能當著上萬人的面手捧玫瑰、單膝下跪、大聲吼出“嫁給我吧”四個字。那是在我單位的樓下，城中央最繁華的廣場，很多同事事后跟我說，我的臉紅得比陳秒還快。那是夏天的正午，陽光當頭照下來，人都看不著自己的影子，環(huán)顧四周，密密麻麻的人，數(shù)不清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像鉆石、像星星。我直感覺整個世界白茫茫、亮晃晃一片，身體輕飄飄地搖著。

說實話，那一刻我真有說出“我愿意”的沖動。

身旁的簡櫻推了我一把，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催促我答應(yīng)，但那一下子推醒了我，我撤后一步：“你是第一個向我求婚的人，我會因此永遠記得你，但同時，我也永遠不可能答應(yīng)你！”

陳秒坐下來正準備開吃，我摁了一下遙控，音響幽然傳出一段華爾茲舞曲。

“陳孑然真的沒事吧？”

“能有什么事，跟同學(xué)踢夜球去了?！?/p>

“那你約我這么急？”

“談兒子的事，一定要兒子在場嗎？”

“這么說他還是有事，快說?！?/p>

“不急，先干一杯?！?/p>

我都佩服自己的耐心。其實我并沒有撒謊，說談兒子的事也是對的，陳秒是陳孑然的生父，我跟陳秒結(jié)婚難道不算兒子的幸福和未來嗎？陳孑然跟我說過好幾遍，希望能名正言順地有個爸爸，否則在班里、在老師和同學(xué)面前都抬不起頭，他需要一個合法的父親。如果我提出想法，陳秒一定是蹦起來的，畢竟等了這么多年，也許是他人生最大的夢想，而且是早已心灰意冷的夢想。按理說，一直都是他主動，我還他一個主動也不是什么問題，但我畢竟是女人，由我提出會不會太唐突。是不是該用點技巧暗示暗示？

越想我就越激動。說來奇怪，我確實有點喜歡陳秒，但也沒感覺有多愛他，多年來，他已成為我的一種習慣，屬于生活的調(diào)劑品。但自從我把他選定為結(jié)婚對象之后，看他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我仿佛陷進去了，開始有點無法自拔。

陳秒也確實夠笨的，如果說紅燭、大餐、舞曲還算正常，那香水、高跟鞋、蕾絲吊帶睡衣已不可謂不直白了吧。過去啥時候會有這樣的招待啊。他是一門心思往兒子的禍端上扎，花式越離奇，他越恐懼。難道真要我說出口嗎？

兩個人解決掉三瓶紅酒，我脫掉外套，露出蕾絲吊帶睡衣?？赡苁俏Ⅴ傅木壒?，陳秒的眼神有了異彩。我們就著旋律貼身跳舞，壓根不懂華爾茲，只是胡亂地搖擺身體，感覺彼此的存在。我有點小鹿亂撞，頭埋在他深如海洋的懷里。我很自然地舉起雙手，他會意地從下而上地褪去我的睡衣，不知他是否會驚訝，睡衣下面并沒有絲物。

他示意我們進房，按照我的提議，他把我壓倒在陳孑然的小床上。

我跟他赤裸擁抱，擠在這張一米二的小床上。今晚的氣氛真的不對，我決定忍一忍。我只記得后來我說了很多話，喋喋不休，回首往事，天南地北。陳秒只是默默聽著，不時報以淡淡微笑。時間像被一頭饑餓的母狼大口大口啃著。

“我要結(jié)婚了?！?/p>

我一下子沒聽清陳秒突然冒出來的那句話，恍惚間仿佛是：“我們結(jié)婚吧?！?/p>

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要結(jié)婚了?！?/p>

“哦，和誰？”

“我那個秘書，你見過的?！?/p>

“我想起來了，她似乎跟你很久了。”

“是啊，孑然長大了，我比不得你的鐵石心腸，是該給個名分她了?！?/p>

“恭喜你，她這么年輕這么漂亮?！?/p>

“是啊，很像當年的你?！?/p>

……

“本來還沒準備好跟你說的，但現(xiàn)在正好只有我們兩個，擇日不如撞日吧。方便的話，希望你能參加我的婚宴?！?/p>

“一定去，什么時候？”

“這個月的十五號。”

“我跟陳孑然說還是你說？”

“他還小，不去為好?！?/p>

四

陳秒的婚宴異常盛大隆重，整間酒店都包下來了，仿佛要把這些年郁積胸中的全部惡氣一股腦子吐出。去之前衛(wèi)心曾認真考慮過著裝問題，最終放棄了晚禮服，選擇T恤牛仔褲，扎個簡單的馬尾，這樣能使自己看起來更年輕活力一些。

