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噸級貨船被賣了個廢鐵價

包婧 季晨 王琴

這艘500多萬元購進的貨船，是葉帆的“吃飯家伙”，拆解后也就只能值個“廢鐵錢”。葉帆起初并不同意拆解賣掉，但在費軍的施壓下，終究還是松了口，并同意出面斡旋

夜幕籠罩，船廠碼頭一片靜謐，看船人老方正躺在船艙休息瞇覺，突然聽到一陣嘈雜聲，等他清醒過來，被眼前的陣仗嚇得不輕——兩個陌生男人持刀站在床邊，呵斥他起身，將他的手機沒收后，讓他老老實實跟著走……

不速之客

老方心里正犯嘀咕，這船上沒啥貴重物，自己也沒招惹誰啊，來了這么幾個大漢想干什么？他跟著來到船舶大廳，一眼掃過去，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正是船主葉帆。

老方想起老板前段時間才跟他提過，葉帆時常看不到人影，貨船的事宜也不聞不問，好好的貨船總是停運，欠公司的錢也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上。老板還告訴他，由于葉帆總是離船，也不按時對貨船進行年檢，現(xiàn)在貨船暫時不具備適航條件，前段時間已經找公安機關進行了調解，葉帆同意貨船暫時由公司保管，等一切走上了正軌再交回他經營。這段時間里，就算葉帆來了也別讓他把船開走。

老方見葉帆一行人來者不善，有些慌張：“葉老板，我就是一看船的，你們這舞刀弄棒嚇唬我干啥？”

“老方，我不是為難你，你趕緊下船，我還有事兒！”葉帆應答著，走到了一名人稱“軍哥”的中年男子身后。

“公司和我交代過，這船現(xiàn)在由公司看管，就是你來了也不能隨意開走。我是公司雇的，我得對船負責！”

“船是我的，怎么我就不能說了算？”葉帆被老方一陣搶白后，有些急了眼。

“你這就過分了啊！”眼看著老方急赤白臉，船上幾名壯漢上前瞪了他。一想到這群人手里有刀，老方吵架的聲音也弱了不少，卻依然氣不過，質問葉帆：“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之后，老方就被幾名壯漢推搡著下了船，拉到一處偏僻小鎮(zhèn)看管了起來。臨走前，老方正看見“軍哥”解纜繩，錨鏈刮到旁邊浮吊船的鋼絲繩，浮吊船船主要求賠償損失，“軍哥”答應后讓其將錨鏈割掉。

次日下午，看管老方的人拿來了手機，告訴他可以離開了，同時警告他回去之后不許亂說。老方心里松了口氣，忙不迭地答應著，只想拿上手機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等老方看周圍安全了，這才回過神，立即與公司取得聯(lián)系，說明了船上發(fā)生的情況。

此時的公司老板也是焦急萬分，貨船沒了蹤影，老方又失聯(lián)了，只能先報了警。在得知老方安然無恙后，公司老板安撫了老方一陣，便帶著他一起去公安機關做了筆錄。

賣了個廢鐵價

被稱作“軍哥”的是費軍，明面上干些正經買賣，實則從事非法放貸業(yè)務。

而在跟費軍扯上瓜葛之前，葉帆的日子過得還算滋潤，有自己的船，有相對穩(wěn)定的跑船營生，家庭經濟算不上富裕，也還算寬裕，就是一直覺得自己生意做得還不大，想著法兒要擴大規(guī)模。

2015年8月，葉帆因為業(yè)務急需一筆資金，聽說費軍那邊放貸快，手續(xù)又簡便，于是找上了門。費軍二話沒說，讓葉帆打了一張欠條，給了他6萬元。之后，葉帆在沒有全額還款的情況下，又找費軍借了錢。

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是干費軍這一行的，多少有點手段。費軍催得急，葉帆又手頭緊，始終沒有及時還全款，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打欠條。到后來，所有欠條的金額加起來已經是本金翻了幾番了。葉帆只認可還欠費軍幾萬元未歸還，但費軍卻表示還有60余萬元的債務。

2015年12月，費軍估摸著不狠狠逼葉帆一把，是榨不到什么油水了。于是，他開始多次、長時間地將葉帆拘禁在自己家中，拘禁期間如影隨形，并伴有辱罵、毆打行為。

葉帆不是沒有想過要逃走，但每次都會被費軍找到，漸漸地就斷了念頭。他也想過給錢了結事情，但自己在外債臺高筑，也找不到能借錢的人了。

后來，費軍不知從哪兒聽說了葉帆經營著一艘價值500多萬元的千噸級大貨船，便打起了船的主意，要求葉帆盡快處理貨船，還清欠款，并讓葉帆寫下書面承諾，“如葉帆不能在限期內歸還欠款，費軍有權扣押貨船”。

