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峰
從亞當·斯密開始,西方經濟學研究的對象都是“理性的人”,也就是純粹用理性計算得失的人。他們會面對種種約束和機會優(yōu)化自己的行為,以期得到效用函數(shù)的最大值。而效用函數(shù)不一定限于金錢或物質的得益,也可以包括精神愉悅。
上世紀70年代,卡納曼(Daniel Kahneman)與另一位以色列心理學家特沃斯基(Amos Tversky)合作,將非理性的心理學現(xiàn)象引入經濟學,引發(fā)了判斷與決策理論的革命?!靶袨榻洕鷮W”由此誕生??{曼因此在2002年獲得了一半諾貝爾經濟學獎(特沃斯基當時已去世)?,F(xiàn)在,經濟中的非理性現(xiàn)象已經成為一個非常熱門的領域。
兩百多年前的物理、數(shù)學大牛伯努利用效用函數(shù)解釋擁有不同財富量的人對風險的不同態(tài)度:對于同樣的風險,財富越多的人越不害怕。這一點,熟悉對數(shù)函數(shù)性質的人很容易理解。
但是卡納曼和特沃斯基提出了不同看法。他們認為,人對于財富的感受不應該取決于總財富的狀態(tài),而是財富的變化。試想,如果一個人擁有的五百萬元財富一夜之間縮水到三百萬元,另一個人原來擁有一百萬元,發(fā)了個橫財漲到二百萬元,那肯定是第二個人更覺得幸福快樂,即使他的財富絕對值還是較少,效用函數(shù)肯定較低。所以即使擁有大量財富的人,對于一個特定的賭博仍然是風險趨避。為此,他們提出了“前景理論”(prospect theory)。在這個理論中,他們用“心理價值”(psychological value)或“價值”(value)來表示人對于變化的心理反應。價值是變化的函數(shù),而不是像效用函數(shù)那樣是狀態(tài)的函數(shù)。事實和研究都表明,“前景理論”比伯努利的理論更符合現(xiàn)實。
卡納曼和特沃斯基注意到,“風險趨避”偏見是“反射對稱的”。除了寧可小贏不愿冒險外,人們對輸或輸?shù)目赡苄愿鼮樵骱?。如果有個擲硬幣的游戲,正面的話你贏150元,反面的話你輸100元。你玩不玩?這個游戲中,你的得益的期望值是25元。所以理性地說,這個游戲當然是值得玩的。的確,職業(yè)交易員、數(shù)學家等肯定會去玩。但絕大多數(shù)人的反應是不玩,因為他們把輸100元看得比贏150元更重。實驗表明,要把贏面增加到200元,一般人才愿意去玩。更有甚者,雖然在肯定小贏和有可能大贏之間,人們會選擇前者(避開風險),但在肯定小輸和有可能大輸之間,人們卻會選擇后者(趨向風險)。要解釋這些,就必須擴展心理價值的性質??{曼和特沃斯基認為,那個心理價值在得益或損失接近零的時候變化很快,而在得益或損失很大時變得不敏感。心理價值在得益為負(即損失)時更為敏感。
但是問題又來了。輸還是贏的參考點是怎么決定的?在打賭贏錢的問題上似乎答案很自然:不輸不贏就是參考點。但很多情況并非如此簡單??{曼和特沃斯基指出,參考點的設定是非理性的。例如:考慮以下這兩個問題。
1.你先拿到1000元,然后有如下選擇:a)50%的機會再贏1000元;b)肯定拿到500元。
2.你先拿到2000元,然后有如下選擇:a)50%的機會損失1000元;b)肯定輸500元。
顯然這兩個問題中的a)選項是等價的,b)選項也是等價的。但是實驗結果是:在問題1)中大多數(shù)人選擇確定的結果b),而在問題2)中大多數(shù)人卻選擇賭博a)。這個結果顯示,雖然兩種選項實際上是一樣的,但由于問題的表達方式不同,人們的參考點也不同。在問題1)中,參考點是拿到1000元。兩個選項看起來都是贏,人就會選穩(wěn)贏。而在問題2)中,參考點是拿到2000元,兩個選項看起來都是輸,人就會賭一把。顯然,這兩種情況帶來的行為差別是非理性的?,F(xiàn)實中也是如此。在賭博中輸錢的人,會把輸以前的狀態(tài)作為參考點。對他來說,再賭一把就是有可能扳回本(不輸),或有可能繼續(xù)輸(大輸)。而不賭就是肯定輸。所以按照上面說的心理偏向,他會選擇再賭一把的冒險。這也是“越輸越賭”的心理原因。
參考點問題在實際生活中也很重要。例如,心理學上有個著名的稟賦效應(endowment effect),就是人對于自己擁有的東西的估價會高得多。顯然,這時的參考點是目前情況。失去已有的東西比得到新的東西帶來更大的心理影響。這種心理偏向甚至可以用儀器探測:在稟賦效應發(fā)生時,人腦會出現(xiàn)類似“厭惡”的情緒反應。
不光在買賣交換中是把現(xiàn)狀作為參考點,在其他生活問題中人們也往往安于現(xiàn)狀不愿改變。通常情況下,改變總是意味著得到一些,失去另一些。例如,換工作可能得到更高的工資但失去現(xiàn)有的熟悉環(huán)境。因為稟賦效應,人們把失去的看得更重要,所以對改變會感到猶豫。同時改變也往往意味著承認過去的錯誤(一種心理損失),或者覺得損失了過去的投入(其實那已經是消失了的東西了)。不僅對于過去,人們的避損偏向還會延及未來:人們在采取不尋常的策略時會猶豫,因為害怕將來可能的后悔。