新郎新娘候在門外，衛(wèi)心得體地說了幾句祝福話。新娘的婚紗太嚴實了，換作衛(wèi)心一定會選擇中門大開型，拋出那條深不見底的溝壑讓人往里跳。陳秒上下掃視了衛(wèi)心一眼，臉上浮現(xiàn)一瞬奇怪的表情，繼而把衛(wèi)心引向主禮席。跟在他們身后，衛(wèi)心留意到新娘挽著陳秒的手加重了幾下力道，裸露的肘關(guān)節(jié)凸顯出緊繃的筋脈。

一晃神，差點踩到新娘那條兩米長的紗裙。

坐下來后，衛(wèi)心全程都沒再說一句話。耳畔不時傳來交頭接耳的聲音，有些人談?wù)撝戏蛏倨迒栴}，有些人贊許男才女貌，更有意思的是，有些人猜想陳秒已是二婚、三婚，新娘是奉子成婚、西宮扶正。衛(wèi)心還真的盯著新娘的肚子仔細觀察了許久，但婚紗太蓬松了，啥都看不出來。

大屏幕上循環(huán)播放著婚紗照，那種似吻未吻的定格令人浮想聯(lián)翩，雖然整體比較生澀僵硬，但從男女主角對視的眼神能看出，彼此是有對方的，能讀到他們心靈互通的語言。

婚禮主持調(diào)侃著兩位新人，讓他們互訴愛意、合巹交杯、深情擁吻。最后是新郎的愛情宣言，曾經(jīng)那么靦腆害羞的陳秒居然能淡定從容地脫稿講話了，衛(wèi)心忽然覺得自己跟陳秒已隔得天南地北、山長水遠，盡管她就坐在一步之遙的主禮席上。

新人敬酒從主禮席開始，恭喜的話已說得夠多了，何必太虛偽，衛(wèi)心索性只是點頭微笑，圍著敬酒的人很多，衛(wèi)心的杯子插不進去，在半空停了一會，回向自己的嘴，昂首而盡。一道閃電劈進心頭，衛(wèi)心突然害怕跟陳秒碰杯，那玻璃碰響的清脆聲仿佛是心碎一地，那酒水晃蕩的浪聲描摹著一個人漂浮在無邊無際的海洋，永遠無法靠岸。這一瞬間，衛(wèi)心不禁設(shè)想：如果自己先一步說出口，此刻的新娘會不會是自己？

陳秒和新娘移步到第二桌敬酒，衛(wèi)心的任務(wù)業(yè)已完成。從婚宴出來，天已然黑透，細雨飄揚，衛(wèi)心闖入一家咖啡館，撥了一通電話給好姐妹簡櫻。

五

陳孑然的死是我和陳秒始料未及的?；槎Y后，陳孑然才得知父親的婚訊。是陳秒說的，可見這個我已徹底失去的男人還算有些擔當。旁聽的我盡量保持微笑，不顯露內(nèi)心的愁緒。陳孑然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我有個錯覺，仿佛看見他全身皮膚上的細毛在風中顫擺。半小時后，陳孑然突然起身，扭頭沖出了家門。我和陳秒都愣在原地，久久未能緩過神來。

我一生都在小心地避開那個刻骨銘心的陷阱，沒成想歷史最終還是重演了。

陳孑然和當年的我一樣，憤慨地離家出走。我甚至能想象到，那幾個露水昏沉的日夜，陳孑然一頭扎進女人和酒水里，狂烈、幻滅！

其實我應(yīng)該想到，陳孑然的基因里有我的狹隘與決絕。我承認我疏忽了，我饒有經(jīng)驗地認為陳孑然氣消了、錢沒了就會回來，那幾天只是幽幽地做著該做的事。陳秒按原定計劃跟新婚妻子度蜜月去了。接到不知是醫(yī)院還是派出所的電話時，我的腦袋才嗡地一下炸響。晚上九點鐘左右，陳孑然橫穿馬路時被一輛疾馳的大卡車轟然撞飛。

事后，目擊者對警方說，陳孑然等紅綠燈時低著頭，神情恍惚，突然抬眼瞥了一下還沒轉(zhuǎn)換的紅燈，又迅速恢復(fù)麻木的表情，但腳下卻啟動了，平緩勻稱地走進斑馬線區(qū)域。城里晚上八點后禁止貨車通行，那輛趕著出城的大卡車來不及剎停，等路人們反應(yīng)過來，陳孑然已經(jīng)落在十幾米開外的柏油路面上。