拘禁期間，葉帆曾去海事法院應訴——葉帆欠銀行的貸款尚有180余萬元到期未還，銀行將他和提供抵押擔保的有朋公司作為被告起訴到法院。那場庭審，費軍全程陪同，沒讓葉帆離開自己視線半步。也是在這場庭審中，費軍才知道葉帆雖然是貨船實際經營人，卻非所有人。費軍擔心自己后期無權扣押貨船，便于2016年6月要求葉帆和自己簽訂船舶租賃合同，約定租期10年，租金以借款抵算。

2016年8月的一天，有朋公司報案反映，貨船逾期未年檢，實際經營人葉帆離船不問，公司打算將船?？吭谝淮瑥S碼頭。半個月后，費軍陪同葉帆來到派出所參與調解，葉帆同意貨船暫由有朋公司保管，待符合開航條件后，再交由其經營。

調解回來后，費軍開始著急了。貨船已經脫離葉帆控制了，要想把船變現(xiàn)，當務之急還是得先把船奪回來。他讓葉帆出面，糾集了一幫人，于2016年9月17日晚驅車前往貨船停靠碼頭，出發(fā)前還特地往后備箱扔了一把刀，這才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在將貨船強行開走后，費軍聯(lián)系了不少船廠老板詢問賣船事宜，卻發(fā)現(xiàn)因為船舶所有權登記在有朋公司名下，僅有葉帆同意，是辦不了轉讓手續(xù)的，即使低價出售也無人問津。為免夜長夢多，費軍想出了將貨船拆解賣廢鐵的主意。

這艘500多萬元購進的貨船，是葉帆的“吃飯家伙”，拆解后也就只能值個廢鐵錢。葉帆起初并不同意拆解賣掉，但在費軍的施壓下，終究還是松了口，同意出面斡旋。費軍立即聯(lián)系船廠進行拆船，并在3天內將拆解后的廢鐵以每噸1200元的價格賣出。

據(jù)拆船的老板回憶，與自己商談相關事宜的應該是葉帆本人。開始的時候，葉帆提出要大修、保養(yǎng)貨船，后來開始講“修不好就拆解”之類的話，之后就只談拆解事宜了。拆船的老板說，自己看到那條大貨船后覺得船舶各方面狀況都良好，拆解實在可惜，勸過葉帆不要拆船，但葉帆表示自己沒有辦法。在開口勸葉帆的時候，他感覺旁邊一位叫“軍哥”的人不是很高興，后來也就沒再多說什么，按照他們的要求將船拆了。

聲稱只是幫船主出頭

“葉帆身為船主，出資購買的船為何要登記在有朋公司名下？劫持船只、拆船賣鐵，此舉真的只是損害了葉帆個人的利益嗎？”2021年4月1日，這起案件被移送至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qū)檢察院審查起訴，承辦檢察官在審查卷宗時敏銳地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

帶著疑問，承辦檢察官開展自行補充偵查后發(fā)現(xiàn)，葉帆購買貨船的資金來源主要是有朋公司的借款，雙方簽訂的借款合同明確約定，在葉帆還清公司全部借款后，雙方才確認貨船歸葉帆所有，而實際上，葉帆欠有朋公司的借款尚未歸還。因此，有朋公司既是貨船的登記所有權人和實際保管人，也是貨船的實際出資人。

此外，葉帆曾向銀行貸款，有朋公司以該船提供抵押擔保，后因葉帆還不上貸款，銀行便將葉帆和有朋公司作為被告告上了法庭。當時，有朋公司老板為避免作為抵押物的貨船被法院拍賣，葉帆沒了生計，還不上欠公司的借款，經法院調解后才決定分期代償銀行貸款。如今船沒了，有朋公司既指望不了葉帆還款，還得繼續(xù)替他償還銀行債務，承擔了貨船拆解滅失的全部損失。也就是說，有朋公司才是這起案件的受害者。