在社會的價值判斷中也是這樣。例如,造成損失的罪行(如偷盜)與減少潛在收入的罪行(如商業(yè)欺詐)相比,前者更引起民憤,所以法律懲罰也更重。這種社會的心理偏向對改革者很不利:改革中的受害者會堅決反對,而得益者卻不那么在乎。參考點對于了解人和社會是很重要的一個視角。
雖然參考點通常是現(xiàn)狀,但也有例外。例如,研究發(fā)現(xiàn),窮人的稟賦效應較弱,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現(xiàn)狀已經在“損失”那一邊了。通過操控參考點,可以有效地影響人的感受。當年里根的競選口號“你比四年前過得更好嗎?”就是偷偷把參考點從現(xiàn)狀轉移到了四年前,讓人們產生損失的憤怒感。雇主們往往不采用浮動工資,而是把工資分成固定工資和浮動獎金兩部分。這樣以固定工資為參考點,獎金不論如何浮動都是得而非失了。西方人有個“psych up”(心理準備)的說法,就是做一件事前先反復想象實施的過程。這樣就把參考點從現(xiàn)狀移到了新行動時刻,讓自己覺得更有信心和動力。
特沃斯基在哈佛醫(yī)學院做了這樣一個實驗。他們要求受試的醫(yī)生們決定是否采用某種癌癥治療方法。第一組醫(yī)生被告知,這種方法的五年成活率是90%。而他們告訴第二組醫(yī)生,這種方法的五年死亡率是10%。你不需要是醫(yī)生就知道,這兩句話說的是一回事。但是第一組醫(yī)生有84%贊同這種治療,而第二組只有50%贊同??梢娂词故菍<遥€是避免不了面對得和失的不同反應。這個例子體現(xiàn)了一個操控心理的技巧:情緒框架(emotional framing),也就是用不同的角度去描述一件事,會得到不同的情緒反應。
除了對同一件事用不同的角度看,還可以對事情作出不同的組合。例如,同一種彩票,可以看成是花了5元的代價,得到1%贏100元的機會,也可以看成是有1%的機會贏95元和99%的機會失去5元。在前一種說法中,我們把得和失分成了兩件事,從而增加了彩票的吸引力。你對日常生活中的小損失(交通罰款,物品損壞等)很在意嗎?有個解決的辦法。年初決定捐給慈善機構一筆錢,一年中有了損失就在這筆錢中扣,年底把剩下的捐出去。這樣,你會覺得是慈善機構在幫你支付那些小損失。建立不同的“情緒賬戶”,對事情的感受就不一樣了。
除了對待風險的非理性外,另一個重要的非理性問題是生活感受。經濟學通常認為,人的行為的目的是效用函數(shù)的最大化,而社會政策的目的也是幫助人們實現(xiàn)這一點。效用函數(shù)體現(xiàn)了人的理性目標:物質財富,生活條件,娛樂,閑暇等等。但實際上,人可能更在乎的是感受,和記憶中的感受。而這個與客觀上的效用函數(shù)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同的。例如,實驗表明,雖然一個人的效用函數(shù)值隨情形的變化可以上下很大(如生病、出事故、中大獎等),但過了一段時間后,他對生活感受的總的看法卻基本保持不變。由此發(fā)展出了“幸福學”等各家學說。但重要的是認識到:效用函數(shù)并非終極的優(yōu)化目標。
更有趣也更反常識的是:生活感受的記憶又是另一個非理性的東西。我們都會認為,一個人對于一個體驗事后的感受,應該是當時感受的一個平均。但卡納曼研究的結果并非如此。他發(fā)現(xiàn),一個體驗(高興或難受)中的高潮和結尾,對于事后記憶感受的影響最大。例如,實驗發(fā)現(xiàn),在做通常很痛苦的腸鏡檢查時,如果把檢查時間延長五分鐘,而這五分鐘的痛苦小于前面的過程,那么病人在術后的主觀評級會更好。增加了五分鐘的痛苦反而得到了更好的總體感受?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卻是“非理性人”的真實行為。不僅對一個事件如此,對一個超長時間段(比如一生)體驗的認識也是如此。一個人的一生故事并非從頭到底的流水賬,而是聚焦于一些亮點和最后的階段。所以要想在年老時回憶此生不覺遺憾,不在于過好每分每秒,而在于活出精彩的片段,并且有個幸福的晚年。從經濟學的角度說,這些研究結果對如何制定明智的社會政策,讓人們得到最好的生活感受是很有幫助的。
傳統(tǒng)經濟學的模型是“理性的人”?,F(xiàn)在我們知道人在很多重要的經濟活動中并不理性。但這不等于說人的行為是不可預測的??{曼與特沃斯基開創(chuàng)的行為經濟學的目標就是把心理學與經濟學結合起來,使經濟學的基礎模型更加貼近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