警方向我了解完陳孑然的近況后，作出結(jié)論：基本判斷是交通意外，但不排除自殺可能。

我一下子懵了，這算什么結(jié)論啊，究竟是意外還是自殺？得知消息后，陳秒深深自責，他說：“不管真相如何，就算是意外，那也是他的刺激導(dǎo)致了陳孑然的丟魂?！?/p>

陳孑然還是夠硬挺的，并未當場咽氣。在醫(yī)院里整整搶救了八小時。那時，陳秒已從千里之外飛回來了。

手術(shù)室的門咯吱打開，出來一個護士，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見到了從天而降拯救眾生的白衣天使。但她卻過來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話：“病人快不行了，你們快進去見他最后一面吧?！蔽冶粌蓚€“快”字嚇到了，要做到快已經(jīng)要拼命了，兩倍的快要如何實現(xiàn)。穿著高跟鞋的我噗地一下摔倒，腳崴了。陳秒像抱新娘一樣橫抱起我，咚咚咚地沖進手術(shù)室。醫(yī)院天花板的白燈在我頭頂接力交替，像天堂咧開一線門，里頭溢出綿軟、輕柔、透明的光亮，撫人安寧。

陳孑然用最后一口氣說出了最后一句話：“爸……媽……我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就是參——加……你——你們的……婚——禮……”

六

衛(wèi)心終于要結(jié)婚了。按照當?shù)孛袼?，婚禮本應(yīng)在上午進行，但衛(wèi)心的母親堅持把婚禮的時間定在黃昏。她說請教了一位大師，大師說，婚禮古稱昏禮，取義黃昏嫁娶之禮。黃昏是一天中陰陽交替有漸的時候，寓意新婚男女交融和睦。喜帖、裝潢上全用“昏禮”二字，衛(wèi)心很不喜歡這個昏字，昏厥、昏沉、昏暗、昏迷、昏亂……沒一個好詞，每瞥見一次都覺得觸目驚心。但想深一層，自己這場婚禮本就奇怪，倒也符合陰陽之理。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陳秒。為了完成兒子陳孑然的遺愿，陳秒決定跟衛(wèi)心舉行一場特殊的婚禮，為了讓兒子參加，婚禮就安排在陳孑然的喪禮上。及此，昏禮又多了兩重意義：陰陽相隔、紅白呼應(yīng)。

陳秒穿著黑色西裝，衛(wèi)心身披白色婚紗。當日的照片上，禮堂只有兩種顏色，一群人仿佛回到了過去的年代，黑白蒼茫，純凈憂傷。

值得一提的還有衛(wèi)心的婚紗，并不符合她的性格，比陳秒的秘書妻子更嚴實，手臂都套了袖紗，只裸露一張比婚紗還白的臉。

主意是陳秒拿的，衛(wèi)心不禁驚奇，繼而是深深感動。她選擇配合，但僅僅是配合而已，她感受不到陳秒的愛，同時自己的心里也已缺失了愛。

這是一場無愛的昏禮。

按陳秒的要求，平躺在紙棺里的陳孑然被化妝成伴郎的模樣，西裝和襯衣熨燙得順滑無皺。入殮師的工藝真是了得，之前陳孑然的左邊太陽穴位置被車撞出了一塊巴掌大的淤血區(qū)，此刻竟完全看不出來，像自然死亡一樣面色勻稱、安詳。這樣的婚禮，本來衛(wèi)心不想安排伴娘的，但簡櫻得知他們的計劃后感動涕零，死活要當這個伴娘，要挾說，不讓她當就絕交。

衛(wèi)心和陳秒流著淚完成一個又一個的儀式，在場見證的親友也掩臉低號。一部人聲合成的低緩版婚禮進行曲。

給長輩敬完茶后，增加了一個環(huán)節(jié)，給兒子陳孑然敬茶，因為死者為大。主持人高聲喊道：新郎敬茶。陳秒雙手舉杯，慢慢傾倒在紙棺前的地上。主持人續(xù)喊：新娘敬茶。衛(wèi)心跟著做同樣的動作，抬頭時不禁望了兒子一眼，內(nèi)心唏噓不已，這些年自己對兒子真是關(guān)心太少，如今已再沒機會。她太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里了，上天懲罰她，著實給她一個完完全全的一個人的世界。此刻，內(nèi)心有個聲音在跟靜躺的陳孑然對話。只聽陳孑然問道：“媽媽，我看到了，謝謝你們?！?/p>

“是媽媽對不起你，當年就不該過分偏激。”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不要哭，應(yīng)該多笑一點，媽媽笑才好看。”

……

“我覺得這樣也不錯，很少有孩子能見證爸媽的婚禮，我算是幸運的少數(shù)人之一?！?/p>

“那么，很少有父母無法見證兒子的婚禮，我算不算是悲哀的少數(shù)人之一？”