為追討非法債務，費軍非法拘禁葉帆長達數(shù)月，在得知葉帆經營著一艘大貨船后，竟想出了逼著葉帆一起搶船再拆解割賣用于還債的主意，500多萬元的大貨船轉眼間成了一堆廢鐵。經姜堰區(qū)檢察院提起公訴，該案先后3次公開開庭審理。庭審當中，費軍辯稱自己在偵查階段的供述不是事實，當時沒把情況都講清楚。費軍表示，自己一直以為船就是葉帆的，不知道他和有朋公司之間的具體關系。當時是因為葉帆苦苦哀求，說船被掛靠的有朋公司扣了，想找人想法子弄回來。自己本來拒絕了，但奈何礙于朋友情面，還是幫了忙。至于船舶租賃的事情，也是因為葉帆欠外債太多，擔心別人找過來，就假裝租給了自己，實際還是他在經營。從始至終自己既沒有拘禁葉帆，也沒逼過他做任何事還錢。然而，無論是葉帆參與海事法院庭審，還是與有朋公司進行調解，費軍都是在場的，他其實很清楚，貨船屬于有朋公司所有。

最終，法院以搶劫罪、非法拘禁罪等數(shù)罪并罰，判處被告人費軍有期徒刑十三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并處罰金50萬元，同時被責令向有朋公司退賠513萬元。2023年3月10日，二審裁定維持原判。判決生效后，該案刑事裁判涉財產部分被移送執(zhí)行。

得知這一消息后，有朋公司的負責人申先生專程到姜堰區(qū)檢察院表示感謝。那時候，申先生的臉上洋溢著笑容，憧憬著公司未來的規(guī)劃前景。承辦檢察官在感慨啃下這個“硬骨頭”案件過程不易的同時，也為申先生的企業(yè)能挽回損失感到高興。

接連不斷的昏招

然而，法院在執(zhí)行過程中發(fā)現(xiàn)費軍名下可供執(zhí)行的財產僅有兩處被抵押的房產，且抵押合同中載明的擔保債權數(shù)額高達355萬元，已高于房產市值，遂告知申先生由于抵押權優(yōu)先受償，可能執(zhí)行不到退賠款。

可申先生怎么想都覺得不對勁，無奈之下，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又聯(lián)系了原案承辦檢察官。檢察官想起當時審查案卷時，看到費軍的聊天記錄中曾提及“把房子弄個抵押”“把財產轉移，打好（官司）再轉過來”等內容，初步判斷抵押權的設立可能暗藏貓膩，與刑事執(zhí)行檢察部門聯(lián)系后，覺得可以開展進一步調查。

經調查，兩套房產的抵押權人均為同一人，且抵押登記的辦理恰好發(fā)生在費軍已被批準逮捕但因疫情影響而未能執(zhí)行逮捕期間，這就更顯可疑了。檢察官從調取抵押權人老吳名下的相關銀行賬戶、交易流水入手查證，發(fā)現(xiàn)他與費軍之間沒有大額經濟往來，也沒有與355萬元的債務對應的交易記錄，且抵押擔保登記前，老吳沒有大額取現(xiàn)記錄，進一步佐證了質疑。檢察官決定當面與老吳聊聊，并在會面前，從房屋價格、借款資金來源與去向的證明、資金交付方式等方面入手，制定了詳細的詢問預案。

“你借給費軍的錢是以現(xiàn)金還是轉賬的方式交付的？”

“房屋的市值明顯低于債權數(shù)額，你是做生意的，不怕吃虧嗎？”

2023年5月23日，面對檢察官的詢問，老吳言語躲閃。檢察官趁熱打鐵，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闡明拒不執(zhí)行法院生效裁判可能涉及的罪名，順利攻破了他的心理防線。最終，老吳承認自己與費軍虛構了債權債務。

原來，2021年2月5日，費軍被批準逮捕，因疫情未能收押。同年5月8日，費軍與老吳協(xié)商，虛構355萬元的債務，將自己名下的兩處房產抵押給老吳，盡管老吳知道有所不妥，但考慮到與費軍平時關系還不錯，因顧及情面而同意前去辦理抵押登記。

面談后第二日，老吳帶著解除抵押手續(xù)的復印件主動聯(lián)系檢察官：“我想通了，是我一時糊涂，抵押我一大早就去解除了?！苯浵蚍慨a登記部門核查，情況屬實，姜堰區(qū)檢察院于當日建議法院依法處理上述房產并及時退賠被害人。2023年9月，兩處房產已進入拍賣程序。（文中涉案人員及公司均為化名）