“媽，不用擔心我，在那邊我會努力找個老婆，像媽媽一樣漂亮的女孩?！?/p>

“好，好，到時一定要通知爸爸媽媽?！?/p>

“一定！對了，我有個請求?！?/p>

“什么？”

“能否在你和爸爸的結(jié)婚證上寫上我的名字。”

“傻孩子，結(jié)婚證哪有寫三個名字的?！?/p>

“陵園太孤清了，我想永遠跟在你們身邊，你們的結(jié)婚證就是我的移動墓碑?！?/p>

“媽答應(yīng)你?！?/p>

“媽媽，你們會給我生個弟弟嗎？”

“媽都快五十了，生不了啦。”

“嘗試一下吧，我會在天上保佑你的。小時候你跟我講故事，說鬼是可以投胎的，我希望你生弟弟的時候，我可以再次投進你的肚子里，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又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p>

按照當?shù)孛袼?，喪禮上要請三個南無佬口念經(jīng)文超度亡魂。這南無佬啊比較奇怪，是穿道士袍、念佛家語的人。南無，就是皈依、致敬的意思。南無佬念叨“南無”時，手里拿著的又是道教的八卦鏡。這是民間的道佛合一，可見平凡人都有一個求全盼齊的完美夢。南無佬的聲音又沉又密，衛(wèi)心壓根聽不清，只是不時聽到“南無”二字，也不是自己唯一熟悉的南無阿彌陀佛。她內(nèi)心閃現(xiàn)一個唐突的想法：我兒子又不信佛，我們家都不信佛，干嘛南無我兒子，我兒子死后可不想當和尚，他剛剛還跟我說，要娶個老婆呢。

忽然，衛(wèi)心想明白了，這不是為陳孑然念的，是為她念的。她今生認定不婚，說不定前世是個尼姑。此刻，她不是在出嫁，而是在出家。

忽然，衛(wèi)心產(chǎn)生了錯覺：這不是陳孑然的喪禮，而是她的。

——埋葬她的愛情、哀悼她的人生。

一陣風吹來，衛(wèi)心感覺臉上緊繃干巴，似乎剛才的兩道淚河已經(jīng)斷流。難道體內(nèi)的悲傷已經(jīng)全部排清？環(huán)顧四周，人頭簇擁，黑壓壓一片，一些人淚流滿面，一些人神情肅穆，連成一面黑色的鐵墻。他們基本不認識陳孑然，因此基本不是出于哀傷，偶有容易感動者，但更多的應(yīng)該是，在他們心里，覺得在適當?shù)膱龊蠎?yīng)該做適當?shù)氖虑?。這些年，衛(wèi)心閱人無數(shù)，但保持長久關(guān)系的，寥寥無幾。在場大多數(shù)面孔她都感覺陌生，幾乎都是陳秒的朋友，她再次唏噓，此刻與自己執(zhí)手的這個男人，比旁觀者更陌生。

“陳秒先生，你是否愿意娶你面前這位美麗可愛、溫柔賢惠的衛(wèi)心小姐為你的妻子？無論健康與疾病，無論貧窮與富貴，無論順境還是逆境，直到永遠，你愿意嗎？”

“我愿意?！?/p>

“衛(wèi)心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給你面前這位帥氣瀟灑、穩(wěn)重大氣的陳秒先生為你的丈夫？無論健康與疾病，無論貧窮與富貴，無論順境還是逆境，直到永遠。你愿意嗎？”

“老天啊，我不信佛教你念佛經(jīng)就算了，我不信基督教，你又問什么基督話?。∥业男撵`有這么骯臟污穢嗎？要你用這么多個宗教來超度我！跟你說吧，我不愿意！”

說罷，衛(wèi)心扯掉頭紗，轉(zhuǎn)身沖出了禮堂，留下滿堂瞠目結(jié)舌的親友，和陳秒回蕩在高闊屋頂?shù)哪前刖洌骸靶l(wèi)心，你……”

事后深思，衛(wèi)心著實感謝這幾個宗教，她的反抗，恰是它們凈化心靈的體現(xiàn)。

從聚攏的人群中穿過時，衛(wèi)心眼尾余光瞥見了一張蒼白的面孔，上面鑲嵌著兩枚冰球，寒光鋒利地直刺過來。衛(wèi)心奔跑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沒有看清，印象中那一抹煞白跟周圍的黯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非常耀眼。她突然想起一個人。腳下的風更迅猛了，她相信，只要給她一雙翅膀，她一定可以飛起來，抵達那片水霧曼妙的開闊地。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